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蕙質蘭心
騾車緩緩行在鄉間的小路上,這時節本就濕熱潮悶,車廂內更是悶熱得讓人煩躁。
秋吟緊緊抱著一籃子雞蛋,任憑被雞蛋籃子壓著的衣衫都濕透了,也不敢絲毫松懈,生怕磕壞幾個。閔氏則閉目不語,似是在小憩。
楊雁回想想閔氏去舅舅、舅母家要做的事,便更覺煩躁。她知道母親沒有打瞌睡,便輕輕搖搖身旁的閔氏,道:“娘,你這么著,真能幫到秀云姐么?”
閔氏睜開雙目,微微嘆息一聲:“也只能先這樣了。”
她太了解莊大娘那個人了,那是個最守規矩不過的,平生最看重女德。
偏世人對女子的貞操又看得極重。從一而終、三貞九烈之女,最為世人所推崇。莊大娘亦不能免俗。
更何況,若真和離,只怕世人的閑言碎語,也夠秀云那孩子受的。
無論是為了守住世人眼里的道德觀念,還是為了秀云以后不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莊大娘都不會同意女兒和離的。
只怕秀云自己,也不敢輕易去想和離的事!
再者說,和離又豈是那般容易的?要文家休妻還略略容易些。想讓文家同意和離,談何容易?但和離的名聲已然不好,何況是被休?那才真是要絕了女人的活路呀。
想到這里,閔氏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這世道對女子何其不公?連秀云這樣好的女子,竟也被逼到如此凄涼的地步。
楊雁回眼見如此,卻不敢再隨意說什么“和離”的話,只是問道:“娘,我怎么覺得莊大爺這主意全然不對勁兒呢?想讓秀云姐在婆家好過,便讓我們和秀云姐姐結拜……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秀云姐多了兩個干兄弟,那文家就會收斂?我看不見得。”
看女兒這般犯糊涂,閔氏不由笑道:“你莊大爺那人雖然心腸好,但卻一點不傻,他精著呢。如若不然,他憑什么做族長,做里正?他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楊雁回歪頭想了一想,卻毫無頭緒。
閔氏瞧她如此,更是好笑,便道:“現如今,文家自然不會將秀云的干兄弟放在眼里。可若是你兩個哥哥來年都中了秀才呢?鴻兒的才學,連咱們村的莊秀才都是佩服的。上科童子試,鴻兒恰巧染了風寒,不輕不重病了一場,這才沒去應考。若沒那場病,只怕鴻兒如今已是這方圓百里年紀最小的狀元。”
閔氏說起兒子,一臉驕傲,神采煥然。
楊雁回眼睛一亮:“哦,我倒是忘了這一茬了。”
尋常百姓家,對秀才還是頗為尊敬的。那文家敢隨意糟踐一個莊戶人家的女兒,可若秀云身后有兩個秀才,只怕還真會收斂點。
想到這里,楊雁回又問道:“可若大哥二哥真中了秀才時,那文家還不收斂呢?這樣的人家,怎么看都不是尋常人能猜得透的,那行事比畜生也強不到哪兒去。文家竟也能發家,倒真是一樁奇事。”
閔氏知道,若不將女兒這樁心事了結了,她必然還會有諸多疑問,猶豫片刻,便也只能點透了說:“若文家還是不知收斂,只怕……你莊大爺還是會讓秀云和離的。”
楊雁回面上一喜:“真的?”
閔氏點頭,溫聲對女兒道:“今日娘跟你說這話,你聽過了就罷了,往后可不準再亂說。姑娘家家的,總把‘和離和離’的掛嘴邊,萬一傳到外頭,被那些心思惡毒的人拿了把柄,可怎么是好?你這孩子,心里總也藏不住事,總是亂咋呼。”
如今的楊雁回早換了一副心肝兒了。她昨夜有那番說辭,不過是仗著在家中備受寵愛,得意久了,忘了收性子,是以才口沒遮攔罷了。現下聽閔氏這么說,楊雁回忙點頭道:“娘,我知道了,我再不敢亂說話了。你是如何知道莊大爺的心思?他對爹說了?”可是昨夜也沒聽爹和哥哥提起呀!
