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陽下山要早上好些,入幕十分秦菁便再度去了萬壽宮,親自服侍梁太后更衣之后,隨從稍后過來的蕭文皇后一起去了中央宮赴宴。
彼時滿朝文武和后宮嬪妃們都已經來的差不多,見著三人前來,紛紛起身參拜。
梁太后扶著蕭文皇后的手一路目不斜視的走過去,仍是在最里面準備的珠簾后頭落座,不多時就聽著大殿外頭連子尖銳的高唱聲:“皇上駕到!”
大殿當中原本正在寒暄閑談的眾人立時噤聲,自座位上站起來跪伏于地,齊聲參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文皇后也自座位上起身,帶著后宮眾女眷往前迎上去見禮。
秦菁混在人群里看去,大殿之外景帝黃袍加身,一如往常般神色肅然的扶著管海盛的手走進來,而出乎意料的是緊隨其后卻又進來一個人——
赫然就是已經閉門養傷多日的國師晉天都!
因為傷重不治,他的雙腿已經被齊膝截斷,此時正坐在一把特質的輪椅上面,長袍下面空蕩蕩的一片,被步蒼雪親自推著自殿外進來。
而相較于受傷前,除了面頰略顯消瘦,眼神更加陰鶩以外,他整個人看上去倒是沒有什么異樣,只是步蒼雪的神情卻極為緊張,并不見平時那般開朗的笑容,推著他往里走的同時仍不時的偷眼去看他的臉色,神情間似還是擔憂心疼的緊。
景帝一路目不斜視的往里走,待到行至內殿前蕭文皇后便迎上去微笑著帶著眾位嬪妃見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嗯,都起來吧!”景帝親自上前將她扶起來,卻不急著往座位上去,而是轉身對晉天都道:“國師你大病初愈,一時半會兒怕是身子適應不過來,朕特意命人為你們夫妻單獨在內殿擺了一桌,你便不要下地了。”
秦菁順著景帝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發現在內殿緊挨著景帝的下首果然是多設了一席。
一直以來這宮中宴會用的都是矮桌,赴宴之人席地或跪或坐在軟墊席子上,而景帝今日卻特意為晉天都留了一張高腳的鎏金八仙桌,剛剛好方便了他的輪椅直接安置在桌后。
當日晉天都造次重創,又接連一個多月不肯入宮不肯見人,曾經一度也很有些見風使舵的朝臣猜測他可能就此廢了,而顯然的,他們都太低估了這個男人的意志力。
對于旁人來說突然造次無妄之災,就算不至于一蹶不振,想要重新振作起來也必定需要不少的時日來協調,但是這前后不過個把月的時間晉天都其人就再度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而且得了景帝這般的恩典照拂——
他不僅沒有就此倒臺,反而似乎更上一層樓,更得景帝的倚重和信服了。
面對景帝這般近乎是刻意示好的言辭,晉天都竟也完全沒有推辭,只是恭敬的拱手謝道:“微臣謝過陛下關懷!”
秦菁心里十分清楚,這個男人就是要以這樣別具一格的方式向在場的所有人來宣布他的回歸,他沒有被打倒,他仍然是景帝身邊得天獨厚最的皇寵的第一人。
晉天都的態度雖然冷淡,但景帝終于還是舒一口氣,暢快的大笑一聲吩咐管海盛道:“伺候國師入席吧,吩咐下去,歌舞起,開宴!”
“是!皇上!”管海盛彎著腰背應道,然后走過去親自引著晉天都夫婦入席,陪著笑臉道:“國師,夫人,隨老奴過來吧!”
相較于受創之前晉天都似乎是更加的冷酷而不近人情,對這個景帝面前的第一人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步蒼雪似乎是很不適應這里的氣氛,手指不由用力的握緊椅背上面的橫木,對于她這般微弱的情緒波動,晉天都卻像是馬上有所察覺,不動聲色的往后抬手握了握她的手背。
秦菁心里沉吟一聲,目光落在他兩人短暫交握的兩手上,目光沉了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步蒼雪抿抿唇,這才勉強定神,推著輪椅隨管海盛移到那張八仙桌后。
大殿當中歌舞聲起,所有人都唏噓不已,不時的偷眼去瞄內殿里頭晉天都那一桌的狀況,那些目光疊加起來簡直可以說是肆無忌憚,晉天都自是察覺到了,可他整個人卻仿似老僧入定一般不動不語的坐著,目不斜視,也不理任何人,只就不時的端起酒杯飲一口酒。
許是因為晉天都的這張冷臉破壞了氣氛,這整一場宴會下來,秦菁總覺得內殿的氣氛透出絲絲詭異來。
待到酒過三巡,晉天都主動提出要帶步蒼雪提前離席回府,景帝也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欣然點頭應允,又讓管海盛安排了人送他們出宮。
待到晉天都這一走,眼前的氣氛才有些回暖的跡象。
“皇姐!”秦茜大著膽子偷溜過來扯了扯秦菁的袖子:“這里好悶,我叫了富敏堂姐她們,不如我們去御花園里煮茶透透氣吧?”
