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宮女采蓮作供之前,距離大皇子喪命處不遠的旖景便把經歷當眾說了一回,自然精簡,沒再重復流光亭中的紛爭:“臣妾當時正在更衣,便聞窗外有人驚呼殿下墜水,卻甚孤疑,心說殿下貴為皇子,這又是在娘娘寢殿之外,身邊怎么也會跟著宮人內侍服侍,哪容殿下身犯險境,便讓婢女推窗一望,卻沒瞧見人影,不多久就聞嘈雜,腳步呼喊聲,以及似乎有人躍入水中,臣妾連忙讓婢女加快手腳整理衣裝,剛到廊子里,就聽哭聲一片……”
其實旖景當時與阿明“穩坐釣魚臺”,打死不愿靠近蓮池一步,但為了讓事情合理,只好借口當時“衣衫不整”不能露面。
著急的卻是把她主仆二人引來此處的采薇,緊趕前來,稟了一回大皇子墜水的事,又哭天抹淚的說道人雖救了上來,但已經不省人事。
旖景哪能不知陷井早就布好,她來時還風平浪靜,半個人影不見,大皇子若真是剛剛才被推到水里,哪能不呼救?又不是襁褓之中的嬰孩兒,好歹也是能跑能跳的年歲了。
說明什么?說明大皇子早就遇害,等她來了這處更衣,才喧吵開來。
蓮池邊上一片草地,未免也有濕泥,若她緊趕著去施救,留下足印,后來被那些宮人攀污是她推了大皇子落水,豈不百口莫辯?
旖景固然是不肯接近水邊一步。
反而下令,讓采薇立即遣人稟報皇后與兩宮太后,宣詔太醫,又讓問是否有宮人諳得急救溺水之術,速速施行,再故作慌亂,囑咐道要快準備干衣被褥免得大皇子受涼。
采薇又不能硬將旖景拖去水邊,只好依令行事。
旖景又不識醫術,哪會施救等事,主持大局也就夠了。
而目睹皇子墜水者唯有采蓮,是以采薇等還未獲準作供,這時都跪在殿外待詔。
哪知陸尚書立即察明大皇子并非意外墜水,而是被人殺害。
正殿里越發沉靜——只有皇后仍在抽噎。
旖景居然有閑情屈起手指撓了撓虞沨的掌心——皇后演技不到位呀,這時難道不應該厲聲責問采蓮?還抽噎個什么勁,想來是把所有心思都用在“悲痛欲絕”這一層,的確,眼看奸計達成,只怕心花怒放,哭出眼淚來實在艱難,王爺等著看,妾身要登場了。
虞沨忍不住低咳一聲,看了一眼旖景——王妃當心,這可不是吊以輕心的時候。
便聽一聲厲斥:“陸尚書所言當真!大皇子是被人謀害?!好個奴婢,竟敢聲稱是殿下意外墜水,必是你行惡,區區宮婢竟敢謀害皇子!”
震怒者是太后,到底死的是她孫子,便是皇后所出,仍有兒子的血統,真要是失足溺水也只怪命薄,可竟然是被人扼喉沉塘!!!
太后哪里能忍。
旖景又看了一眼虞沨——太后這反應,多半是被瞞在鼓里,否則這時,且只等著皇后開演便罷。
而太皇太后早知事情不會簡單,這時眼里更是森冷。
固然,天子心知肚明大皇子是妓子所出,血統不能保證,將來決不可能立為儲君,但宗法雖有嫡庶之分,不過帝君之位卻也并非限定嫡長繼承,否則歷朝歷代也不會有皇儲之爭,大皇子仍有可能是圣上之子,否則當初天子在潛邸時也不會決定以庶代嫡,這么一個長子,毫無倚仗,著意養得懶怠溫軟些,將來以缺乏賢能為借口閑置一旁就是,何必斬盡殺絕?
太皇太后毫不懷疑大皇子之死是出自天子的主意。
虎毒尚不食子,天子既然相信大皇子是自家骨血,卻在利用后狠下殺手,如此毒辣,又怎期他能善待手足兄弟?
