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是個說做就做的,轉(zhuǎn)頭就找賀揚要腰牌。
在嘉敏進門之前,嘉言也算是這南平王府里一霸了,賀揚哪里敢說個不字。橫豎秋狩期間,除了皇帝的主獵場之外,自行前去湊興的貴族子弟原也不少,不多他家這兩個。再說了,布防防的是賊,又不是自家人。
——這套理論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賀揚是信了。
嘉言從校場點了五十部曲出來,嘉敏則讓安順捎信給安平,在西山腳下匯合。
這天一大早,嘉敏、嘉言換了騎裝,嘉言穿珊瑚紅,嘉敏穿的蓮青,嘉敏帶的是竹苓,嘉言帶了白薇,后頭浩浩蕩蕩跟著嘉言的部曲。
嘉言與嘉敏吹噓她這段時間練兵的成果,如何收服人心,如何號令人馬,如何排兵布陣。嘉敏只笑而不語,周城訓(xùn)練的兵馬,反正她是一眼都沒去看過,周城一走,直接叫安平過去接手。
倒是昭詡說過周城不凡——當(dāng)然這一點原也不待他說。
嘉言瞧著阿姐這個反應(yīng),心里也有些發(fā)怵。自嘉敏在九曲橋上給了她一巴掌之后她就老覺得這個阿姐高深莫測,雖然手里有的不過是安平安順幾個,都是父親的侍衛(wèi),理論起來,阿兄與自己才是得了父親真?zhèn)鞑艑Α?
兩姐妹說說笑笑,一路打馬揚鞭,你追我趕,嘉敏騎術(shù)不及嘉言,被嘲笑了好幾次,到午時,人馬已近西山腳下勞勞亭,嘉敏遠遠就聽得嘉言一聲朗笑,回頭道:“阿姐,這是你的部曲?”
嘉敏緊幾鞭過去,安平正抹著汗向嘉言行禮,嘉言問:“怎么,他們倒是坐著,讓安大管家站著?”
安平哪里當(dāng)?shù)闷稹鞍泊蠊芗摇彼膫€字,連聲否認,到余光里瞟見嘉敏過來,就像是見了大救星,連聲道:“公主、公主殿下!”
安平是自家人,一向直呼“三娘子”,怎么這會兒倒是生分起來了?嘉敏心里納罕,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果然,就如嘉言所言,背后五十部曲,齊齊整整坐了一地,還是坐在樹蔭底下。
嘉敏不由失笑:這些家伙,倒是很會挑地方。
也難怪嘉言瞧不上,這五十部曲不但不懂規(guī)矩,連穿戴都亂七八糟,并沒有整齊的鎧甲——嘉敏還沒來得及給他們配上。
孰料這五十人聽得“公主”兩個字,嘉敏只來得及眨一下眼睛,方才還好生生坐著的五十個人,這會兒已經(jīng)變成五十挺標槍,應(yīng)聲也齊整:“公主殿下!”驚得附近樹上鴉雀撲棱撲棱飛起。
方才還在笑著的嘉言一下子愣住了,轉(zhuǎn)頭道:“阿姐練的好兵!”
她是個識貨的,自然看得出,這五十人姿態(tài)轉(zhuǎn)變之速、之齊,已經(jīng)是自己手下這些兵士不及,雖然初見懶散,想是有自己的理由?一時問道:“安平,方才他們?yōu)槭裁床徽酒饋碛游液桶⒔悖俊?
安平看了一眼嘉敏,嘉敏道:“阿言問你話,你就直說。”
嘉言:……
合著她說話不算數(shù)?
安平卻果然應(yīng)了一聲“是”,方才說道:“他們并不知道是公主抵達。”
“那也該站著呀!”嘉言哪里受得了這個,就是沒毛病也得給挑出一堆毛病來,何況原本就他們失禮在先:“你不就站著么?”
安平垂手道:“如果六娘子不怪罪,安平想請言生來回答。”
嘉言:……
言生又是個什么鬼,嘉言悻悻道:“我不怪罪。”
安平得了許可,方才揚聲喊道:“言生!”
部曲里走出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膚色黝黑,眉目英武,一雙眼睛尤為明亮。安平道:“六娘子問你們?yōu)槭裁床徽局庸鳎髯屇銈兇鹪挘 ?
嘉言:……
至于三句話不離公主么,合著她阿姐不在,他們連話都不答她?她就是去了她阿爺?shù)能婈犂铮膊恢劣谶@待遇啊!
