熙乾七年,初春二月,冰河解封,柳枝新芽。
曦京世家柳家的三公子,在出使西域歸來一年之后,重赴西北,任安西都護使,以云都為門戶,開西域商貿。
聽著很光鮮,如封疆大臣般,山高皇帝遠,一方獨大,據商路要塞,財源滾滾。
可是,在曦京人看來,卻多少有些不屑。云都在哪里?長什么樣子?聽說是一座風沙地里的廢墟荒城而已。怎堪比曦京繁華地,溫柔富貴鄉?
況且,陛下御旨,柳河洲未經傳召,終身不得回京。柳家也聲明,那無妻無后的不孝子,凈身出戶,終身再無家族繼承權。
所以,說是風光上任,卻更像是發配邊疆,外帶趕出家門。
最應景的是,那柳三公子,向皇帝陛下要了幾百隨行的人,據說是從各處牢獄里,尋的那些本是要發配嶺南濕瘴之地的帶罪之人,也沒個身份來頭,盡是些平頭百姓,百工匠人,百業商賈。
于是,離京時,柳都護使便帶了十幾個隨從奴仆,裝了兩三車隨身物品,外加這幾百形形色色的浪人,浩浩蕩蕩出城門。
無權貴相送,皇帝御旨打發出去的,柳家老爺子亦表了態,稍有頭臉的曦京貴家,避之不及,誰還會來送?卻有佳麗告別,曦京城中花街柳巷里的識趣姑娘們,皆自發前來,迤邐十余里,折柳相贈,寫詩惜別。
那十里鶯燕的景象,又讓朝官大老爺們,看得直搖頭。直嘆,好好一個清貴世家子,怎的就混到這個地步。
此后多年,當那座三千里之外的云都城,重現遍地黃金,熙來熙往的盛況,真正成為大曦通西域的重要門戶,亦成為曦京人心中的一個向往之時,這柳家三郎帶著一隊三教九流狼狽出京,曦京妓姬們傾城相送的一幕,才成坊間佳話。
且說當年,這群行得緩慢的拉雜隊伍,穿平原山丘,入香雪海沙漠,過西凌草原,行了兩月有余,才來到云都城下。
那日,暮春時節,天高云低,經歷了長途跋涉的幾百人,抬眼看前方,突見一座白玉石頭城,乍現于藍天黃沙之接,白云環繞之中,似一天上之隱城,縹緲而奪目。
眾人如難民見著新家,心中欣喜又疑惑,想象中的廢墟荒地,原來如此……美好,莫不是海市蜃樓?
柳河洲駐馬,停在一輛馬車旁,沖著車內的人喊道,聲音里帶著得意,仿佛那座城是他修筑的一般:
“豆豆,小茶,快下來看,我敢打賭,不出三年,曦朝的流放之人,會爭先恐后地想要到這里來。”
夜云熙搶先出了車廂,站在車架上,手搭涼棚,舉目眺望。那白玉金光閃亮之處,就是五百云都隱者,花了近半年功夫,親手重建的云都城?就是那人許她的白玉城,黃金宮,云都為家?只是那件心衣上的歪扭城廓紋樣,畫得太丑,哪有眼前的壯闊漂亮?
她舉目看罷,覺得心中如有無數花蕾,一朵朵地悄然綻放,轉頭問柳河洲:
“三哥,昨日趕前頭去報信的人,回來怎么說的?”
“他說,他在城門上,等你。”柳河洲懶懶說到,繼而又笑著嘀咕了一句,帶著酸意,“眼中只有你,難道我這大曦都護使,還有這幾百號人,都是陪襯嗎?”
