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打殺薄情郎,且喚來相見!”
午后時光慵懶,少女軟軟糯糯的嗓音淸柔婉轉,滿屋里流珠滾玉一般。
只聽楊雁回拿腔拿調,學著說書人的樣子,竭力想象模仿著話本里的人物此時該有的語氣。
她的聽眾里又多了個閔氏。
楊崎在炕上歪著,閉眼靜聽。閔氏一邊刺繡一邊含笑聽著,偶爾還會抬眸瞅一眼女兒。
閔氏覺得那《三國》、《水滸》都老掉牙了,想聽新鮮故事,楊雁回只得換了三言來念。好在楊崎也喜歡聽三言,不至于出現眾口難調的情況。
楊雁回讀到這關鍵的一句,卻不肯再往下念了。
閔氏又繡了幾針后,發現女兒還沒動靜,頭也不抬,便催促道:“快往后講啊,怎么停在這里了?”
楊崎也睜開了眼:“后面呢?你莫非還要學那說書先生,故意停在一個地方,勾著人明日繼續聽?”真是奇了,往常也沒見女兒如此。何況三言的故事那么短,也不值得一個故事講兩日。
連閔氏都停下了手里的針線活,抬頭去看楊雁回。
卻聽楊雁回道:“這《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后面不好看。那金玉奴怎能與莫稽再做夫婦呢?竟還能恩愛有加?真是荒唐。依著女兒的意思,她便該告發莫稽意圖謀殺妻子,革了他的功名,罷了他的官,將他打回原形。反正他得來的這一切,都是依仗著金家有錢,供他讀書延譽,否則,他不過是個衣食不周的窮秀才罷咧。他既做下此等惡事,金家便該將這一切都收回去。”
又道:“其實這故事前面也不怎么好看。金玉奴遭親夫謀害,被莫稽半夜從船上推下江心,未死已然奇怪。待被好心人救下后,她竟然說:奴家雖出寒門,頗知禮數。既與莫郎結發,從一而終。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聽聽,這種時候,還想著要替那賤男人守節。這種想法,女兒實是不能理解。”
一番話說得楊崎和閔氏夫婦兩個都笑了。
楊崎指著女兒,笑對妻子道:“聽聽這一篇話,也真難為她能一口氣說完。咱們雁回越發口齒伶俐了。這點倒是隨了你?!?
閔氏卻只是對女兒笑道:“你先念完,待我聽完整了,自有論斷?!?
楊雁回這才又將后面的故事結局念完了。無非就是如她剛才所說,莫稽眼見發妻未死,心中痛悔,又和金玉奴再續前緣,做起了恩愛夫妻。
閔氏聽完了,這才道:“要我說,那莫稽委實傷天害理。只打他一頓,確實輕了。他最后竟能落得個好下場,實在是叫人心里不舒服。”若她的寶貝女兒錯嫁給了這號人物,她豈不要心疼死?哪里還容得那薄幸郎過美滿日子?打他一頓都不解恨。
只是……出嫁從夫。若是男人過得慘兮兮的,那女人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想到這里,閔氏又道:“不過這金玉奴也不算錯。她心胸大度原諒莫稽,與他重做夫妻,那好處可多了去了。那莫稽是進士出身,又被封了官,她也跟著風光??偙蓉舫錾韽娗О俦恫皇??往后還能蔭及子孫。”
“非也非也”楊雁回搖頭道,“反正換了女兒,寧可不做那官太太,不要那顯赫身份,也絕不跟這狼心狗肺之徒過一輩子。想想便覺惡心,沒得辱沒自身。那金玉奴午夜夢回之時,瞧著枕邊曾忘恩負義幾乎謀害她致死之人,就真不覺得遍體生寒么?再者說,金家反正有錢,既早先能招贅莫稽,和離之后,還能招贅個比莫稽好千倍百倍的。也不圖是不是個秀才,只要是個實誠人便比莫稽好。待日后再悉心教養兒女,將孩兒培養成才,又有那點不好?豈不比靠著男人封妻蔭子過活強?那腰板才硬氣呢。”
楊崎仍舊是笑呵呵對妻子道:“聽聽,又是這么長長的一篇歪話。她嘴里的歪話總比旁人多。只是這歪話從我閨女嘴里說出來,怎地就如此中聽?”
