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打馬游街本是傳統,奈何陶九思惹得皇上不快,李成明見風使舵,取消了陶九思一切后續活動,直接打發他回家歇著。
九思樂的輕松,陪著夏開顏、方宗奇簪花出了正天門,看他們跨馬遠去,才調轉方向由承天門出宮。
甫一跨出宮門,就看見父親和大哥正站再宮墻下等他,心道自己今日大膽行事,父兄想必十分擔心。
“父親、大哥”,陶九思輕輕叫了一聲,準備好迎接父親的訓斥,誰知道等了半天,父親卻拍拍他的肩膀,溫聲道:“九思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雖然為父不知道你為何舍二皇子選大皇子,但你做事總有道理,別擔心,放手去做,我和你大哥總歸是向著你的。”
蘇清泉也安慰的拍了拍陶九思的手臂,笑道:“你嫂子知道咱家出了個狀元郎,親自下廚,恨不得把所有壓箱底的手藝全都拿出來,走,咱們快回家嘗嘗去。”
上輩子父親全力支持自己,不遺余力的維護衛容與,所以他也設想過,此生自請去做大皇子的老師,父親該是何等的暴跳如雷。然而,此刻陶九思才明白,對于父兄來說,重要的不是選大皇子還是二皇子,而是如何幫助保護他。
陶九思一到家,就碰到拎著大包小包準備進門的賀溪云。
賀溪云見到陶九思一行人,連忙把東西放在地上,給蘇文正蘇清泉問了個好,轉過頭又喜道:“狀元郎!我賀溪云的朋友居然是狀元郎”
賀溪云和陶九思從小一起長大,其父乃安寧當地的土財主,良田鋪面多如牛毛,富甲一方,養的賀溪云不知人間疾苦,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后來陶九思被蘇家夫婦收養來了京洛,沒過多久,賀溪云也來京城投奔在京洛經商的伯父。
賀溪云又提起手上的禮物,在陶九思面前晃晃:“看看我給你帶什么了,筆墨紙硯,全部都是京洛城里最好的。對了,咱倆身量相似,我自己比劃著,還給你買了身成衣,以后就是狀元了,可不能穿的這么寒酸。”
陶九思經歷一世,更加珍惜這個朋友,對賀溪云鄭重其事的行了個禮,說了聲謝謝。
賀溪云知道陶九思向來是個守禮誠信的模范生,也不覺得陶九思這么正兒八經的謝自己有哪里奇怪,自顧自的進了大門,尋蘇清夢去了。
賀溪云為人慷慨仗義,又會討長輩喜愛,早就是蘇府的常客。蘇文正和蘇清泉見狀也不責怪,拉著陶九思,一道欣然進了家門。
親人、朋友俱在,一切還有機會重來,陶九思深深的吸了口氣。四十五年的春天,和記憶中一樣迷人美麗。
第二天陶九思依舊起了個大早,泡了壺昨天賀云溪送來的龍井,邊喝邊考慮一會怎么面對衛負雪。
雖說對于要做衛負雪老師這件事,他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但潛意識里依舊對衛負雪又怕又厭,想要心平氣和的把他當學生看,恐怕難度還不小。
陶九思想了半天也理不出個頭緒,干脆早早出了門,往皇宮去了。
衛負雪上課的時間本定在辰時,可卯時三刻剛過,陶九思就看見衛負雪的身影離書齋越來越近。
衛負雪今天雖然沒有穿一身侍衛的衣服,可這身衣服似乎比侍衛的還要破,洗的發白不說,袖口還打著兩個補丁,寒磣的完全不像一個皇子。而且別的皇子出行,都是內侍、婢女跟著一大堆,而衛負雪身后只跟著一名四五十歲的嬤嬤,穿的也是破破爛爛。
衛負雪見陶九思已經等在書齋之中,似乎吃了一驚,不解道:“陶先生何故來的這么早?”
陶九思重生后,衛負雪這么心平氣和,主動和他說話,還是頭一遭。
陶九思接過衛負雪的書簍,也問道:“辰時上課,你不也早到了。”
衛負雪低頭不語,默默地擺開筆墨紙硯,催促道:“先生,既然我們都早到了,那便現在開始上課吧。”
陶九思卻沒有立刻開始上課,他端坐在桌后,眼神一一掃過衛負雪的筆墨紙硯。
衛負雪的文房四寶,比當初老和尚給陶九思撿來的還要差,且不說筆頭早已分叉,硯臺上一道裂縫,居然連那些紙都大小不一,有的背后甚至還寫了字。
衛負雪身邊的嬤嬤見陶九思一個勁盯著那些紙看,以為是老師嫌學生的態度不端,故意帶些不齊整的紙來,連忙開口解釋道:“陶先生,我們少主子的份例比不得別的皇子,一年也得不了幾張紙,奴婢只好豁出老臉,四處求來寫別人的廢紙,將沒寫字的部分裁剪下來給大皇子用。至于那些背后寫字的,還有一面未用,扔了也是可惜,這才給大皇子帶來。”
陶九思記得衛負雪身邊這個嬤嬤叫阿桂,原本是廢皇后的嬤嬤,廢皇后故去后,就一直伺候大皇子。
衛負雪大概有些羞赧,叫了聲:“嬤嬤別說了!” ωwш? Tтkā n? ℃ O
陶九思卻出其不意道:“很好。”
衛負雪訝然的望著他,陶九思解釋道:“大皇子,你的嬤嬤為你考慮周全,又會想辦法,這很好。殿下能不自暴自棄,反而能不氣不餒,這也很好。”
衛負雪看著陶九思,眼神里冰雪一樣的隔閡和戒備,忽然間就好似淡了不少。可不知為何,他還是沒法直視陶九思那一雙純粹的眸子,只得低下頭去,淡淡道:“陶先生,我們今天學什么?”