夜云熙自然聽得懂,柳河洲說的“他”是誰,也不理會那廝倍感冷落的酸意,提裙跳下車來,去拉柳河洲騎著那匹馬兒的韁繩:
“你下來,讓我先過去。”
“豆豆,矜持些,等下他們會在城門口,迎都護使入城……等等,別拽,我下來就是。”柳河洲尚有些猶豫,卻被她一番連拖帶拽,給扯下馬來。
“你到車上去,陪你的寶貝夫人。”夜云熙一邊上馬,一邊沖柳河洲擠眉弄眼,示意他去坐車。
“公主,我陪你去吧。”鉆出車廂的小茶,聽得不自在,亦想跳下車來,跟著她去。
“小茶,你馬上就是都護使夫人了,要矜持些,回車廂里坐好,等著狐族人迎你入城。”她要單騎赴約,可不想帶個照亮的前去,又趕緊轉頭去看一旁的紫衣,搶著在她身形閃動之前說來:
“紫衣,照顧好都護使夫人。”
這才一個揚鞭策馬,成功地撇下眾人,直直往遠處的白玉城奔去。
她心急,等了許久,終于能重逢。在柳河洲京郊的莊子里藏著,休養了幾月,又跟著這行動緩慢的拉雜隊伍,在路上走了兩月,如今,近在眼前,她實在是迫不及待,只想飛身前往。
又心怯。在情最濃時,凄凄離別,在心最傷時,重獲生機,如今,久別重逢,越發害怕,等下在眾目睽睽之下,難以自禁,當眾出丑,故而先行。
馬兒疾馳,風沙拂面,心中往事,亦如風掠過——
萬念俱滅之時,莫過于聽了鳳玄墨的死訊,摔沒了他的孩兒,看見那件被當作遺物送回來的心衣,再被那個事先服了青花毒,跑到她床前以死謝罪的青鸞一個激發,萌生出死意。
正想討份毒藥,吃了作罷,哪知那丫頭,說完謝罪,再說報恩,報她千語山賞識之恩,報她棲鳳城救命之恩,說是受大將軍所托,務必送公主去云都,又實在想不出能夠一勞永逸,永絕后患的法子,故而,青花覆面,以死替她,換她半生無羈自由。
再去細看那件遺物心衣,淚水浸潤之后,顯現出來的云都城廓,原來真不是她眼花看錯,而是那人遞給她的消息,要她赴云都之約。
她才知道,原來她的大將軍,早就在盤算,要遁了這鳳家的身份,帶著她去云都,隱居一世而已。只是,一直瞞著她。
于是,她承了那丫頭的情,李代桃僵出了宮,換那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的孤女,替她入西山陵寢,享皇家供奉,禁軍守陵。
出了宮,才發現,那人只是將她瞞得深沉,卻囑托了周遭諸人,將一切安排妥當。
明世安心知,他送出宮的,不是死去的青鸞,而是活著的公主,送她至義莊,紅著眼眶與她告別,祝她一世安好,說他要去皇陵,陪青鸞。
小茶來義莊接,將她直直帶至柳河洲置在京郊的莊子里,端茶遞水,把紫衣的活路搶了大半,讓她有幾個月的休養生息,倒得后來,她覺得,將柳河洲的準夫人當奴婢使,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了。那龜茲女卻說,報她救命之恩。
柳河洲說,鳳玄墨托他,送她去云都,他便起了心,干脆帶著小茶一起去罷,反正家里也待不下去了。她驚訝于男人間的友誼,本是相看兩厭的兩人,青云山上一頓酒,竟已經發展到要同處一城,隔鄰而居,相伴終老的地步。
沈子卿來看她,說受人之托,上議設安西都護府,據云都為要塞,通西域之商貿,借一國之力,將孤城變門戶,讓她能夠大隱隱于市,且又能坐享繁華熱鬧。
裴炎回京,得勝的將軍,卻因放丟了北辰小皇帝與聽政的蕭太后,被攆去守皇陵。她想起出征前,曾與鳳玄墨說過,讓他對皇甫的后人,能照拂便照拂,她不知,他們是如何辦到了,但卻能肯定,定是那人的主意。便覺得,讓裴炎這忠厚老實人來擔了后果,頗有些愧疚。
哪知,裴炎一臉毫不介意,說他與鳳大將軍同袍一場,替他圓個假死遁世的彌天大謊,換個皇陵來守,也樂得清靜。回頭一想,才發現,裴炎向她透了更深的一層實情——那太極殿上的皇帝,怕也是知曉了躺在皇陵里的人,不是她了。也算是手下留情,放了她一馬。
這些人,她都承了情,這些安排,她亦覺得,甚好。世間再無昭寧,她的人生,重新開始,再無拘束,肆意而活。
只是,心中唯一的郁結,是那執拗之人,瞞她瞞得深,又讓她等得太久。她要直奔云都,問個究竟,他卻說給他數月,重建云都,讓她跟著柳河洲赴任,一道慢行而來。
如今,苦等許久,慢行兩月,終于抵達,叫她如何不心切?