閔氏道:“他如今還沒有拿定主意呢,即便已拿定了主意,以他的性子,也沒臉和人說。他必然不愿因著自己的女兒,讓族人蒙羞。且……真和離了,秀云在族里也抬不起頭呀。他年歲大了,有他在,還能護著兒女,倘若他哪天兩眼一閉走了呢?”
閔氏說這話時,倒也不避著秋吟。顯是不擔心這小女孩兒會亂說話。
楊雁回聽了這一番話,才恍然大悟道:“我這腦子可真是榆木做的,娘方才都將話說得那樣直白了,偏生我還是沒想透。”
真到了和離那時候,秀云才真叫沒有個得力的兄弟倚仗呢。可現下不同了,秀云姐快要多兩個干兄弟了,待到來年,這兩個干兄弟,只怕還會成為青梅村的秀才呢。
到了那時候,文正龍若是已收心和秀云好好過日子便也罷了,實在不行,便和離了回家。
莊家和文家如今算是半斤八兩,秀云想和離,只怕沒那么容易。可她身后要是有兩個秀才,莊家便比文家強出不少了。
且看在秀云姐那干兄弟的份上,莊氏族人也不好太給秀云臉子看。即便將來莊大爺去了,秀云和幼弟也算多個倚靠。
莊大爺這正是老當益壯的時候,卻已因為女兒的一番遭遇,生了托孤的心思。不然他怕百年以后,兒女再遭受欺凌可如何是好?
若是他沒想著叫女兒和離,大可向族人托孤。即便楊家人跟他莊山和關系再親近,這時候,也輪不到他向楊家托孤。
可這不是已經為叫女兒和離做打算了么?到那時候,他就算肯托孤,族人也未必肯實心實意照顧一個叫他們蒙羞的女人!
只怕是想來想去,他也就放心楊家了。
想到這些,楊雁回笑得一臉俏皮,道:“莊大伯不愧是里正,也不愧是族長。怪不得將族里和村里的晚輩們都管教得服服帖帖。話說回來,莊大伯以往也時常念叨呢,人家東邊的北柳村,西邊的留各莊,都有兩個秀才,偏咱青梅村只有一個秀才。這可好,到了明年,咱們青梅村就風光了。怪不得莊大伯要提前獎勵咱家呀,生生要給咱們提了輩分。”
閔氏簡直要給她逗得笑岔了氣:“你這丫頭,改口到快。”
待不笑了,她又挺了挺腰板,道:“可是咱們莊戶人家就是看重這個輩分。長一輩也沒什么不好,平白便比別人威風了一些。”
說著,她娘兒兩個都樂了,連秋吟也跟著樂起來。主仆三個笑做一團。
待笑夠了,楊雁回這才問道:“娘,就這事兒,也值得你們商量半天?”
閔氏這才不笑了,望著女兒,目光深沉,正色道:“這不都是為著你么?”
“為我?”楊雁回想了一想,又笑道,“是怕哪天秀云姐和那文正龍真的過不下去,有個和離過的干姐姐帶累我不好找婆……”
楊雁回說到這里,俏臉一紅,再不肯往后說了。
閔氏不由笑罵道:“你這丫頭還知道害臊?我還真當你什么話都敢說。”
楊雁回將閔氏一支胳膊攬在懷里,也不嫌熱,順勢就往她身上膩,小臉貼在閔氏肩頭,“娘,我才不找婆家,一直守著你才好。”
閔氏想起昨夜那場爭執,便從車廂的座位底下摸出一把蒲扇,一邊給女兒輕輕打扇子,一邊道:“不過是有個干姐姐和離罷了,也未必會影響你。可這種事誰說得準呢?你大哥二哥到底是男兒家,只要肯下苦功夫讀書,將來考個功名,咱們家也算得上家底殷實,他兩個倒是不會有什么。真到那時候,怕是只會苦你一個。是以,你二哥老大不愿意了。倒是鴻兒勸我和你爹,認了這門干親。”
楊雁回好奇道:“大哥怎么說的?”
