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順城內,周青峰原來住的宅院。
錦衣衛千戶劉福成大人起了個大早,穿著一身短打的勁裝在院子里練了趟拳法,活動活動筋骨。待得額頭微微冒汗,身體發熱,他便緩緩收功,吐息調理。作為徒兒的袁姓女子侍立在旁,捧上一盞熱茶。
接過茶喝了口,劉福成只覺著舒心舒肺,微微笑道:“昨晚那李永芳連夜送來了五千兩銀子,出手真是大方。這遼東天高皇帝遠,小小兵頭無人管束,不知道撈了多少民脂民膏。不過我在這里兩天也覺著很是自在,可比京城強多了。”
劉福成作為錦衣千戶,官不小了。可在京城到處是一二品的大佬,官大的數不勝數。一出門不是碰見位高權重的,就是位高權重者的親戚,真是好不憋屈。到了遼東才發現區區一個不入流的游擊居然也是土皇帝,大把撈錢,毫無顧忌。
笑談過后,劉福成把臉一板,對自己徒兒說道:“輕影啊,師父這些年把你養大成人,待你如親生女兒。只因當年我師兄把你托付給我,我就立誓不讓你受半點委屈。你師娘對你更是太過溺愛,哪怕我平日責罵你幾句,她還要背后罵我一通才罷休。你也爭氣,武藝,人品,處事,機變,還有這模樣都是一等一的好。從你十四歲那年起,京城向我提親的權貴都要把家門口的門檻踩破了。我和你師娘把你看做心頭肉,哪里舍得你出嫁?可眼看過了今年你就十八了,再不嫁人就是老姑娘,師父也不能把你耽誤了。我知道你看不上京城那些浮浪子弟,我也答應讓你自己選擇夫婿。這次你頭一回出來闖蕩,也是讓你看看這大明江山,碰一碰京城之外的英雄豪杰。你出來時,你師娘擔心的飯都吃不下,非要我跟著一路過來。可昨晚接到京城來的消息,有些麻煩事師父必須回去一趟。正好也給你個機會獨自生活,自己決定今后行止。”
聽師父說的沉重,袁輕影眼眶一紅,撲通跪下喊道:“師父,你莫走。你走了,輕影心里怕。若是遇到難事,可沒人來救了。”
“你怕個鬼。你在京城闖禍無數,就沒見你怕過。”劉福成心里也挺難受,只是臉上卻笑罵道:“你這幾年天天叫嚷著要出來見世面,嫌棄我管束太多。現在武藝比我還高,你若是遇到難事,師父我更沒辦法對付了。我只擔心你性子太傲太冷,難免有些宵小為難你。這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一個女兒家更是諸多不方便,需要有人幫襯。為此你師娘特意從娘家給你選了個侍女派過來。”
在劉福成身后還站著一個極其高大的身影,個頭超過一米八,四肢強壯,腰背發達。最奇的是這人金發碧眼,雙峰鼓脹,長腿翹臀,竟然是個女子。
這女子穿著皮衣長褲和馬靴,乍一看毫無女性的柔媚,比男人還像男人。她容貌和中原女子完全不同,面容線條不夠圓潤,整體氣質偏于硬朗,完全是異域風情。
若是讓周青峰在此,他定要跳起來高喊一聲‘哎呦臥槽,這胸這屁股這大長腿,他娘的哪來的極品大洋馬?老子就好這一口啊!’
