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妻?
這樣的念頭,他竟也有?
姜鄧氏淚水落了下來,尖利的指甲扎進手心,渾不覺得疼痛。他納柳氏爲妾時,心都不曾這麼涼,這麼絕望過。
因他一句此生不負她,她從江南跟隨著他進京,離開了只有她一女的父母。
結果,他終是負了她。
如今,他擡舉柳氏,與逼死她有何區別?
“我出生小門小戶,配不上姜家,言行舉止不規範,我學。旁人恥笑,我忍。柳氏奪走你,我讓。這些年來,我的委屈你可曾看見?你不曾,你看見的只是我的無理取鬧,柳氏的溫柔體貼。你又爲何不問問,我爲何同你吵鬧?鄧家雖不如姜家,可我卻是喜樂無憂。爲你一句話,我拋棄了生養的父母,遠離了育我的家鄉,得到的是什麼?是你的背叛!你今日要擡她爲平妻,與我平起平坐,他日是不是要休棄我?”姜鄧氏腳步虛浮的走進來,目不斜視的望著三老爺。
三老爺脣角翕動,自從他納了柳氏之後,不曾見過她如此脆弱。
可想起她對姜岑的手段,狹隘的胸襟,心硬的說道:“我不會休你,曾經答應岳父岳母照料你。”
姜鄧氏忍了又忍,逼回了眼眶晃動的淚水:“我且問你,你決意要擡她爲平妻?”
“這麼多年夫妻,你該理解我,爲何要擡她爲平妻。”三老爺不看姜鄧氏。
“你可理解我?”姜鄧氏擡起手臂,一巴掌打在三老爺的臉上,一字一句的說道:“姜煜,我曾說過,你負我我便殺了你。我不殺你,這一巴掌算是盡了我們夫妻間的緣分。我要你眼睜睜的看著,看著你悔過餘生。”
姜鄧氏踉蹌的離開。
老夫人什麼都沒有說,只問了一句:“執意如此?”
三老爺點了點頭。
姜鄧氏關在屋子裡,從晌午到夜裡。
姜綰端著膳食,推開了黑漆漆的屋子,清冷的月光漫灑進屋子裡。
姜鄧氏跪坐在滿地的狼藉中。
姜綰看著被母親珍視的嫁衣,撕成了碎布,給父親做的衣裳,全都剪壞,但凡與父親有關的物件,全都面目全非。
凝玉紅著眼說道:“柳姨娘來了一趟,不知道說了什麼,夫人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
姜綰點了點頭,定是來與母親示威了。
“母親。”姜綰放下膳食,蹲在姜鄧氏的面前。
姜鄧氏睜開紅腫的雙眼,看著姜綰微微一笑:“你來了。”
“母親,宮裡來了聖旨,皇上將女兒指婚給陵王,姜岑她給獻王爲妾。”姜綰看著臉色蒼白如紙的姜鄧氏,輕聲說道:“父親三日後擡柳氏爲平妻。”
“也罷。”姜鄧氏靜默了許久,這才緩緩的說道:“綰兒,你恨母親嗎?不顧你的心願,強行拆了你與鏡墨瀾?”
