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27年初冬,山區的冬天來得特別早,高家峪村中間的小河里已經封凍了。大清早的,寒風呼嘯,天氣還陰沉沉得讓人心煩。大爺爺一早起來背著糞筐去拾牛糞,剛推開院子門,嚇了一跳,看見一個人像是死了一樣躺在自家門口。往前仔細一看原來是癱子王力掛了一身白霜躺在地上。探手一試鼻下還有氣息,忙喊金鎖爺爺前來幫忙:
老二、老二!快來和我把王力抬進來,他怎么爬到咱家門口來了。爺爺快步而出,倆人合力把王力抬進屋,放在土炕上蓋上被子,掐了一會兒人中,王力才咳嗽幾聲,倒上氣來。
金老大、金老二,我窩囊啊!婆娘給我戴了綠帽子,王春是個野種,我把他撫養大了還當了漢奸,你說我是造了啥孽!其實,我也早知道王春不是我的孩子,他沒當漢奸時我還覺得雖然不是自己生的,但是我養他這么多年!他也該養我老的。酸杏在外面勾引野男人,我也知道,但我身子不爭氣,我和她挑明了,她肯定帶著王春跑了。這些年我就委屈著活著,假裝啥都真不知道,是想維持住這個家,讓外人知道我王力還有個家。但今天不說不行了,你兄弟倆快召集民兵們開會吧!鬼子要來了。
大爺爺端起瓷碗來端給王力:喝口水兄弟,你慢慢說是咋回事?
昨晚,我聽見王春回來了,叫起酸杏來,商量事。我假裝睡死了,他們說的啥,我聽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和酸杏說這幾天鬼子趁八路的四支隊去泰安了要來掃蕩。他們還商量著,要讓酸杏去白水泉村找他的表親土頑王連派人來配合鬼子掃蕩,爭取把我們垛莊片的抗日武裝清繳干凈。王春說,這次掃蕩鬼子要派汽車隊運兵來,光鬼子就有500多人,加上漢奸和王連的土頑不下1000號人。關鍵是酸杏和王春說了咱村在大東溝挖的百人洞,王春這個王八蛋說,人都躲進去正好,讓鬼子一把火燒了,省得開槍費事了。你說,這是人說的話嗎!他可是在這個村里生養的啊!
王春和酸杏臨走還商量著想殺了我,但怕鬧出動靜來,引起隔壁王糊家人警覺,酸杏還得去100多里地外的白水泉村找王連,著急要走。我裝作一直沒醒的樣子,他們就急匆匆走了。
大爺爺喊起來:王力,你是救了咱全村100多口人的命啊!你說你癱了這么多年了,真難為你是咋從河東邊爬到我們河西邊來的?
王力費力地張著嘴說:我是用兩根木棍支著地從炕上滾下來,又一點點爬過來的!爬到你家門口,累得我睡著了。幸虧金老大早出門,要不我就不知不覺凍死在你家門口了。你們民兵快商量帶著老百姓咱往西山躲吧!
大爺爺說,老二敲鑼,早飯也不吃了,咱得先撤,就咱村離著炮樓近,鬼子漢奸肯定先奔著咱村來!
金鎖爺爺拎起銅鑼出門咣咣地敲了起來,一邊敲一邊喊:“鬼子要來了,大家伙子快收拾東西往西山跑啊!百人洞不能進了!快點兒啊!”
大爺爺攥著盒子炮,緊張地集合著民兵隊伍,先找了兩個壯實后生輪流背著王力往西山跑。然后,又回來督促村里的老弱病殘們快點收拾東西躲命去。
爺爺一邊跑一邊和鄉親們解釋百人洞不能進去的原因,跑得心慌氣短,滿臉流汗快支撐不住了。奶奶接過銅鑼來,邊敲邊跑替他吆喝起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家還沒收拾,趕緊回家帶著大奶奶,金英、金巧,還有自己的兒子金龍,大爺爺的兒子金額趕快收拾起家里糧食,牽著牛羊往村外跑。老百姓過日子,總覺得東西少,沒有值錢的家當,但真要走了卻挑挑這件,撿撿那件,一件都不舍得丟。真是老婆哭,孩子叫,全村的人都亂了分寸。
大爺爺轉了一圈,看見鄉親們收拾得太慢了,急眼了。命令民兵拿起土槍朝天放了一槍,喊著,只帶糧食、牲口和被褥,別的東西誰也不許拿,保命要緊啊!