高祖雖有五子,兩個被卷入奪位之爭興兵謀逆而必須處死,太宗血緣又甚是單薄,唯有先帝留了十余子嗣,便已經有三人死于權位爭斗,而當今圣上多疑又狠辣,又有秦氏黨羽等奸侫挑唆是非,眼下自己還在世,若有萬一,難保天子會對諸多手足痛下殺手。
這些可都是先帝血脈,想到這個可能,太皇太后怎能不憂心忌備?
宗室顧然是要防備,可子侄太過疏薄,虞姓江山也難保穩固!
太皇太后這時還暫時沒有閑心往深里追究——天子有意驚動刑部官員,察出大皇子是被人謀害用意為何?
但被太后那一聲厲斥嚇得“肝膽俱裂”的采蓮就匍匐顫抖,痛哭流涕地招供出來。
“婢子冤枉,婢子便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謀害龍子……實在是……是楚王妃買通婢子說的那番話,至于殿下如何墜水,婢子并不知情……”
太后萬萬沒想到她的一句逼問居然得了個這樣的結果,怔在椅子里。
而皇后這時才算結束了“悲痛欲絕”的一出,開始過渡到“悲憤難捺”,一手還以帕掩口,一手直指向旖景:“蘇氏,你好狠毒的心腸,只因心懷憤恨,竟敢殺害吾兒……”那情境,倘若不是秦夫人與秦子若下死力摁著,就要撲上前去與旖景拼命一般。
“咣當”一聲,卻是老王妃摔了茶盞,顯然被嚇得不輕,但卻顫著嘴唇不知怎么分解,一雙眼睛直盯采蓮:“你敢血口噴人!”
大長公主卻還冷靜,蓋因起初聽說流光亭那番事故,后來又知道旖景竟然在大皇子遇害當場,便意識到事有不妙,這時只是冷笑,卻摁住了老王妃:“簡直無稽之談,這宮婢是在大皇子身邊侍候,定是皇后心腹親信,怎么能被景兒輕易收買?”
太皇太后下意識地頷首,眉深如鎖,淡淡掃了一眼天子。
天子這時自然比皇后顯得冷靜,但那身明黃金繡的龍袍,卻掩示不住他的周身肅殺——唯一的兒子被人害死,天子當然是要肅殺一些。
“還不從實招來。”沉聲一句。
采蓮顫抖得就像一片北風里的落葉,整個身子都匍匐下去,演技確比皇后更勝一籌。
旖景以為,至少眼下,采蓮是不需驚慌的,既然她是主唱,一定是皇后心腹,這回又得了天子授意,即便擔著死罪,也只以為會成功“死遁”,由帝后在中操作,還怕找不到替死鬼?采蓮應是得了帝后許諾,保她“改頭換姓”平安脫身,定有本不能奢想的榮華富貴近在眼前。
就聽采蓮顫著聲兒說道:“婢子得了嬤嬤叮囑,到后院尋找殿下,見殿下攀在假石上,婢子好一陣勸,殿下才肯下來,就驚動了王妃,王妃便給了婢子賞賜,讓婢子回避片刻,婢子心里孤疑,照實稟明宮人都在尋找殿下……王妃身邊那婢女便斥婢子以卑犯尊,又拿出個荷包賞賜,婢子一看,荷包里頭竟然是大半袋金瓜子,也是鬼迷心竅,又不防王妃會有惡意……”
說著就抖抖索索地把“賄款”從衣袖里取出呈上。
金瓜子此類原是皇廷內部用作打賞,旖景是親王妃,手頭自然是有,也沒有記認,不怕被人捏住把柄,用來“賄買”宮人倒也合理。
采蓮的話自然沒有就此結束:“可奴婢到底不安,等了片刻后就即折返,便見王妃與那婢女站在池邊,殿下不知所蹤……事后王妃再是一番威脅,聲稱婢子倘若胡言亂語也逃脫不得死罪,就教導了婢子那番說辭……”
一袋子金瓜子不足以買通宮女行兇,可用這番說辭,采蓮見大皇子已經遇害不能幸保,驚懼之下又怕罪責難逃,才編造出一番失足墜水的話來企圖蒙混過關就成了情理當中。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景兒與大皇子無怨無仇,哪會加害!”老王妃縱使被大長公主摁著,也難掩心焦,這會子倒更像是口不擇言一般。
皇后立即找著了“漏洞”:“我兒不過是稚子,當然與王妃無怨無仇,不過王妃對我秦氏一族早懷不滿,以為那些個上奏彈劾她的御史是相府主使,早懷恨在心,否則也不會挑唆得眾人在本宮祖父壽宴上給予難堪,便是今日本宮設宴,因為不滿蘇妃張狂之態,有意勸警,蘇妃卻鼓動眾人不依不饒……怕是以為采薇失手潑酒之舉是存心針對給她難堪,更衣時遇見皇兒,才起了那歹毒的心腸!”
