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村那不知身份的死者……”
今日世子夫婦所乘青圍車比王府規制的車與狹窄許多,兩人不能并肩而坐,隔著一張案幾,相對跽坐在錦墊上,車窗也十分狹小,一卷竹簾輕垂,擋住了炙光,車廂內稍顯憋悶與陰晦。
夫婦倆沒有急著下車。
虞沨背對著車門,一膝微綣,手腕置在膝上,見旖景似乎仍有遲疑,穩穩頷首:“若婉絲還活在世上,定會想方設法與羅氏聯系,一晃二十余載,她不應對兒子不聞不問,甚至也沒有與國公府聯絡。”
“當時鄭里長所言,死者是被一婦人安置在鄭村。”旖景梳理著思維,眉心更是緊蹙:“若那婦人是宋嬤嬤……”
“屋主應當對她還有印象,證明此點不難。”虞沨也說道:“宋嬤嬤習武,婉絲手無縛雞之力,若是用迷煙使人昏迷,造成懸梁便是輕而易舉,但宋嬤嬤不可能是連環兇案的兇手。”
“難道連環兇案之兇手識得婉絲?”這也是旖景大惑不解之處。
虞沨微一沉吟,搖了搖頭:“僅憑推測,無法將兩者聯系,眼下只能先證明宋嬤嬤是否當年賃下鄭村村居的人,倘若屋主認出了宋嬤嬤,基本能夠確定鄭村死者便是婉絲。”
旖景頷首:“婉絲當年雖對宋嬤嬤心生戒備,可她還有一線奢望,不想放棄重回國公府的機會,她不敢貿然與祖母坦誠,唯有依靠宋嬤嬤,但宋嬤嬤從一開始,就對婉絲懷有殺意,我始終不太了解她的心態,究竟要利用宋輻這個‘庶子’達到什么目的?奪爵?這也未多太異想天開。”
虞沨語音微沉:“長年心懷不甘,再加上宋氏心胸本就狹隘,奢望本不屬于她的感情,足以使人性扭曲,固然對祖母心懷嫉恨,對婉絲,只怕更是妒忌,也許她起初只想利用宋輻,爭取在國公府不同于人的身份,庶子養母,自然比一個奴婢更得人尊重。”
虞沨懷疑,宋氏的異想天開,只怕是寄希望于國公府女主人的地位,倘若大長公主先于老國公逝世,以她忠仆與養母的身份,不是不可能成為續弦,但世事無常,沒想到老國公反而先一步撒手人寰,宋嬤嬤自從那時,心性越發扭曲。
“她也許根本不在乎爵位歸屬,不過因為心懷怨恨與不甘,多年隱忍,爭取祖母信任,為的是加害祖母與祖父的后代子孫,使國公府家宅不寧,到頭來再公布宋輻的身份,使之繼承富貴,而她做為宋輻養母,也算終于揚眉吐氣。”虞沨緩緩說道,見旖景面色發白,知道她又想到了前世種種,當時宋嬤嬤尚且不及暗算別人,旖景無疑成了宋嬤嬤實施惡意的第一被害。
“旖景,無論宋氏心有多惡,必不會讓她得逞。”掌心覆上,拉過她的微顫的指尖,虞沨甚是憐惜地撫摸著旖景輕突的指節:“下車吧,我早說過要帶你來一處地方。”
旖景微詫,隨后下車,這才發現并非是回到楚王府,反而身處城郊,迎面一片波光泛瀾的湖泊,楊柳青青,濃蔭下不知鶯鳥何處,但聞啼鳴清脆,三兩庭苑,星羅散布,這時他們站立的地方,正是一扇小門之前,門上沒有牌匾,卻早有兩個青衣奴婢恭候。
“這是哪里?”旖景問道。
“東郊別苑,連父王都不知的所在。”虞沨笑意揚在唇角,拉著旖景便往里走。
這顯然不是正門,但因為后門臨著湖光山色,景色更為幽雅。
入內,見庭苑也并非常規建筑,連正房都沒有瞧見一間,多的是草木扶疏、芳菲伴道,有人工開鑿的池水淺鑿,亭臺樓閣點綴其間,高低錯落,鶯聲鳥語更是不絕于耳,盛夏于此,似乎也減淡了幾分威炙灼人,清爽怡涼由心而生。