姜綰搖了搖頭:“不恨。”
“那就是有怨了,怨母親貪戀權勢,執迷不悟。”姜鄧氏喃喃的說道,目空無物:“我這輩子愛你父親愛的太苦,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當年我風風光光嫁進姜家,你外祖父、外祖母過繼了族裡的孩子養在膝下,如今已經年邁,我斷不能回去讓他們擔憂,令人笑話。要強了一輩子,推開了他,連女兒也離了心。當初我是生了死的念頭,可我腹中有你,我捨不得。我心想他是受了柳氏的矇騙,他終有一日會想起我,向我來道歉,告訴我他錯了。左等右等,等來的是他要娶平妻。”
“母親拆散你鏡墨瀾,只是不想你走母親的舊路,一輩子都不快樂。你不愛獻王,可他有權勢,無人能夠欺辱恥笑你。即便他妻妾成羣,你也能安之如素。可你的性子卻是隨了我,認定了就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
姜綰淚水落了下來,她不知母親心裡這樣的苦。
凝玉聽了主子的話,掩面哭泣。
姜鄧氏撫摸著姜綰的面頰,仔細的端詳道:“綰兒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見,母親也管不了你。今後的路,終究是你自己走。”
“母親……”姜綰扶著姜鄧氏起來,不想讓她再說下去,將她拉到桌子前,揭開蓋子道:“母親,這是綰兒親手做的,您吃一點。”
姜鄧氏沒有拒絕,喝了半碗米粥。目光呆呆怔怔的看著院子裡的合歡樹,那是她嫁進來的第一年,與他一同種下。
如今物是人非。
姜鄧氏疲憊不已,將姜綰趕回去,沐浴睡覺。
姜綰心裡頭不安,可母親已經平靜下來,看著她躺在牀上休息,便回去了。
半夢半醒間,姜綰聽到外面的驚呼聲,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府中點起了燈籠,昏黃的光照進了屋子。姜綰心慌了起來,披著外衣下牀,便瞧見綠鄂慌張的進來,帶著哭腔道:“小姐,您快去看看夫人,她、她快不行了。”
姜綰匆忙的抓著衣裳穿上,趿著鞋子跑去了。
還沒有進院子,便看到丫環婆子進進出出,一片哭聲。
姜綰渾身發冷,站在院子外,似有些膽怯。彷彿不進去面對,不用與母親生離死別。
姜綰似被人拉著進去,站在珠簾外,看著三老爺緊緊的抱著三夫人,痛苦的說道:“霜兒,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三夫人面色泛青,雙眼瞳孔漸漸失了焦距,卻費力的揚著脣笑。看著眼底積攢痛苦之色的三老爺,虛弱的說道:“告訴我,你的選擇沒錯……”一縷鮮紅從嘴角溢出。
“霜兒,我錯了,我錯了。你別說話,別說了。大夫!大夫呢?”三老爺失了鎮定,他以爲她知道他決心要擡柳氏爲平妻,她會服軟,告訴他她錯了。他便會依順她,將笙哥兒過繼在她的名下。
可她卻用這種方式,告訴他,他錯了。
姜鄧氏聽見他認錯,並不覺得高興,眼底一片悲涼絕望:“太遲了,我不會原諒你,不會原諒。”看著窗外的那顆高大的合歡樹,姜鄧氏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因痛苦而緊皺了眉頭,斷斷續續的說道:“把它砍了,和我一同燒了。”
“霜兒……”三老爺胡亂的給她擦拭,滿手的血,怎麼也擦不乾淨,淚水從眼角滑落了下來。
大夫匆匆的進來,給三夫人把脈,神色凝重的說道:“毒過穿腸,太遲了。可惜……”
趕來的老夫人聞言,忙問道:“大夫有話不妨直言。”
“夫人腹中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老夫人身形一晃,被身後的丫鬟攙扶住。
姜鄧氏嘴裡吐出了兩個字:“報應……”渙散的目光直直的看著姜綰,眼底似有著悲痛與不捨,擡手似要抓住姜綰,卻是徒勞。
屋子裡霎時傳來悲慟的哭聲。
老夫人拄著柺杖的手微微顫抖,她聽到姜鄧氏服毒的消息,想起她的話,原以爲她是用死要三老爺後悔。當時還想她愚蠢,怎麼就這麼篤定三兒對她有情。原來,原來這纔是她的底牌。三兒爲了要嫡子,擡柳氏爲平妻,身份到底沒有原配生下來的那麼高貴。今後即便娶了繼室,也是不及的。
老夫人閉了閉眼,手緊緊的捂著心口。
大夫說:“這脈象像是個男胎。”
老夫人愈發的心痛難耐,讓人給了診金,回了她的院子,將這後事交給了姜將氏準備。
姜將氏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下唏噓,這三弟妹性子太過剛烈。看著失了魂般站在屏風處的姜綰,輕聲道:“節哀順變。”
姜綰看著臉色慘白的柳氏,勾了勾脣,冰冷的說道:“平妻?獻王?你如願了?”
