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彥芹花了不少時間才消化銀星熠這番話的意思,然后又用了不少時間才明白床上兩疊鈔票對于他的意義。
銀星熠在溫彥芹眼中更神秘了,但他很尊重銀星熠,并沒有對別人說起這件事情,也沒有因此就探究銀星熠的秘密。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寢室中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有溫彥芹不自覺地將更多的關愛投注到了銀星熠身上。
銀星熠也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改變,只是溫彥芹的感覺完全不同了。他知道在銀星熠冷漠的外表下一直有一顆熾熱的心,而且也非常關心自己,不然他怎么會知道自己的家教地點,又怎么會知道自己沒找人代課?
這事只是讓溫彥芹開始了解銀星熠,但那時他們依然沒有交情,像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他第一次真正走進銀星熠的生活,開始于一年后,大三下半期開學后的一個偶然。
那天是一個星期天,溫彥芹做家教的東家臨時有事,讓他早早結束了課程。他難得的清閑,又覺得時間還很早,春天的陽光也實在很討人喜歡,剛剛開學功課也不緊張,他便一個人來到百貨公司閑逛,無意中聽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在撒嬌:“奶奶,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就是不喜歡穿西裝嘛!為什么你總是要給我買這種規規矩矩的服裝呢?”
溫彥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尋聲望去,他更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學校中從來沒有任何表情的銀星熠,居然真的親熱的靠在一個老太太身邊,笑容滿面地在撒嬌!他笑起來的樣子真是迷人,學校的女孩看見這時候的銀星熠,肯定會為他瘋狂的。這是溫彥芹腦海中首先閃過的念頭。
奶奶大約有六十多歲,衣著合體入時,看來精明強干,又顯然是很寵愛自己的孫子,笑瞇瞇地說:“那你自己說,你要什么?不買可不行!”
銀星熠挽住奶奶的手臂,笑著說:“我什么也不缺,那個人又給了我兩千元錢,缺什么我自己會買啦。”溫彥芹再次驚奇他笑起來的時候真是很迷人,只是他實在太少笑的時候了。
奶奶板著臉說:“不行,今天是你是生日,奶奶怎么可以沒有禮物送給你呢?你自己不說,我就買西服給你。都大小伙子了,整天都是牛仔褲實在不好看!人靠衣服馬靠鞍。”
銀星熠立刻認輸了:“那我們還是去買一個絨毛狗吧,我最喜歡那些毛茸茸的玩具了,然后我們到馨園去吃飯。”
冷漠得不近人情的銀星熠居然會喜歡絨毛狗!溫彥芹更是驚詫萬分,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因他非常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奶奶親昵地拍了一下銀星熠的腦袋,說:“都是十八歲的大小伙子了,還總是長不大,喜歡那些女孩子的玩意。你什么時候真的帶一個女朋友回來,奶奶才高興呢。”
銀星熠吐了吐舌頭,嘟囔說:“十八歲哪里大嘛。奶奶你不是鼓勵我早戀吧?”
奶奶嘆了一口氣,黯然說:“十八歲也不小了。你父親在他十六歲的時候就認識你媽了,一轉眼,你都有十八歲了。”
銀星熠笑笑,打斷奶奶的感慨:“奶奶,我都餓扁了,我們快點去買完東西好去吃飯。”
溫彥芹一直震驚地看著這和校園中完全兩樣的銀星熠,見他們要走,忍不住提高聲音叫了一聲:“銀星熠。”叫完后又有一些后悔,銀星熠平時從來不提自己家里的事情,多半是不喜歡有人知道他的私事。
哪知道銀星熠看見他,并沒有任何不快的表示,笑了一笑,給奶奶介紹說:“奶奶,這是和我同寢室的溫大哥,平時非常照顧我。”然后對溫彥芹說:“大哥,你有口福了,我們一會兒要到馨園飯店去吃飯,你也一起去吧。”
那是銀星熠第一次稱呼溫彥芹,卻是那么親熱的一個稱呼,再次大大的出乎溫彥芹的意料。
馨園飯店是本城有名的大飯店,做的菜真是好吃極了,連銀星熠也不禁酒肉了。但溫彥芹對銀星熠嘩啦嘩啦數出去的鈔票也心疼極了,三個人的一頓飯,吃掉了他好幾個月的生活費。這時候他才發現,銀星熠在不沉默的時候,能言擅道,甚至還有些貧嘴,一直控制著桌子上的話題。
奶奶對溫彥芹熱情是溫彥芹沒有預料到的又一件事情,吃飯時就一直不停的給他夾菜,又興致勃勃地詢問有關他的一切,不知道的人一定要認為她在選女婿。吃完飯后,奶奶還不放他離開,一定要他回家去玩玩。