“這一處是兩年前所置,原先的主人是個商賈,后來去了楚州,宅子就轉了手,我見四周景色怡人,干脆就拆了幾重院落,打造成游園賞景之處,你可喜歡?”虞沨牽引著旖景,漫步在濃蔭小道間,一處處地讓她看園中景致,碧竹掩映下的茶廬,青藤繞滿圍墻,一處小小的荷塘,碧葉粉蓮亭亭立在一角。
穿過了大半爿院落,正門已遙遙在望,虞沨這才指了指東南角的一處高閣:“上去歇歇。”
足有五層,兩人不緩不慢地拾階而上,登到最高,旖景驚訝地發現四四方方的閣樓頂層竟然是間布置得十分典雅的臥房。
南北兩面皆是雕花木扇,可大敞通風,東西兩側卻是半腰高的排窗,自然也能推開觀景,閣中一張雙臥軟榻,掛著青墨山水帳,軟榻兩側置著畫屏,一面荷塘月色,一面只提了一首長詩。
兩側窗下各置一方茶案,一雙玫瑰椅,窗外景致自然各自不同。
四面皆有扶手圍廊,廊上掛著燈盞,這時并未點亮,清晰可見其上畫筆,都是出自某才子之手,畫的正是園中景致。
“閣部常來此小住?”旖景忍不住問。
“還不曾嘗試,將來或者有機會。”虞沨微笑,拉著旖景到東窗下,推開軒窗。
窗外卻是寧靜的青石道,與一處屋宅,依稀可見鄰舍的烏瓦碧植。
“到時間了,你留意下頭。”虞沨又說。
旖景滿腹孤疑,盯著底下青石道目不轉睜。
不久,鄰舍緊閉的青漆門敞開,恍惚有開合之聲。
先是一輛馬車從門內駛出,候于一側。
又有兩個女子攜手而出,看不清眉目,度其穿著,一個應是少女,而一個卻是婦人。
又有一男子緊隨其后,懷里尚且抱著個一歲多的孩童,在胳膊里掂了一掂,依依不舍地交給了婦人身旁的仆婦,似乎還囑咐了幾聲,這才與少女一同上了馬車。
車輪軋軋,婦人立在門外,久久目送。
那馬車沒有任何標識。
可旖景已經認出了少女與男子的身形。
這時看向虞沨,毫不掩飾驚訝:“二叔與安瑾?那婦人是……”
虞沨微微頷首:“是安瑾的生母于氏,當年二嬸一鬧,二叔被逼無奈,將于氏遠遠送去隴西,我托了五義盟,讓他們出面,資助于氏悄無聲息地返回錦陽,于氏與二叔聯絡后,二叔便將她安置在此處。”
旖景扶額:“所以,你就買了宅子,好作監視?”
虞沨一動眉梢:“沒有必要監視,我不過是真看著這處景色怡人,一時興起置下,今后咱們可常來此小住。”
“那于氏懷中的嬰孩?”
“是安瑾的弟弟,咱們二叔的三郎。”
旖景:……
顯然,虞沨大廢周折的將于氏接回與二叔團聚,是為了在適當的時機,教二嬸知悉這事。
“可惜有這么一個近鄰,我不能借這處別苑大擺宴席。”旖景不無遺憾。
“這里不讓旁人進來。”虞沨卻忽而繞過茶案,將人摟在懷里:“旖景,這處只是我們兩人的別苑,今后來這里,不理世事紛擾,只圖清靜可好?”
旖景偏偏不解風情,手指劃過他的腰側:“如斯美景,唯兩人獨享,豈不寂寞?”
寂寞?
某人唇角微揚,阻撓了那只調皮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我會讓你寂寞?”
話音才落,將人從椅子里一把拉起,重重摁入懷中,一個長吻落下。
——
斜陽欲下,地面熱氣仍在隱隱蒸騰,建寧候府角門處,二爺黃陶踩鞍下馬,寬闊的腦門上亮亮一片汗跡,將腰帶上掐著的長袍一角隨手摞下,大步而入,剛剛進了二門,迎面卻撞見了他的小兒子黃蒙,正搖著一把折扇,對著一個丫鬟喜笑顏開:“姐姐,能借你袖子里的絹帕給我擦一擦汗?”