柳氏低估了姜鄧氏的決絕,以至於她滿盤皆輸!
“母親說岑兒極孝順,她很喜歡。姨娘當年說要報答母親,又極爲的尊敬母親,不會不捨吧?”姜綰輕輕的說著,彷彿聲音大了點,便會驚擾到牀榻上已經睡去的人。
柳氏臉色微變,她這是要岑兒給姜鄧氏守孝!
“父親呢?你說可好?”姜綰毫無感情的看著三老爺。
三老爺悲痛欲絕,以爲是姜鄧氏事先有安排,點了點頭。
“母親說將她葬在江南,不願入姜家祠堂。”姜綰替姜鄧氏做主道。
“綰兒……”
“母親生前見多了您與姨娘的深情,死後如了墓穴,自然也不想見你們。”
三老爺手指輕輕的撫摸著姜鄧氏的臉,她身上穿著打扮,都是照著她未出閣時的風格。
這是她後悔了。
她不原諒她,是因爲原諒了他,便等於原諒了她自己。
“父親終生不娶柳氏爲妻。”三老爺發誓道。
柳氏身形晃動,險些跌倒在地。
姜鄧氏的葬禮,姜綰從頭到尾都沒有哭,冷靜得可怕。
看著站在合歡樹下的三老爺,他沒有順著姜鄧氏的心意砍去,將姜鄧氏火化。姜綰也沒有提議,總要留下一點東西讓他追憶,不至於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忘記了姜鄧氏。
母親的這一擊,又準又狠,饒是沒有這棵樹,父親恐怕都忘不掉母親。
只是想起母親要那個孩子的初衷,姜綰木然的面龐,有了一絲悲慟。
凝玉說:夫人讓小姐嫁進王府,姐妹都不是嫡親的,今後定是無依無靠。她生下一個小子,待她百年歸壽後,還有人做小姐的依仗。
如今,她不嫁給獻王,母親便這樣心冷的帶著未涉世的弟弟走了嗎?
報應?
當真是報應。
母親懷她,父親背叛了她。如今又有了身孕,父親要娶平妻。
她與那未見面的孩子,成了母親的劫!
姜綰伸手抹臉,一手的淚水,不知何時淚水無聲的肆意流淌。
“她以前很喜歡在我懷裡撒嬌……”
“可你的懷抱給了別的女人。”姜綰打斷了三老爺的追憶,冷聲道:“母親不需要你替她守節,你心裡念著她的一點好,過了三月,便娶一房繼室,人她給你挑選好了。”
三老爺看著姜綰眼底沒有過往對他的孺慕之情,只是一片冰寒的冷意,不由得苦笑。
他明知她的性子如此剛烈決絕,卻仍舊與她鬥氣十幾年。
望著這空蕩蕩的院子,三老爺笑道:“三房今後交給你管。”
“我總會離開姜家。”姜綰走了。
姜鄧氏的離去,姜綰與姜岑的婚事擱淺了下來。過了頭七,姜綰照常去私塾授課。
姜家的事情塵埃落定,黑火炮一案,也有了著落。
獻王從中摘清了自己,並且替秦大人與兵部尚書改了證據。原本囤積的黑火炮全都是賣到他國,在李尺查明前,改成了秦大人與兵部尚書貪圖私利,做成成品後,高價賣給兵部送往邊關。
實則不花費一分成本,賺取了利益。
皇上震怒,徹查秦容與兵部尚書。並無大的罪過,就是倒賣軍火,卻並沒有圖謀造反的動機。獻王從中周旋求情,只罪不株連,將二人下了獄,抄沒家產,流放塞外。
秦夫人縱火一案,看在她重傷在身,便從輕處罰,勒令她賠償姜家一筆銀子。
秦府被收回,一家子被趕了出來。
秦子楚找了一間客棧,將秦夫人安頓好。看著包袱裡盤纏,若是在盛京買下一座宅子,剩餘的銀子倒是沒有多少了。想了想,便對秦夫人道:“母親,我們聽父親的話,回祖籍。”
秦夫人看著自己如此悽慘的處境,回祖籍?她怎麼甘心?