這高大女子上前半步,向袁輕影單膝跪下,用字正腔圓的漢語問候道:“大小姐,葉娜以后就跟著你了。”
“葉娜姐,你快起來。”袁輕影連忙將大洋馬扶起,“我們認識多年,都是一家人,我可受不起你這份跪禮。過去我闖禍,你沒少來救我。你能來陪我,我才高興的很。”
大洋馬笑笑的不多言語,起身站到袁輕影身后,就算以后跟著她了。劉福成又說道:“輕影啊,葉娜比你大一歲,性子穩重。有她在你身邊,師父師娘也放心些。”
這高大女人走動間鐺鐺作響,都是身上披掛的各種裝備在相互碰撞。實際上她出來后,這院子里的錦衣衛和番子都少不了對她多加注意——倒不是看到驚艷,而是覺著這鬼一樣的異族女人太奇怪。
大明男人的審美觀可跟后世不一樣,他們喜歡嬌柔弱小的女人,不喜歡女漢子,更別提女戰士了。他們喜歡盈盈一握的鴿乳,對于大胸反而無愛,甚至厭惡。女人在他們面前就應該舉案齊眉,低聲下氣,眼前這個眼窩微陷,鼻梁挺翹的強悍女人能把他們嚇死。
葉娜大腿兩側各掛一柄短匕和短斧,這種武器配置在大明很少見。她的主武器有兩樣,其中之一是一米長的雙手巨劍。這柄劍斜背在身后,重量不輕,用起來大開大合擅長破陣,最是犀利。
而更少見的是和雙手巨劍交叉背負的一桿鳥銃,腰間還掛著裝火藥的瓷瓶,彈丸袋和點火拋擲的炸彈。這種配置可是太稀奇了,很多人是頭一回遇上。
鳥銃這玩意其實就是輕型火繩槍。它口徑小,重量輕,槍管甚至是卷鐵打造,但不要以為這東西威力小。它被制造出來就是因為在有效射程內能射穿重甲,普通步兵懟上它根本扛不住。就是距離遠了精度差,不像弓弩多加訓練可以越來越準,但威力絕對夠了。
普通弓手連射十箭差不多就力氣耗盡,而鳥銃就是開個幾十槍也不會消耗太多力氣,頂多是槍管發燙沒辦法用。可槍手換個武器還可以繼續搏殺,所以這大洋馬還背著近戰武器。
大明朝的軍隊不喜歡火器是因為匠戶過的太苦,克扣太多,所有武器都是粗制濫造。兵丁毫無訓練更沒文化,會舞刀弄槍就是精兵,站個隊列都是難題。火繩槍這種帶點技術含量,比較復雜難以維護的武器就算性能再好也是白搭。
劉福生繼續笑道:“輕影,你葉娜姐姐是達官世家出身,漢名還是你師娘給改的,原本是‘葉什么什么娜’,叫人記都記不住。這丫頭也算大姑娘了,可她這身材愿意娶她的男人一個都沒有,在京城老是受欺負,說不得只好出來搶個男人回家。你們主仆倆從今往后可得相互依靠,有事商量著辦。葉娜脾氣好,你要多聽她的意見。”
大明朝的‘達官’原本叫‘韃官’,看名字就知道是異族。早年朱洪武驅逐蒙元,定鼎中原,趕走蒙古統治者卻也收容了不少蒙元的軍官。
這些人是蒙元縱橫整個歐亞大陸,征服各地所招募來的各地土著。他們人數不多,主要是中亞的色目人,還有些不知道什么種族。這些人在大明朝和政治斗爭基本絕緣,卻擁有遠超普通漢族軍官的軍事素質,一直被大明皇帝信任。
明朝的‘達官’一直跟漢族混血,眼前這個葉娜不少地方其實算偏向漢人模樣,可她先祖基因中的高大身材,金發大胸卻還是保留了下來。
這女人若是在四百年后非要讓一堆廢材浪費不知道多少紙巾,可在大明的婚配市場上卻屬于嫁不出去的剩女——以明朝的標準,過了十八還沒人要,真的是剩女了。
袁輕影已經算身材高挑,可跟葉娜比矮了好一截。聽著師父說沒男人娶她,袁輕影當即反駁道:“葉娜姐那么漂亮,那些男人都是瞎了眼才覺著她不好看。我從小就羨慕她英姿颯爽,不讓須眉的風采。我相信定會有人對她喜歡的不得了,只是現在沒碰上而已。”
聽著袁輕影說好聽的,葉娜嘴角微微帶笑,只是一會又消失不見,硬生生地說道:“我看到那些男人都討厭,早就不想嫁人了。輕影妹子若是不嫌棄,我就一直跟著你。”
看兩姐妹親親愛愛的站在一起,劉福成心里長嘆不已——這女大不留人,總是要嫁出去的。可他娘的好氣啊,養了這么多年也不知道要便宜哪家的狗崽子?!