突然感覺到兩道凌厲的目光,黃蒙抬眼就見他家老子滿面黑煞,頓時魂飛魄散,下意識地轉身想跑,生生頓住了,哭喪著臉上前作揖。
二爺的指關節“噼啪”作響,到底當著下人的面不好責管兒子,重重哼了一聲,丟下“跟我回去”四字,一馬當先在前,步子邁得風馳電掣。
黃蒙在后頭跌跌撞撞,小臉上一片慘白。
他才滿了十歲,卻早被挪到了外宅,雖有也有丫鬟侍候,卻遠不如內宅的丫鬟嬌美柔婉,故而黃蒙常常趁著父親不備溜入后宅,在“姐姐”們跟前奉承討好,以慰籍自己那顆“孤單脆弱”的心靈。
今兒個他阿娘明明說了爹爹不回來用膳,哪知竟被遇了個正著。
江氏因著早得了信,曉得二爺今日晚歸,正準備讓丫鬟去找了黃蒙回來,陪著她用了晚膳再送出去外院,就見二爺沉著臉摔了簾子進來,站定就是一聲暴吼:“逆子,還不給我跪下!”江氏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見滿面沮喪的黃蒙磨磨蹭蹭地進來。
江氏飛速地從炕沿起來,一把摟了兒子:“二爺,蒙兒還小,有話好好說。”
“都是你慣的。”二爺怒斥一聲,當見江氏紅了眼角,才重重地喘息幾聲,往炕沿一坐,忍了幾分氣問道:“讓你好好在外院跟著先生讀書,你沒事兒就往內宅里逛,我可告訴你,別說你是我這個庶子的兒子,便是候府嫡支,今后也沒得恩蔭一說,你就甘心游手好閑,靠著旁人施舍渡日?”
江氏泫然欲泣:“蒙兒才多大,進來也是為了看我,再者連先生也稱他勤勉,并沒有荒廢功課……”見黃陶太陽穴直鼓,江氏曉得他今日是真動了怒,連忙推了黃蒙出去,親手斟了盞涼得只有三分熱氣的茶,給二爺息火:“我知道二爺是為兒子著想,可大郎、三郎那般努力,眼下也沒能入仕……”
黃陶重重一嘆:“你一介婦孺,知道什么,眼下改制在即,將來復行科舉,靠的是自身才學,這對大郎三郎是機會,新制有利于集中皇權,就算將來殿下圖成大業,也會貫徹實行,便是因我功勞,能賞一個爵位,這后代子孫若自己沒有本事,也守不住家業。”
“真要復行科舉?”江氏問道。
“十之*,圣上決心已定,諸位皇子也都鼎力支持,有蘇轢與楚王世子兩個內閣制定細則,殿議上中書省官員都無異議。”黃陶又是一聲冷哼:“若從前就能如此,我也不至于……不過就算早行新制,那老虔婆也不會讓我有參考的機會。”
江氏重重頷首:“二爺能有今天,都是你自己的能力。”
“所以靠誰都靠不住,我才讓幾個兒子專心學業,將來總有助益。”
江氏見話題這么一岔開,二爺的怒火總算平息,微吁了口氣,又再說道:“今日三弟妹又來找我要銀子,說三爺得了只什么‘白牙紫’,竟要千余兩銀。”
“放屁。”二爺重重一呸,不屑地說道:“不過是幫妹子做成了那事,來討賞而已,給她就是,老三只怪老大不幫襯他,殊不知以他的那點本事,能入仕已經是靠老大提攜,結果自己游手好閑,又不知與人為善,得罪了別人被參了一本,若不是老大護著,他連個七品都保不住,不過他們兄弟各懷芥蒂,我樂得袖手旁觀,老大有這么一個同胞兄弟,可真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也是那老虔婆的報應,自己生的兒子,到頭來斗得頭破血流。”
江氏笑靨如花:“我想到三弟從前討好二爺,說你若能給他銀子救急,他便能幫你奪了爵位,現在都覺得肚子疼。”
說完,果真揉了揉腰,倒在了二爺的懷里。
黃陶滿面陰沉,重重一聲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