溫彥芹很怕銀星熠不高興,這時候銀星熠給他的感覺除了神秘還是神秘,他并不喜歡探究別人的秘密,加上奶奶的熱情也有一些讓他無所適從,極力推辭。但銀星熠不僅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意思,還和奶奶一起邀請他回家。
銀星熠家里裝修得很豪華,房子也很大,還請了一個保姆做家務,可說是物質上該有的全都有了,可惜主人只有兩個。
溫彥芹這才相信銀星熠家里真的很有富有。他察覺到銀星熠一直在竭力逗奶奶開心,雖然與銀星熠很少交談,卻全力讓奶奶高興。當銀星熠送他出門的時候,破例說了一聲:“謝謝!”讓秦昱暄立刻更清晰地了解到銀星熠原來是一個極敏感,極重感情的人。
回到學校后的銀星熠還和從前一樣,生活刻苦,英俊的臉上看不見任何表情,對溫彥芹依然沒有一句多余的話語,似乎他的笑容都留在了那所豪華的大房子中,他奶奶的身邊。
雖然溫彥芹不明白銀星熠為什么對同學隱瞞他的家庭狀況,他還是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銀星熠的家庭。后來溫彥芹才知道,銀星熠其實并不介意別人知道他家里的事情,也不介意別人了解他,他只是不愿意和不相干的人多說話。銀星熠并不輕易的接受一個人,但當他接受了某個人后,卻會全心全意地對待。
兩個星期后,銀星熠居然又邀請他回家去玩,原因是奶奶很想念他。
從這以后,溫彥芹每過一段時間總要到銀星熠家中去玩一天,漸漸地從奶奶那里了解了很多銀星熠的事情。隨著對銀星熠的了解,他慢慢走進了銀星熠的生活中。
銀星熠的母親死于難產,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銀星熠的出生。他的父親是一個成功的實業家,是一個工廠的廠長,據說是非常愛他的母親,也因此遷怒于他,從小就沒給過他任何好臉色。銀星熠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在他四歲的時候,他父親續弦再娶,奶奶一點也不喜歡新媳婦,一怒之下將銀星熠的父親趕出了家門。
憑良心說,銀星熠的父親雖然不喜歡他,但待他也不錯,凡是用錢能滿足的條件,他都極力滿足,很多銀星熠自己沒有想到的東西,他也買來送給銀星熠。每次銀星熠有一點,哪怕是很小的成就,他父親都會派人送來禮物。銀星熠從來也沒有缺過錢花。
銀星熠從小聰明伶俐,多愁善感。讀小學的時候便察覺到自己的家庭與眾不同,然后慢慢變得越來越孤僻,把自己牢牢的封閉起來,對世上的一切都冷眼旁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冷靜了,他比同年齡人早熟了很多,從來也不與同齡的孩子們一起玩,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書了。他對帶大自己的奶奶非常孝順,總是變著法子逗奶奶高興。
這些事情都是奶奶有意一點一點告訴溫彥芹的。精明的奶奶早察覺到孫子性格的孤僻,非常擔心又想不出辦法來改變,才會對孫子唯一肯接受的溫彥芹表現出那么大的熱情。那是她孫子懂事后肯帶回家的唯一朋友,而溫彥芹的善良正直和聰慧體貼都讓她放心孫子和他交往。
溫彥芹唯一一次看見銀星熠的父親是在奶奶的追悼會上。
奶奶是在銀星熠的畢業典禮上猝然去世的。她看見自己十九歲的孫子是那么出色,興奮過度,心臟不勝負荷,還沒有到達醫院就離開了讓她驕傲的孫子。這時溫彥芹才知道銀星熠的奶奶一直管理著他父親的工廠,盡管和他父親的關系不太和諧,但他父親的成功其實還是靠了奶奶的關系。不過他父親顯然不這么認為,一邊參加追悼會一邊還在起草工廠的改革計劃。
銀星熠看了計劃后,當時什么也沒對父親說,卻在后來對好友溫彥芹說起自己創辦公司的原因時說,我爸的富貴要到頭了,但是我不能讓我奶奶的兒子餓肚子。
追悼會上人很多,悲傷的氣氛卻不重。人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盡管是悲痛萬分,銀星熠的表情還是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的,他帶著由于不放心他而暫時沒有回成都的溫彥芹,直接來到一個中年人的面前,說:“爸爸,我有話和你說。”
如果不是銀星熠開口叫了爸爸,溫彥芹絕對不會認為那是銀星熠的父親。他們父子兩人的面貌一點也不像,可能是銀星熠更像他的母親。不過他們父子的脾氣倒是一模一樣,同樣地冷漠,像兩個一點也不相干的陌生人。
父子兩人避開人群,商談了近一個小時。
幾天后,銀星熠放棄了繼續深造的計劃,帶著父親給的二十萬創業基金和自己的全部積蓄,和溫彥芹一起來到了溫彥芹的家鄉成都,開辦了他們現在的這所公司。從此他再也沒有回過家,就連他奶奶的墓也沒有回去掃過。對此銀星熠的解釋為:假如有陰間的話,奶奶一定已經轉世投胎了,我回去也沒有用;假如沒有陰間的話,人死燈滅,我還回去干什么?