別人家的閨女媳婦要這么說話,他只會覺得人家兇悍。偏他的女兒這么說,他就一點不覺得有問題了。至少他不必擔心女兒將來會被婆家欺負。
閔氏嗔怪道:“你是當爹的,竟也能由著她滿口胡言。”
楊雁回繼續滿口胡言道:“娘,若女子也能如男兒般建功立業就好了,也省得處處仰人鼻息活著。婦道人家但凡剛強些、能干些,就容易惹人非議,實在是不公平。那金玉奴原本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她若能闖蕩一番事業出來,又何需苦心孤詣的培養夫君?那番心思若用在自己身上,干什么不成?”雖說也有女子出來維持生計的,可女子能做的活計,大都是不被世人所尊重的職業。說白了,不過就是不入男子眼的職業罷咧。
這一番話,到是讓閔氏深有同感。她打理這份家業著實不易,最初那兩年,沒少聽見閑言碎語。便是如今,仍舊能聽到些許閑話。因而也沒怪女兒有此憤世嫉俗之語,只是笑道:“莫非你還想建功立業么?可是看到人家蕭夫人一介女子那般威風,心生艷羨了?我女兒倒是好大的志氣?!?
閔氏打趣完了女兒,這才又低頭去忙手里的活計。
……
楊鶴拿了寫好的文章去給大哥看,進了楊鴻房里后,便道:“大哥,你知道雁回在跟爹娘嘰嘰咕咕些什么嗎?”
楊鴻接過他遞來的文章,道:“我聽著那屋里笑聲不斷。只要她能哄得爹娘開心,你管她嘰咕些什么。你莫不是去聽壁腳了吧?這等行徑,非男兒所當為啊?!?
楊鶴生怕大哥后面再來一長串教誨,便打斷他道:“雁回這個鬼丫頭,她正在想法子把娘也拉到她的陣營里去。再這么下去,爹娘都要給她的話哄住了。”語氣里卻無半點憂慮,說到后來,還哈哈笑起來??雌饋恚€挺欣賞支持妹妹所為。
楊鴻苦笑搖頭。幸虧他的白旗豎得早,否則妹妹也拿出這全套的功夫來對付他,他定然吃不消。
……
閔氏手里的繡品只差幾針了。她低頭復又做了不消一刻鐘針線,便完活了。
她將那帕子從繡繃上拆下來,復又直起了身子,站起來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又去捶腰背,嘆道:“到底年歲漸老,不比以前了,多坐一會兒便覺腰疼。”
楊雁回連忙上前幫娘揉揉腰捶捶肩,甚是貼心,還笑道:“娘說什么呢,您可一點也不老。滿村里問問,誰不贊娘是個美人來?你閨女我生得這么好看,都是隨了娘啊?!?
閔氏被女兒的妙語如珠逗得直笑,又忍不住去輕輕擰她的嘴,直說她說起胡話來沒個完了。又覺給女兒這么一番揉捏輕捶的,渾身便舒坦不少,不由夸贊道:“雁回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娘這帕子能這么快繡完,雁回也幫了不少忙呢。”家里的針線活計,女兒分擔去了不少。倒是讓秋吟騰出了不少工夫,可以幫著她去果園里盯著一些。
待把閔氏服侍舒坦了,楊雁回又趁機攛掇著她盡快去秦家:“娘,既已繡完了一塊帕子,不如咱們明兒個就去秦府,給那老太太過目?老太太若覺得繡成這樣即可,往后您也可以放心繡了?!?
閔氏道:“明兒個去秦家?這不好吧?他家初十才娶了新婦,這才過了兩日。我還想過了十五再去呢。”
楊雁回道:“就是趕著這個時候去才好。秦家才辦了喜事,又逢著快過中秋了,只要老太太滿意這繡活,只怕賞得也比平日多些?!?
閔氏想了一想,覺得有道理,便道:“那咱們明兒個便進京,也討個彩頭去。我這辛苦了一場,把看家本事全拿出來給那秦家的老太太做繡活了,如此也算不得占她的小便宜。”
楊雁回連連點頭,直道:“娘英明,此言甚是?!彼鴮嵪肟纯促蝗菪∫态F在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