“回祖籍我們也沒有私產,還不如留在盛京。你父親有私交甚好的同僚。可以讓他們給你安排一個職務,也能謀生。”秦夫人就算是死也不會回祖籍,似想起了什麼,詢問道:“你父親已經不在盛京,我讓你給三妹寫的信,寫了嗎?”
“寫了。”秦子楚不明白母親爲何要讓秦冰冰回來。
秦夫人安心了。
鳳瑤給孩子授課出來,看著姜綰站在窗前發呆,心中感傷。誰也沒有料到在香山那麼憤怒,責罰姜綰的姜鄧氏,就這樣去了。
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面臨最親愛的人離世,所有的語言都極爲的蒼白。
“你接下來要做什麼?”她去弔唁的時候,聽凝玉說是柳氏逼死了姜鄧氏。
主要原因是三老爺,但是柳氏也脫不了關係。
“母親含恨離世,卻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我不能要了柳氏的命,卻也不能讓她得償所願!她欠母親的,我定要一件一件的討回。”姜綰緊緊的捏著拳頭,她心裡怨母親,怨她不懂放棄,這一輩子眼裡、心裡只有父親,她不是合格的母親,她很自私,爲了父親捨棄了她的兒女。
可她更多的是心疼她。
兩個人都是爭強好勝的人,誰都不肯服軟,爲這一口氣,較勁了十幾年,最後以她的死收場。
“我要同你說一件事,好讓你心裡有個準備。”鳳瑤心疼的抱著姜綰,想要給她支撐:“元一她與秦冰冰一同回京,如今就住在秦子楚新購買的宅子裡。”
姜綰背脊僵直,緩緩的搖了搖頭:“我與他是不可能了。”
母親與父親的性子相似,落到如今下場。
好巧不巧,她與元一又何嘗不是同一種人?
鳳瑤沒有多勸,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外人是無法插手,只能給出客觀的建議而已。
“我去學堂。”姜綰抱著書籍出門。
鳳瑤無奈的嘆了一聲,心事重重的回了榮王府。
方纔一下馬車,便瞧見芙蕖等在角門下。見到鳳瑤來了,忙迎了過來:“小姐,最近這段時日,採芙與管家的兒子走得極近。特別是這兩日,時常出府。今日她心不在焉的在擦桌子,來回擦了幾遍,奴婢喚她幾聲都沒有反應過來。拍了她的肩膀,嚇得臉都白了,慌慌張張的走了。如今又不見人影,奴婢問了門僕,說是出府採買去了。”
鳳瑤皺眉,走進府裡,便聽到管家憤怒的聲音從迴廊處的芭蕉樹下傳來,看不見他對面的人,只看看瞧見管家的青布直綴衣。
“你這婆娘,這些日子搭進去多少銀子?你說,欠了多少賭債?”管家推搡開徐娘來搶銀子的手:“銀子都給兒子蓋宅子沒了,這銀子留給他娶媳婦。還債你自個想法子!”
鳳瑤面色微微一沉,心裡有了底。並未驚擾了二人,回到了秦樓。
似想起了什麼,鳳瑤吩咐林媽媽把箱籠打開。
林媽媽一怔,鑰匙有兩把,一把在她身上,一把在採芙那兒。這些東西小姐素來不碰,不知今兒個怎得突然要找東西了:“世子妃,您要什麼東西,老奴給您找。”
“不用。”鳳瑤目光落在妝盒裡,隨意翻動了幾下,便看見採芙行色匆匆的走來。倏然見到鳳瑤,微微一怔,隨後聽到鳳瑤詢問道:“採芙,我的那支金步搖呢?”
採芙面色蒼白,撲通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