喬娜去世后,銀星熠整天陪著喬娜的骨灰。溫彥芹曾經以銀星熠自己的這番話來責備過他,勸他將喬娜入土為安,但銀星熠居然理直氣壯地換了一番說辭:人活一世,求的只是心安。對喬娜,我心不安。喬娜不是平常人,她是為了我才駐足紅塵的仙女。留著她,不是為了她,只是為了我自己。
溫彥芹對此說法頗為不滿,卻也因此更清楚了喬娜在銀星熠心中的分量,只有聽之任之了。
溫彥芹曾經勸過他很多次,讓他改善和自己父親的關系,他卻說:我的父親已經完成了他作為一個父親和一個兒子的全部責任,他對我已經沒有義務了。而他現在還非常有錢,精力旺盛,也不需要我對他盡義務。等到他沒錢的時候,我自然會盡我的義務的,這也是我開辦公司的目的。
溫彥芹想起自己猝然病逝的父親,對這樣的父子關系非常不理解,對銀星熠這一番不帶絲毫感情的話也不認同,又想起銀星熠對父親工廠的預言,說:“你們的關系除了錢就再沒有其他了嗎?你既然知道你爸的計劃行不通,那你為什么不幫幫你爸?”
銀星熠苦笑了一下說:“大哥,你認識我的時間也不短了,奶奶更是當你為托孤的人,幾乎連我穿開襠褲的事情都告訴你了。你還看見過我和他之間存在著其他關系嗎?工廠本來也我的一半,而且還是大半,但我爸已經用二十萬把這一半買了下來,為的就是對工廠擁有絕對的主權,他能聽我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的話么?”
溫彥芹這才知道銀星熠創業基金的來歷,不禁無言以對,再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銀星熠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對周圍的人其實都很了解,又精明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一點也從他公司的成功中反應出來。在生意場中,他總能清楚的把握住他想要說服的人的愛好和需求,從而說服他們,得到他自己想要的價錢和貨物,所以他才能如此成功。
在溫彥芹的記憶中,銀星熠只有和喬娜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最開心,人也變得開朗了許多,話也多起來。只是隨著喬娜的去世,銀星熠比以前還要沉默了,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公司中去了,除了最必要的應酬之外,一天中他說的十句話,到有九句是對溫彥芹說的。
富康車直接停在了溫彥芹家的樓下。溫彥芹這個位于府南河畔的新家,是銀星熠送給他的結婚禮物,他婚后銀星熠只來過兩次。
車已經停穩了,溫彥芹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一點下車的意思也沒有,反而一瞪眼怒道:“你娃娃又打啥子主意?咋個不把車開到車庫里頭去?”
銀星熠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微笑,算是在向溫彥芹求情:“大哥,我昨天夜里幾乎沒有睡覺,想先回家去補一覺,晚上再到你家來好了。”
溫彥芹有一些心疼,氣也消了不少,下定決心一定要讓銀星熠快樂起來,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笑著說:“到我家也可以睡覺嘛,你那個房子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你剛到成都的時候,不是有不少時候在我家里睡的嗎?還有,現在是過年,你必須要開葷,不能再吃素了。老是吃素,身體怎么受得了?”自從和銀星熠熟悉以后,溫彥芹就大力反對銀星熠吃素。
銀星熠討饒說:“大哥,你知道我不喜歡那些動物尸體。”
溫彥芹一瞪眼,生氣地說:“那你干脆連植物尸體也不要吃好了。老大,我跟你說,你今天就當自己是在應酬客戶,也要到我家里去應酬一下我,不然我老媽不會放過我的。”
銀星熠見說不過溫彥芹,只得搖搖頭,將富康開進了車庫。
溫家高朋滿座,方城大戰酣斗正烈,電視播放熱熱鬧鬧的節目,卻只有溫大媽一個人在看。
溫大媽一看銀星熠來了,連忙起身到廚房去洗水果了。看見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好朋友來了,溫彥芹的妻子曾雅娟對身后觀戰的嫂子說:“你來幫我摸兩把。”自己起來到柜子里去拿特意為銀星熠準備的“碧螺春”泡茶。
正在門口換拖鞋的溫彥芹阻止妻子說:“別泡茶了。老大昨晚一夜沒睡。你去把小房間收拾一下,老大要去睡覺。”
銀星熠在曾雅娟的心中是一個古怪的人,對他的任何事情,曾雅娟都不會驚奇,立刻順從的放下茶葉,轉身朝小房間走去。
銀星熠微笑著阻止曾雅娟說:“娟姐,你別聽大哥胡說,我現精神挺好的,還不想睡覺。你不必麻煩了,還是繼續打你的麻將,不然贏少了錢,你老公又要心疼了,萬一逼著我加工資,受損失的還是我。”一點也不客氣地走到柜子前,自己動手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