只這時,眼見“愛子”夭亡,皇后卻比往常更加顧及儀態,并未嚎啕灑潑,只一手掩口一手摁胸抽噎得死去活來,遠遠不及當初“執掌后宮”之權被奪時悲憤填膺。
“娘娘這話有失偏頗,今日五妹妹并無任何不敬,而是張選侍與孫宜人挑釁在先,又有秦七娘失禮在后,反而是皇后娘娘為護胞妹而對五妹妹妄加指責,五妹妹并非狹隘惡毒之人,也絕不是愚昧之輩,怎么會對大皇子不利?分明是這宮婢信口雌黃。”旖辰起身維護,一掃往常的溫弱,目光直盯秦家母女三人,冷若冰霜。
“叩叩”兩下指尖擊案,卻是天子總算也要粉墨登場,當然不至于糾纏女眷們的口舌是非,直問陸澤:“現場可還有什么痕跡?”
陸澤也未曾料事情竟然涉及楚王妃,憑他多年斷案經驗,也察覺出非同一般,但這時卻不能敷衍掩示,只好據實稟道:“據微臣勘明,殿下決非失足,蓮池邊泥土*,若是滑下必留痕跡……倒有足印凌亂,但并無失足落水的滑痕……并殿下腰上佩鉤,掛有一女子所用的錦帕,似乎是在掙扎時遺留……”
錦帕?!原來到了大皇子身上。
旖景微微垂眸——定是采薇得手后,趁著把大皇子打撈上岸而刑部官員并未到場之機,有人將錦帕留在了大皇子身上。
皇后也是冷笑——這回看蘇五還怎么自辯,雖說采薇沒能將她引去水邊,事前卻也有所準備,黃氏可是知道蘇五繡鞋尺寸,早找來一般尺寸布好現場,又有那方錦帕,諸多命婦可都事先“瞻仰”過,足能證明是蘇五之物!
“楚王妃可還有話說?”天子沉聲追問。
一應證據未上,就憑大皇子并非失足而是被人殺害,就要質問王妃!
虞沨這才松手,而旖景也落落大方地起身,于殿中屈膝一禮:“臣妾早先之言字字為實,得知大皇子失足墜水皆因宮女采蓮驚呼與采薇稟報之故,也想不通為何大皇子是被人殺害,而采蓮一口咬定是臣妾下了毒手。”
“蘇氏還敢狡言?若不是你,采蓮怎么會一口咬定!”皇后摁捺不住,兩眼直冒陰火:“給本宮跪下!”
皇后等這一跪實在地久天長,居然在這時也不忘折辱。
“啟稟圣上,僅憑宮婢之言便問罪內子,請恕臣不服。”
旖景沒跪,虞沨卻也施施然起身,兩步上前,站在旖景身側,先沖皇后一揖:“娘娘悲痛之心臣能體會,不過臣仍有勸諫,還望娘娘略微理智,莫信片面之辭。”
眼見虞沨出面維護,秦子若臉色一白,也不顧及太多,朝向上座諸人一禮:“婢子有言,望圣上允準。”
天子正愁皇后不夠得力,話沒說到點子上,這時見秦子若頂上,也不深究是否合禮,赤金敞袖一揮:“事涉緊要,今日勢必察個水落石出,無論何人有疑,都可直言。”
秦子若溫溫婉婉地應諾了一聲,柔聲說道:“眼下王妃與采蓮各執一辭,確如王爺聲稱,僅憑采蓮片面之辭并不能證明事實真相,莫不請采薇與王妃婢女阿明一同上殿對恃。”
這時,子若姑娘還維持著公正的態度,因她篤定采薇一來,蘇五便將百口莫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