陶九思知道衛負雪在東齊當過多年質子,回到衛國皇上也沒給他請過先生,上輩子和衛負雪說話不多,也不知道他到底識幾個字,讀過幾本書。
陶九思試探道:“《詩經》可曾讀過?”衛負雪點點頭。
“《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呢?”衛負雪又點點頭。
陶九思心道,大皇子過往十六年,倒是也沒有完全荒廢,欣慰的點點頭,又問:“殿下還讀過什么書?”
衛負雪抬起頭,一揚眉毛道:“陶先生,四書五經我都讀了,字我都認識,先生不必擔心我學不懂。”
陶九思原本怕傷著衛負雪,事故拐彎抹角的問,誰知道衛負雪倒是個聰慧的,直白的就戳破了他的心思。
陶九思道:“如此便好,不過讀過和懂得其中的意思還差得遠,懂得其中的意思和踐行其中的道理依舊差很多。既然你說你讀過這些書,那我要考考殿下。”
衛負雪一聽要考試,立馬坐的筆直,道:“陶先生請講。”
陶九思:“‘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可乎?”
衛負雪沉吟片刻,道:“孔夫子為之,負雪亦為之。”
衛負雪語氣堅定,眼中還存著少年的頑強,在逆境之中還有如此韌勁和信心,陶九思都要忍不住叫聲好,實在沒法將現在的衛負雪和上輩子索命的閻王聯系在一起。
陶九思點點頭,雖然他很想讓衛負雪立馬擁有一副仁德的心肝,但他知道不可操之過急,潛移默化、春風化雨,才能影響這位堅毅的少年。
桂嬤嬤經歷過不少事,見過不少人,她一見陶九思就知道此人是個可信之人,此時見陶九思對大皇子目露欣賞,抓住機會道:“陶先生,奴婢雖居深宮,也聽聞過先生的風采。我家少主子勤奮好學,奴婢請求先生全力教他。”
說罷就要跪下磕頭,陶九思連忙起身,扶住桂嬤嬤,道:“嬤嬤放心,在下既然主動請纓來教大皇子,自然會傾盡全力。”
衛負雪聰明伶俐,一點就透,陶九思做老師的成就感也是不斷增加,師徒二人你來我往,好像轉眼間就過去半天。
陶九思早上沒吃早飯,到了中午時分,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轉念一想,衛負雪可能也早已饑腸轆轆,于是宣布午休,吃飽喝足再繼續上學。
衛負雪回宮后,陶九思左等右等,半響也不見宮里有人送飯,這才想到自己是忤逆了圣上來教大皇子的,怎么可能還有管飯的待遇。
陶九思看著桌上一大壺新沏的茶,心想還好茶水管夠,忙給自己倒上一杯緩解些饑餓。
一口氣連喝了三杯,卻看見衛負雪去而復返,身后的嬤嬤手上還提著個食盒。
二人進了書齋,見陶九思面前除了茶壺和書本,沒有任何吃食,嬤嬤心下了然,笑盈盈道:“果然叫殿下說中了”,打開食盒,將里面的菜一碟碟拿出來擺好,赧然道:“陶先生,大殿下宮里實在沒什么材料,只有些糙米、青菜聊以充饑,先生可千萬別嫌棄,一起吃吧。”
陶九思一向艱苦樸素,對于他來說,一日三餐適口充腸即可,沒什么講究,而且本以為要餓著肚子到下午,現在能吃上飯,已經是十二分的高興了,趕緊給大皇子和桂嬤嬤道謝。
衛負雪淡淡的點了點頭,取出副碗筷遞給陶九思。
衛負雪的衣服早已經不合身,袖口也是靠著補丁勉強蓋住手腕,動作稍微大點,立馬露出一節胳膊。
陶九思心細如發,眼神也好,短短一瞬間,他便發現了不妥,衛負雪的胳膊還沒收回去,就被陶九思一把握住。
陶九思卷起衛負雪的袖口,發現白玉似的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有不少地方破了皮,聯想到衛負雪在宮里的地位,緊張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衛負雪心中一驚,,一使勁收回胳膊,掃了眼陶九思,壓低聲音道:“少管閑事。”
陶九思對上衛負雪的眼睛,靈敏的嗅到里面浮現出的殺意,下意識的便松了手,那種以為深藏的戰栗也重回體內,垂下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
衛負雪見陶九思如此聽話,且一副嚇破膽的樣子,松了口氣,迅速放下袖子。可不知為何,心里同時泛起些失落,難以忽略,難以壓制。
除了嬤嬤,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發現自己身上的淤青傷痕。
衛負雪努力不去想這些莫名其妙的悸動,用筷子點點桌子:“快吃,馬上就涼了。”
陶九思回過神來,看著吃糙米素菜的衛負雪,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忽然間沒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