閔氏道:“你大哥說了,你莊大伯幫了咱家這么多次,從未開口求過咱們。如今才張了這一次口,咱們便回絕了,他日后定然不會再輕易開口求咱們什么了。就算咱們想在別的事上幫他一把,一來未見得他還有別的麻煩,二來再有下回,咱們也未見得能幫得上他。說不定咱們這次不管,便要做了那知恩不報之人。你大哥還說了,這事會不會影響你們兄妹還兩說呢。倘若真有人有什么難聽話說,咱們不與那樣不講理的人家結交也就是了。再者說,他是家中長子,定然是要發奮苦讀,出人頭地。有他護著,便不會叫妹妹吃了虧。”
楊雁回皺了皺秀氣的小鼻子,櫻唇微微嘟起:“大哥總是這樣兒。他要做好人,卻總叫我受累。”
閔氏又豈會看不出,女兒半點沒生長子的氣。又見她如此嬌憨,便忍不住點了點她秀氣的鼻梁,“瞧你這樣子,永遠長不大。”
楊雁回這才展顏笑道:“娘放心,女兒不會怨怪大哥的。我心里清楚得很,若有一天,我要做這樣的好人,卻叫大哥哥受累,大哥哥也不會有怨言的。”
閔氏聞言大感欣慰,只盼著她們兄妹一生一世都這么和睦親厚才好。
這時候,車廂外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叫聲——“嬸兒!”
竟是楊鶯的聲音。
楊雁回掀開車窗處的簾子往外一瞧,果見前面不遠處跑來一個興高采烈的小女孩兒。
楊鶯穿著淡紫色印白梅的棉布衫裙,梳著雙丫髻,整個人神采奕奕的,與之前判若兩人。她肩頭斜挎著個鴉青色棉布縫制的書袋,似是正要上學去呢。
閔氏道:“咱們只顧著說話呢,怕是到了你大伯家門前了。”
閔氏正說著,伙計便知趣的停了車。
楊雁回忙掀了車簾子,縱身直接跳下車。她上前拉過楊鶯的手:“小鶯,是要去上學堂么?”
楊鶯點頭道:“是呢。我看到這騾車,便知道是嬸兒在里頭呢,沒想到姐姐也在。”
楊岳如今住的地方也在村郊,只是楊崎家在村西,他們家卻在村子東南角上。是以,如今的楊雁回還是頭一回看到大伯家呢。
她原本以為,楊岳家定是破敗不堪,可沒想到這一看,反倒小小驚艷了一把。
因楊岳父子將家底敗了個一干二凈,是以,楊岳家那三間瓦房、一間燒飯的茅草屋外頭,沒有磚砌的圍墻。只圍著幾間屋子,修了一大圈半人多高的籬笆墻。
繞著籬笆一周,生著大片薔薇。如今這濃密的薔薇枝蔓低低垂到籬笆外頭,深深淺淺的薔薇花一朵壓著一朵,開得又繁密又艷麗,生生將這里打扮得好似世外仙姝的居所。
隔著籬笆墻,可以看到院子里開墾了幾片菜畦,那一片片的青菜長得水靈靈的喜人。菜畦間跑著一群雞鴨,隱約還能聽到房子后頭傳來小羊的咩咩聲。真是一片生機勃勃。
至于那幾間瓦房,連個棉布門簾都掛不起,只掛著幾個草簾子。草簾子上頭,被人用狗尾巴草攢成了梅花樣式插在上頭,那梅花旁邊點綴著狗尾巴草編的螞蚱、蝴蝶。
不過一處簡陋破敗的居所罷了,竟也能被人以巧手裝扮得這樣清麗秀美。
怎么看楊岳和周氏都不是有這等閑情逸致之人,楊鳴那個面貌猥瑣的混蛋堂哥,更不可能做這些。那想來這些必然都出自楊鶯的巧手了。
楊雁回驚嘆道:“小鶯,你可真是心靈手巧呀,竟然將家里拾掇得這樣干凈漂亮。”
楊鶯笑道:“用狗尾巴草編螞蚱,還是姐姐教我的哪”說著,她又微微蹙了下眉頭,“我還是頭一回將薔薇花打理得這樣好。今年的薔薇開了后,我一直想叫姐姐來看,可姐姐說不愛來我家。”
秋吟早已跳下了騾車,這會兒正扶著閔氏從車上下來。聽到這話,閔氏便道:“你姐姐竟跟你說過這樣的混賬話,看我回家不打她。”
