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家的案子,最終是以赦免邢氏子孫死罪,在官的邢家女眷,統統遣返邢家原籍,并發還半數家產判的。
畢竟確實從邢家搜出來了禁、書雕版。除了《焚書》,還有《金、瓶、梅、詞、話》無法解釋。
這個結果,已經讓邢棟甫十分欣慰了。
有半數家產在,流落在外的女眷,他們也能盡快接回來。
俞謹白接到向經天的飛鴿傳書后,對楊雁回道:“譚克儉這回算是完了。柳長榮根本不肯吐出來他低價買到的邢家家產,只肯按照市價售賣。譚克儉如今已被下獄不說,朝廷還責令他將當初貪墨的邢家家產還回來。恐怕譚克儉只能變賣自己的家產,來湊齊這些錢了。”
楊雁回道:“他這一任知州也快做滿了,先前還做過一任知縣,想來也貪墨了不少銀兩,慢慢還唄。補不上的,叫他家里人去借。不過這個柳長榮也夠狠的,到了這種關頭,他能被摘出來已屬不易,竟然還想著吞掉一大塊肉?!?
俞謹白輕蔑一笑:“背靠大樹好乘涼啊。只是太子這棵大樹,已快倒了,他還在幫著推。”
楊雁回道:“太子身邊的親朋好友,都這么幫他才好。你就更容易成功了?!彼木褪怯嶂敯缀煤玫?。
俞謹白忽然又道:“對了雁回,師父已帶著師娘從談州來京城了?!?
楊雁回大喜,忙道:“那敢情好,我一定好好招待他老人家?!睆恼勚輥砭┏?,比之先前可是近多了。
俞謹白又道:“師父這次,只怕要給你帶一份大禮,保證你喜歡?!?
楊雁回笑道:“我還想著要給師父和小師娘準備大禮呢,師父竟還給我帶了大禮來么?是什么?”
俞謹白笑道:“你慢慢想。能想多美就多美,能想多歡喜就多歡喜,保證是個大驚喜?!?
“還賣關子呢”楊雁回嗔道,“只要是師父送我的,我都喜歡,哪怕師父就不送我禮物,他人里了,我也歡喜得緊哩。真想看看是什么人能教出你這么個猴兒一樣的人來。”
俞謹白樂了:“我還以為你是急著見一見老泰山的救命恩人呢!”
“那是自然的,定然也急著見的。師父的恩情,我是不會忘的。”
兩個人正說著,秋吟來回稟說:“爺,奶奶,邢老爺子要去京里接季公子。我已打發人駕了馬車,送他去了?!?
楊雁回道:“知道了?!?
待秋吟去了,俞謹白這才笑道:“奶奶不去接自己的師兄出獄么?”
楊雁回道:“你再說我真去了?!?
“你敢?!別瞧著我心寬大度,你就什么事兒都敢辦!”
楊雁回道:“德性,那還問我去不去作甚?!?
……
季少棠重見天日之時,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他這輩子,頭一次在深牢大獄里待了這許多日子。
趙先生和邢老先生雙雙等在外頭,見到他連忙迎了上去。
季少棠撩起衣襟,雙膝跪地,規規矩矩向趙先生請罪。
趙先生忙拉了他起來,道:“在公堂上跪那些官老爺,還沒跪夠么?!?
三人回到季家后,左鄰右舍倒來了不少人探望,季氏族人還有送雞蛋、臘肉來的。待人都走了,趙先生這才道:“你這一身不白之冤,總算是洗清了。”
季少棠能為了邢家告御狀,世人便覺得,他還沒壞到太離譜的地步。加上后來閔氏那么一鬧,口口聲聲都是在說,當初的事怪秦菁,季氏族人便知當初的事必定另有隱情。是以,季少棠再回來,眾人待他便又熱絡了許多,全然不似他離京前受到的那么多冷眼,冷言冷語更是半句沒聽到。
趙先生又道:“你不知道那秦菁多可惡。明知你已經是這樣了,她還只顧著恨雁回,還受了姐姐挑唆,找了人寫本子誣蔑你們?!?
如今,秦明杰罰秦菁去家守祠堂去了。秦蓉也被馮家人狠狠罰過了。與青樓女子過從甚密,夠馮家人扒她一層皮的。秦芳反倒因為沒了太多約束,省了一頓皮肉之苦。不過,好端端的千金大小姐,侯門貴夫人,淪落到那樣的境地,只怕也是一通折磨。
這三個姐妹,總算消停了。
季少棠聞言,反倒嘆息了一聲。原本好好的日子,也不知秦菁為什么就要作成了這樣。他現在覺著,秦菁那么恨雁回,恐怕不只是他原來想的那么簡單。只怕秦菁不是吃醋,而是另有別的原因。
趙先生仔細端詳兒子一番。他如今的面色,比最初受審時倒好看多了。她不由道:“那位大理寺卿著實是個明是非的好官。”
她們升斗小民,惹不起官非。否則,遇著個好官也罷了,若遇到個暴戾的官兒,那就麻煩了。這大理寺卿倒是沒彈過少棠一指甲。
邢老先生也道:“說的是了,倒是個能體諒人的好官?!毙滩磕沁呺m說已經打了一頓板子。可若換個存心不想得罪同僚的官員來主審,照樣還能來一句,打過了板子便再打一次腳。然后上個夾棍。這種事,他也不是沒見過的。
外面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季賢弟,恭喜你贏了官司?!?