宮中筵席就是這樣,初始時一板一眼,一切都要跟著景帝的眼色走,待到后面就會漸漸松散下來,朝臣、貴婦們偶有離席三三兩兩的聚到一塊兒閑談或者散步去了。
秦菁順著秦茜的目光往斜對過兒富敏郡主的席位上看過去,就收到對方示好的一個微笑。
富敏郡主是六王府的長女,如今早已嫁人生子,但是因為她的生母陸氏和陸賢妃同出一門,所以和宮里的關系也走的近些。
這位富敏郡主是京中出了名的淑女才女,為人又低調不張揚,秦菁對她的印象向來不錯,再者也是聽膩了那些后妃之間明槍暗箭的互別苗頭,秦菁略一忖度便點了頭:“好!”
秦茜見她首肯,笑的眼睛都彎了,跑回陸賢妃身邊軟磨硬蹭的說了兩句好話,就拉著秦菁和富敏郡主一道兒從側門溜了出去。
寒冬臘月的,夜里的溫度很低,幾個人裹著厚厚的大氅抱著暖爐從中央宮出來,因為稍晚的時候富敏她們還要出宮,所以她們也不敢走的太遠,就在相連的園子里尋了處涼亭閑坐。
秦菁等人過去的時候那里赫然已經有幾位世家小姐等著了,見到三人過來都急忙起身見禮:“見過兩位公主,富敏郡主萬福!”
富敏郡主雖然最為年長,但尊卑有序,秦菁面前她也是很本分的跟在旁邊不率先搭話。
“今日就是姐妹幾個隨便坐坐,眾位小姐不必拘謹,都免了吧!”秦菁微微頷首笑了笑,就和秦茜一起進去挨著石凳坐下。
這亭子當中原是四王府的小郡主秦茹和工部尚書加的四小姐楊玉盈在走棋,秦茹和秦茜同歲,今年都不過十二,兩人的性子也都極為相似,十分的俏皮活潑,見著秦菁進來,她便沖她吐了吐舌頭討好道:“公主堂姐你要玩嗎?我把位子讓給你啊!”
秦菁的棋藝不精,偶爾和白奕一起擺上兩局也只做打發時間用的,平時她是不費這個腦子的。
看到秦茹一臉的急切,秦菁就不覺抿唇笑了笑道:“怎么?輸得慘了想要我幫你救場嗎?”
秦茹聞言臉上一紅,就去拽她的袖子央求道:“楊家姐姐起伏我呢,玩了三局了,她一個子都不讓我,公主堂姐你幫我嘛!”
“棋局上哪有指著人家讓局取勝的,郡主可是又要賴皮了?”楊玉盈笑著從容的又落一子,秦茹眼見著自己的黑子又被她吃下去一大片登時就急了,噌的從石凳上站起來就撲過去張開雙臂護在棋盤上,焦急道:“不行不行,剛剛是堂姐她們來了我一時分心沒走好,這一步不算,我們退回去,重來!”
富敏郡主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嗔她一眼道:“茹兒,舉手無悔!你這樣丟人不丟人呢?”
“我——”秦茹窘迫的臉上通紅一片,支支吾吾的還是不肯讓。
她性子頑皮,平日里人緣又好,這幾位小姐都與她熟識,倒也不覺得怎樣,見狀都掩嘴笑起來,談笑之余秦菁的目光聊作不經意的移開往遠處園子的入口看過去——
之前晉天都剛剛離席她便看到藍玉衡避開眾人的耳目也悄悄的退出了中央宮,方才一路走來她并沒有看到他,而這里是回中央宮的必經之地,如果他真是追晉天都了,一會兒要回來必定得從此處經過。
“長公主請用茶!”秦菁想著微微失神,趙水月本來正坐在旁邊煮茶,此時便把斟好的新茶遞了一杯給她。
秦菁并不拒絕,只是微笑著接過來抿了一口——
與藍淑妃母女不對付的人,她實在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趙水月見狀心里便更加安定下來,又端了茶水遞給秦茜和富敏郡主。
亭子里楊玉盈寸步不讓,秦茹正和她爭的面紅耳赤,幾位小姐又唯恐天下不亂的起哄,笑聲連成一片倒是驅散了這冬日里的不少寒意。
秦菁捧著杯盞默默的低頭品茶,忽而聽到遠處秦洛的聲音道:“大表哥!”