遂俯身馬背上,將最看家的騎術使出來,以最快的速度,沖向那白玉石頭城,在平闊沙地中,劃出一道煙塵直線。
跑至城門兩三里地,果然,見著白玉城下,沙礫地中,五百隱者,垂手斂目,以靜候多時。
一個勒馬,減了速度,緩步上前。一邊舉目去望,高闊綿延的白玉城墻,一邊任由馬蹄嘀嗒,如入云中幻境,又如緩緩歸家。
待行得近了,便看清楚,城門下,那兩個依稀相似的人。一老一少,一個銀發白袍,一個黑發青衣,一樣的玉帶綁發,清俊容顏,一樣的長身細腰,玉樹挺立。兩人的領口門襟,袖邊袍角,皆有些她從未見過的金繡紋飾,滲著遠古蠻荒的怪異,但是養眼,好看,她喜歡。
五百隱者,分立兩側,留出一條闊道,直達城門。她就直直地,沿著那中間闊道,踏馬而過,行至城門下,那如此刻的陽光般閃耀奪目的兩個人面前。
俗話說得好,近君情怯。
那邊上的賀蘭錚,白得似雪,乍看和藹寧靜,實則一副萬年冰山的高冷模樣,她不看也罷。可那日思夜想之人,黑衣金繡,越發顯得劍眉星眸,冷峻硬朗,偏偏又一臉和煦笑意,略略仰面,就那般看著她,帶著一種熟悉的……討好與寵溺。
久別重逢,恍若初見,仿佛頭頂的云彩與暖陽,全部化作他眼中的神采流光,傾灑在她身上,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在她的臉上停駐流連一番,最后,與她的眼中柔波交織在一起。暖洋洋的,軟綿綿的,她突然覺得,連下馬的力氣也沒有了。
想過無數次,見著他,要怎樣,還要怎樣。可是,真的見著了,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知該做什么,索性憑著本能,不由自主地張了手臂,等著他來抱。
那一直在笑的兒郎卻不接招,兩步上前,踩著腳蹬,一個翻身上馬,貼在她身后坐了,接過韁繩,就要打馬帶她進城門。
“不是還要在這里,等柳河洲進城嗎?”她看得稀奇,終于找到了開口第一句話。
“有亞父在這里迎接,我無事了。”身后那人,已經扶了她的腰,垂頭在她肩上,輕聲說來。
“亞父的……瘋病,好了?”她是有些迷糊了,竟想著留一瘋癲老人在這里,主持入城之儀,會不會有些不妥。便側過頭去,嘴上犯賤,多問了一句。
“自從被你趕出將軍府,就好多了。”那耳尖的賀蘭錚,當然聽得清楚,搶著答來,又沖著他們,不耐地揮手,示意他們趕緊閃開,免得礙眼。
身后那人,聽得一聲悶聲輕笑,擁著她,策著馬,快速閃開,過門洞,入城去了。
原來,剛才柳河洲說起,他在城門下等她,滿臉失落,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果然,他立在城門下,還真是只為等她。
筑城為家,靜立守候,只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