不待楊鶯回話,籬笆墻里頭的草簾子被人掀開,一臉刻薄相的周氏從簾子后頭鉆了出來。看到閔氏和楊雁回,她一張臉拉得老長,陰陽怪氣的笑道:“喲,今兒個什么風呀,把貴客都吹來了。”
那般神態語氣,好像閔氏和楊雁回欠了她萬八千銀子不還似的。
閔氏便溫聲笑著回道:“大嫂也在家呢?我們今兒個不叨擾大嫂,是我要回娘家兄嫂那里去,需打這里過。看到小鶯,便下來同她說兩句話。”
周氏鼻孔里“哼”了一聲,高聲道:“慢慢說,只別耽誤了她上學就好,否則要被先生打手板子。回來了,可別對我哭。”
這人就看不得閨女開心么,話說得這樣掃興!楊雁回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幸而周氏說完話,便又回了草簾里,不再露頭了。
楊鶯倒也不將她娘的話放在心上,只是又對閔氏道:“嬸兒,我的功課做得可好了,先生總夸我呢。我這才上學沒幾天,先生就獎了我一方硯臺。我平時寫字不多,叔上回給我那個硯臺,好用著呢。家里地方小,那新硯臺放著,我怕不小心碰碎了。回頭我給哥哥拿去。”
閔氏笑嗔道:“你這丫頭,還是先顧著你自己吧。”她說著,瞧了瞧草簾子那邊,見再無動靜后,便從袖子里取出那兩個熟雞蛋,塞進了小女孩兒的書袋里,并低聲叮囑道,“以后多來嬸兒這里,嬸兒家里頭老母雞多,雞蛋攢好多也吃不完。”
楊鶯連忙道:“嬸兒,我也幫家里養著幾只雞呢。”
閔氏便道:“你家的雞蛋,還不都進了你哥的肚子?別以為嬸兒不知道,自打你哥進了焦師父的拳房,你娘恨不得頓頓給他吃倆雞蛋。你如今正長身子呢,天天做這么多活兒不說,如今還要做功課。再連個雞蛋都吃不上,熬壞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楊鶯拉著閔氏的手,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委委屈屈叫了一聲:“嬸兒……”
閔氏輕輕拍了拍楊鶯的小手:“好了,記住嬸兒的話,要多來嬸兒這里,嬸兒給你做好吃的。你快些去上學吧,嬸兒和你姐姐也要趕路呢。”
楊鶯這才和閔氏、楊雁回道了別,往學堂去了。
遠處,黛色的燕行山脈在碧藍的天空下蜿蜒起伏。穿著花衣裳的小姑娘,斜跨著小書袋,走在鄉間的黃土小路上,向著山脈方向而行。路邊的野花野草迎風招搖,小女孩兒走過了花花草草,又走過了幾個農家的籬笆墻。小小的身影瘦弱又堅強,有著別樣動人的美麗。
楊雁回瞧瞧大伯家那院子,再瞧瞧小女孩兒的背影,心說,怪不得閔氏疼楊鶯呢。除了可憐她之外,這小女孩兒也著實可人疼呢。端的是會苦中作樂呀!這到也是需要心胸和本事的!
閔氏見楊鶯走遠了,便喊了楊雁回,三人復又上車前行。
騾車行至北柳村趙先生家所在的道口,閔氏便讓楊雁回和秋吟下了車,又仔細叮囑了兩個女孩兒一番,這才讓騾車走了。
秋吟指了一下前面不遠處洞開的街門,對楊雁回道:“姑娘,那里便是趙先生家了。”
楊雁回正待點頭,身后又響起噠噠的蹄聲。楊雁回以為閔氏又折返回來了,忙回頭去瞧,卻見一個陌生的粗壯婦人趕著一輛騾車行了過來。
看到這騾車,楊雁回不由暗暗吃了一驚。咦?怎地車廂上的藍色棉布,與那裝砒霜的小布袋如此之像?那祥云暗紋瞧著竟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