夜色寂靜之中他這一聲就顯得分外突兀,亭子里的眾人馬上停止了吵鬧,秦菁循聲望去卻見藍玉衡正帶了一小隊禁衛軍從旁邊的另一個園子里快步迎著他走過去。
秦洛如今貴為太子之尊,實在是沒有人能對他視而不見的,于是富敏郡主起身帶了個頭,在場的幾位小姐都隨著她一并起身去和他見禮打招呼。
亭子里就只剩下秦茜和秦菁兩個人并肩而坐,片刻之后那群人就擁簇著秦洛和藍玉衡朝這邊過來。
“皇姐!”秦洛拱手,這便算是和二人打過招呼。
秦茜撇撇嘴一臉的不樂意,秦菁卻是面不改色的放下茶碗和他點頭致意:“怎么沒在中央宮幫襯著父皇照管宴席,這就出來了?”
“父皇不勝酒力,剛剛我送了他出來,正好繞道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事。”秦洛道,顯然也是不愿意和秦菁在一起多呆,緊跟著就把目光移給藍玉衡道:“再過一會兒大約就要有人陸續出宮了,大表哥注意多照管著一些,本宮先行回宴會上去了。”
“是,殿下慢走!”藍玉衡道,秦洛這才象征性的又和秦菁點頭示意就轉身往中央宮的方向走去。
目送他離開,眾人的目光不覺移到秦菁和藍玉衡之間游蕩不止,最近京中流傳的風聲太盛,難得兩個主角都在眼前,任誰都要心思旖旎的多看兩眼。
秦菁自然是明白這些目光當中的探尋之意,不過她也不準備回避,只就神色如常的抬眸和藍玉衡道:“藍統領此時出來是有公干在身嗎?”
“沒有,就是看著宴會差不多結束了,提前調些人過來這邊幫忙料理一下。”藍玉衡長身而立,目光和煦而謙遜,的確是將大家公子的氣場風度都把握的十分到位。
秦茹到底是少不更事,見他這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本能的就心生好感,主動邀請道:“我們在這里下棋喝茶呢,你要不要一起坐坐?”
此處人多,其實也不需要特別避嫌,藍玉衡卻不作答,只是微微含笑看向秦菁。
秦菁但笑不語,只做沒有主意到他的視線一般,低頭又抿了口茶忽而抬手招呼了亭子外頭侍立的墨荷道:“你去看一眼,那里的是不是月七?”
“是!”墨荷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轉身快走幾步朝遠處一個探頭探腦正四下張望的人影走過去,不多時竟真的帶了月七過來。
“奴才給長公主殿下請安!”月七走到當中大大方方的跪地對秦菁拜下。
“起來吧!”秦菁抬抬下巴示意他起來,然后露出一個平靜的笑容,閑適道:“前些天本宮聽聞你跟隨白四公子一道出京去為丞相夫人尋藥了?”
“是,不過我家少爺已經回來了,今兒個下午才回的府。”月七道,說著就咧嘴對著秦菁笑了笑,抽出袖子里藏著的拜帖上前遞過去道:“我家少爺說他今日剛剛回來有好多事情要處理,晚上就不來了,這張帖子他讓奴才一定當面交予長公主。”
秦菁狐疑的伸手接了去,月七便又繼續道:“咱們少爺聽說十里湖島上的梅花開了,如果長公主明日得空的話,他想邀您一起前去島上賞花。”
秦菁手里捏著那張拜帖會心一笑:果然還是白奕最懂得他的心思。
月七話音未落,在場的小姐們已經開始面面相覷,同時有人好奇的發了問:“白四公子要邀請長公主出游嗎?”
都說景帝有意將長公主許配給藍家長孫的,方才看這藍統領和長公主之間也是一副相談甚歡的模樣,怎么轉眼間冒出來的白四又是怎么回事?
幾乎是達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到了藍玉衡的臉上。
藍玉衡目光和煦面無波瀾,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風度十足的開口對月七道:“這里這么多人,白四公子想要單獨約請長公主殿下這怕是不妥的吧?十里湖是個好地方,不然明日我做東,邀請在場的所有小姐們一道上去煮茶吃吧!”
藍玉衡此言一出,有人記性好的人馬上就想起幾個月坊間傳的沸沸揚揚的那件事——
曾經一度,藍大公子也曾和長公主一起泛舟游過湖。
所謂女人,對這些嚼舌頭的事從來都比男人要來的敏感些,馬上就有些數到曖昧不清的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起來。
月七卻不理會在場的任何一個人,仍是笑著道:“這個——還是隨藍統領和各位小姐的意吧,不過我家少爺只說了約見長公主殿下。”
他說著又可以一頓,壓了壓聲音對秦菁私下道:“殿下,我家少爺這次回京特意帶了兩壇南方特產的女兒紅,他說明日想請公主殿下暢飲一杯。”
秦菁垂眸而笑,卻是云淡風輕的點頭應允道:“既然是四公子的一番好意,那本本宮若是再推脫就實在說不過去了,你回去告訴他,明日十里湖上見面。”
她這一席話完全視在場其他人為無物,此時不僅是富敏郡主等人,連著墨荷的臉色都徹底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