劉福成吩咐完也不再多停留,說放手就放手,任由徒兒自己去闖蕩。他是京官,長期在外很是麻煩,沒辦法一直留在撫順。想著谷元緯現在應該也就是一條死狗,交給徒兒兩人收拾應該不難,他心里也就慢慢放心了些。
等著師父一走,袁輕影心里略有些空蕩蕩。只是這份空蕩蕩很快就被一團熱火朝天的干勁給填充,她轉身對葉娜說道:“娜姐,我們去除掉谷元緯那個混蛋。”
“我聽小姐的。”葉娜說道。她看袁輕影微微皺眉抿嘴,連忙微笑改口道:“我聽輕影妹妹的。”袁輕影這才露出笑臉。
劉福成雖然走了,卻給袁輕影留下十來個錦衣衛的好手。不過袁輕影是個女子沒有官職。失去劉福成的威壓,她可調不動一兵一卒,只能和留下辦案的錦衣緹騎和東廠番子商量著給予配合,別人是不聽她指揮的。
“今天早上撫順千戶所的人傳來消息,說關外馬市有個‘會放雷擊術的八歲小孩跟蒙古人打了一架’。那小子必然是周青峰無疑,那小土狗果然開始和異族勾結,我必須阻止他。錦衣衛的人怕惹麻煩,不愿意出關抓人。不過我昨晚特意留了個線人放出去,那個線人今早也去了馬市,我們順藤摸瓜應該能把那小土狗找出來,連同他師父一起處死。”袁輕影說的斬釘截鐵,毫不容情,“只是我們得穿上男裝才方便行動。”
“這好辦,我有一件寬大的罩袍,穿上后把兜帽一戴就跟男人沒兩樣。倒是你不能扮書生了,得辦成粗野的商販才好。”葉娜沉聲說道,“還有,關外馬市里都是不服王法的蠻子。我們不熟悉情況,輕影你千萬別輕舉妄動。若不是有完全把握,你不能動手。”
“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免得那小土狗又跑掉了。他若是逃到女真部落中去,還真不好抓他。”袁輕影和葉娜商議定了,立刻開始喬裝打扮。
而此刻十多公里外的馬市已經熱鬧非凡。前來買賣的商販擺開近一里長的攤位,牽著牛馬的女真人和蒙古人看中自己所需往往就以貨易貨。撫順關的官吏在不停游走,收取不菲的稅銀。
從赫圖阿拉來的麻承塔剛剛跟一名撫順關的稅吏商談完,心里正在盤算自己剛剛得到的消息。他是建州部努爾哈赤的親信,專門負責在撫順關進行貿易,采購各種女真人急需的物資。
建州女真這些年正逐步由漁獵轉向農耕,使用奴隸開墾田地以獲取穩定的食物來源。而女真人缺乏起碼的采礦和冶煉能力,不要說兵器甲胄,就是金屬農具都相當缺乏,必須通過貿易從大明獲取。
麻承塔這次帶著五十多手下,趕著二十多輛馬車前來馬市,主要賣些皮毛和山貨。可今天生意還沒開張,忽然有兩批人跑來找他。
一批是撫順的官吏代表撫順游擊李永芳要賣一批兵器甲胄給建州部。貨都是好貨,可就是價錢翻倍,太貴了。
另一批則來路不明,說是有戰陣上用的法器符篆要賣,也不便宜。可這種貨源難得,不容錯過。頭痛的是這伙人要求真金白銀立刻交易,否則就把貨賣給同樣在求購的葉赫部。
麻承塔對這兩批貨都想要,卻又感到很是為難。他帶的銀錢沒辦法同時買下這兩批貨物,必須二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