言生恭恭敬敬應(yīng)道:“回六娘子的話,我們是公主的親兵,我們要做的,是聽從公主的號令,只聽從公主的號令,一切行動,以保護公主安危為要,所以我們采取坐姿等候。坐姿,能最大限度地保持體力,任何時候,都不必浪費無謂的體力,任何時候,多一分體力,就多一分生機。”
周城是這么教的,他們就這么做的。雖然后來的安平要求不一樣,兄弟里也混亂過,都被他壓了下去。但是這當(dāng)口,真正面對蘭陵公主,他手心里還是沁出汗來,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他的目光,只能看見蘭陵公主垂在馬腹側(cè)邊的短靴,靴子上銀線繡出祥云的紋路。他原是陸家的部曲,從前也聽說過南平王,只是遠得很。陸家世代將門,也不很看得起南平王這樣靠裙帶起家的暴發(fā)戶。
他是底下人,并不太清楚其中關(guān)節(jié),只聽說陸家小娘子被欽點了皇后,但是忽然又沒了,他們被轉(zhuǎn)送給陸家從前看不上的暴發(fā)戶。之后,就被帶到了莊子上,一絲一毫外面的消息也聽不到了。
陸家肯定是出了事,而且是大事。從前那些朝夕相處的兄弟,除了身邊一同被轉(zhuǎn)送的,不知道還有多少能活下來,也許是被發(fā)賣去了五湖四海,好不好都在上頭一念之間;也不知道等候他們的命運是什么。
等來的軍頭姓周,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對方的困窘。
然而那小子騎射實在不凡,與他們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訓(xùn)練,他們歇下之后,他還能再巡視一遍軍營——雖然從前陸小將軍也是個出色的,但是和這小子一比,到底是富貴人家,養(yǎng)得嬌貴了。
后來他們就服了氣,再后來他說的話,就和釘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釘進了他們腦子里。蘭陵公主是他們的主子,唯一的主子,她救了他們,不是要他們來妝點門面,而是要他們?yōu)橹馈?
她給他們的命,他們須得以命來還!
至于其他人……其他人都不重要。
嘉言聽得十分無語,問嘉敏:“阿姐,你練了他們是為了打仗么?”
嘉敏也想不到周城是這么給她訓(xùn)人的,一時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好笑,或者嘆息周城歪打正著:沒有錯,這些人,就是她計劃中亂世里最后的倚仗。因應(yīng)道:“為什么不——我練的兵,就打不得仗么?”
又對言生道:“說得好,竹苓,賞!”
嘉言:……
這都要輪到她阿姐的人上戰(zhàn)場了,她阿爺和阿兄都吃干飯的么?
因到了午時,竹苓和白薇指揮人拉起步障,嘉言和嘉敏下馬,進勞勞亭用了些干糧,一百部曲各自為營,輪流值守,嘉言咬著干糧,半是撒嬌半是埋怨:“阿爺就是偏心,什么好的都給阿姐不給我!”
嘉敏笑吟吟道:“不是給了你這張伶牙俐齒的嘴么。”
嘉言:……
這日子沒法過了!
幸而嘉敏又道:“這才多大點事,真功夫還得獵場上見。”
嘉言一想也對,阿姐騎射不如自個兒,這獵場上,她是穩(wěn)穩(wěn)壓得過。
三下兩下咽了干糧,拉起嘉敏就進了西山。她們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個叫雁行的小山頭,蓋因地勢類似而得名,據(jù)賀揚說,這地方好啊,離皇帝練兵的山頭不遠也不近,既在安全的范圍之內(nèi),又不容易被上頭發(fā)現(xiàn)。
——畢竟,李家兄妹遇襲的事兒過去才沒多久,嘉言和嘉敏也不是沒有戒心。
到了雁行山,首先安營扎寨,這是基本功,嘉敏的部曲固然行動迅速,嘉言那頭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務(wù);再有就是狩獵,嘉敏還想多休息片刻,被嘉言不依不撓拽起來,嘉敏瞧著外頭炸開的陽光,頭皮就是一麻。
前世她也參與過狩獵,不過她素來喜靜不喜動,騎射上頭平常,父兄是不強她,后來陪周城也就應(yīng)個景兒。在營帳里燙壺酒,聽外頭風(fēng)聲呼嘯,弦聲,箭聲,慘叫聲,夾雜在歡呼和吆喝聲中。
她常常會覺得自己是那些在箭下逃亡的小東西,她沒有野雞那樣絢麗的毛,也沒有狐貍狡猾,也沒有鹿的速度,大約就是傻狍子,等著被一箭擊中,倒提了回來,皮剝了做靴子,肉割了下酒。
那時候周城回帳,只會帶大的獵物,比如熊,或者野豬,有次是有只黑狐貍,生了寶石一樣沉靜的眼睛,他問她要不要留個活口養(yǎng)著,當(dāng)個玩物……后來它的皮毛,變成了她的圍脖。
她的憐憫心太少,全用在了自己身上,其他,就都顧不上了。
不能憐憫一個人,甚至不能憐憫一只狐貍。
嘉敏上馬,摸到弓箭的時候忍不住想,沒有她,他獵了那只狐貍,會送給誰?
貴人狩獵,自不同于平常獵戶,一把弓,幾支箭,在山路上設(shè)伏;貴人狩獵,是先指揮了部曲家奴圍了山頭,把獵物從草叢中、洞穴中、樹梢上趕到貴人面前,貴人所需要做的,無非彎弓,射箭。
如果這樣還空手而歸,只能說運氣太壞。
嘉言舉弓對嘉敏做了個瞄準的姿勢——“砰!”弓弦空響一聲,笑吟吟說道:“阿姐可不要落后太多哦!”
嘉敏瞧了她一眼,慢吞吞道:“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