來的人是楊鴻。他手里提著一串油紙包,也不知里頭是什么。
季少棠連忙上前,深深作揖,道:“此番幸得楊舉人和俞僉事相助,兩位都是高義之士,如此大恩,少棠沒齒難忘?!?
楊鴻道:“我今日來,是有一事不明,特地來請教賢弟?!彼f著,先將手里的一串油紙包,遞給了趙先生,“不過是兩斤排骨,一點薄禮,不成敬意?!睏铠櫽X得自己送的這份禮沒什么不合宜的。季少棠確實需要喝些湯湯水水的補補身子。
趙先生卻是面色一暗,猶豫片刻,這才接過來,勉強笑道:“楊舉人有心了。”
楊鴻瞧著有些奇怪。趙先生已經拎著你好似千斤重的排骨,往廚房里去了。
季少棠引著楊鴻進了堂屋,楊鴻這才道:“季賢弟,我瞧著令堂的面色不大好?!?
季少棠只是尷尬一笑:“許是連日操勞,憂思過甚罷?!?
他明顯沒說實話,楊鴻卻也不好再問了。
季少棠又道:“楊舉人方才說,有一事不明?”
楊鴻道:“我記著原來在刑部大牢時,季賢弟就有意讓大理寺主審此案,說若是大理寺卿主審,便極有可能無人徇私。莫非季賢弟以前認識段大人?”
大理寺卿正是姓段。
季少棠搖頭道:“不認識。我只是認識他身邊兒的人?!?
……
趙先生看著楊鴻送來的排骨,呆了片刻,這才拿起菜刀,想將這排骨剁小一些。這么大塊,燉湯也不容易軟。
可是……就算湯做好了,也不知道少棠會不會吃。
她還記得,她是在少棠十三歲那年,將雁回從學堂里趕走的。那天,她心疼他身上的傷,后悔自己打重了,便買了排骨回來。偏偏也就是那天,楊鴻帶著楊雁回來辭學。
后來,她煲了排骨湯,可是少棠那一日卻跟她慪氣慪得厲害,一口也沒喝。不光那一日沒喝,后來的幾日他都沒喝。直到放臭了,也沒碰過。他也只能這樣表達心里的怨恨和不滿了。
趙先生很生氣,卻也拿這樣的兒子沒辦法。同時,趙先生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兒子也會如此激烈的反抗她。至少在她看來,那次的反抗真的很激烈。并且,那孩子在看她時,目中再沒有過畏懼了。
從那以后,趙先生就再也沒動手打過兒子了。
趙先生后來總是再想,如果她能再多尊重兒子一些就好了。他的人生,也不至于變得這么坎坷。
趙先生正在第無數次的后悔時,家中又有客人到了。
來的是個不過十五歲上下的少年,身著一襲月白色紗質長袍,手里拿一把折扇,生的單薄秀氣,唇紅齒白,渾身上下,也就一雙眉毛還略有些英氣。
趙先生瞧著這孩子怪眼熟,只是一時間沒想起來是誰。
那少年經過灶間時,看到趙先生正透過大開的窗子瞧他,連忙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趙先生,多年不見,先生可好?”
趙先生總算想起這孩子是誰了。居然是羅晚霞的弟弟。先前,這少年跟著家里人,一起來接過羅晚霞的。
她忙道:“是……是……”是什么聰來著……她委實不大記得這孩子的名字了,最后只得道,“是晚霞的弟弟吧?”
季少棠也從堂屋里出來,道:“云聰?!?
羅云聰快步走入堂屋,道:“季大哥,你安然無恙就好?!?
楊鴻也認出來了這個孩子。當初,他是被賣到南風館去了。羅家的人后來雖懲治了不肖子孫,卻沒再尋到羅云聰了。
季少棠引著羅云聰進了堂屋,對楊鴻道:“我說的人,就是他。實不相瞞,其實上一次,楊舉人打那場官司,云聰也在背后出過力。只是楊舉人一直不知道?!?
楊鴻隱隱的有些猜到羅云聰如今的身份了。
果然,羅云聰面上顯出幾分赧顏,道:“小弟如今在段大人身邊兒當差,偶爾也能說得上幾句話。何況大人本就是個明是非的好官。”
楊鴻心里暗暗嘆了口氣,真是世事無常。待在心里惋惜一番后,他又道:“季賢弟,這卻是你的不是了。怎么你不早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