大家伙灶上的火也顧不上熄了,頂著嗖嗖的寒風,亂糟糟地往西山上跑。金鎖被金龍牽著手,跑到西坡頂,回頭一看,嚇了一跳!順著毛家莊過來的路上,來了一輛輛比馬車大不少的大車,上面密密麻麻站滿了鬼子漢奸,刺刀上的寒光,在遠處都耀得人身上汗毛直豎。金鎖用手一直,爹,你快看。金龍一看炸了聲,高喊起來!快跑啊!鬼子的汽車隊來了!
鄉親們回頭一看,都嚇壞了!大家伙兒連這么多的馬車也沒見過,別說這么多拉了好多鬼子的汽車!心都慌了,有的女人嚇得腿都軟了,身子一斜跌倒在地上,家里的男人也顧不上肩上的糧食,扔了糧食背起女人來就跑。有的孩子被嚇尿了,尿液順著褲腿往下流,也都黃著臉往前跑。
大部分人都跑到西嶺頂了,爺爺大喊,民兵們還沒趕上來呢!咱等等。站在高處一看,鬼子的汽車隊已經進村,村頭的一片房子已經被鬼子點著了,濃煙滾滾,烈火翻騰。村頭大爺爺領著民兵們背著高族長,拽著他的家人,正在向這邊趕。遠遠的,看見鬼子發現了大爺爺他們,排子槍很快打了過來。子彈打得路上亂石紛飛,民兵們卻一個熊貨也沒有,仍然邊打槍邊呼呼地往這邊跑。金鎖看見大爺爺一邊回頭朝鬼子射擊,一邊往這邊跑。眼看鬼子越來越近了,大爺爺拿短槍,二壯拿長槍趴在地上和鬼子們對打了起來。大爺爺的短槍和二壯的長槍接連放倒了三個鬼子,鬼子這才不敢追了,余下的民兵才帶著高族長和家人跑到山上來。
爺爺站在山頂喊,哥快回吧!鬼子太多了。大爺爺剛一起身,鬼子一梭子機槍子彈打過來,眼見著把大爺爺的左手給硬生生打斷了掉在了地上。二壯剛起身,一陣槍子過來,把他打倒在了地上,再也沒動彈一下。大爺爺一看二壯不行了,一趔趄身子,斷手也不要了,提著槍開始往回跑。
金鎖看見大爺爺一邊跑,鮮血一邊往腳下流,越跑越艱難。爺爺和金龍沒命地朝大爺爺跑去,在半山腰接上了他。兩人架著他,咬著牙跑到山頂上來。鬼子越來越近了,鄉親們慌不迭地往長城嶺上跑。民兵們開始轟轟地往鬼子的方向放土槍,由于射程太近,根本傷不到鬼子,但借著山高路陡的優勢好歹延遲了鬼子的攻勢。
全村人終于跑進了長城嶺腳下的松樹林里,這里山高林密,地形陡峭。鬼子一看地形不利,再往南就是齊魯長城,快進萊蕪八路的地盤了,才漸漸的不追了。
斷手后的大爺爺,被前來接應的八路軍獨立連轉送到了駐扎在雪野的部隊醫院,誰知道他這一去,因醫院在雪野遭到漢奸暗殺團的襲擊,竟沒了消息。老金家從此再也沒有了大爺爺的消息,大奶奶從35歲守寡,下半生一直在等大爺爺的消息,但大爺爺再也沒回來。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成了高家峪人最想知道的懸念。但命運就是這樣,不讓你知道的,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1938年12月,日軍“掃蕩” 章丘縣抗日根據地,歷時7天。鐵蹄所至,廬舍為墟。垛莊、石匣、高家峪等村被燒得片瓦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