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里很平靜。
旖景才踏入正院,卻見以祝嬤嬤為首的仆婦盡在院門兩側的廊廡底下待命,十余個鶯鶯燕燕垂手而立,卻屏息凝聲,這陣勢顯然與往日不同,看來這時的平靜只是一場風波的間歇。
一定有了爭執,但隨著她與虞沨的到來又再偃旗息鼓。
旖景輕輕一嘆,帶著些微的遺憾。
虞沨似笑非笑地看了身邊小嬌妻一眼,壓低了聲音說道:“放心,以謝世子兄妹的性情,接下來還得吵。”
旖景立即炯炯有神。
才一上了正廳前的白玉石階,便見幾人坐在廳內,旖景首先瞧見立在老王妃身邊的小謝氏那微微泛紅的眼瞼,與滿臉不及消散的懊惱,嘴角忍不住一卷,卻又很快抿去了興災樂禍。
見禮時,旖景才仔細打量了一番謝世子,人至中年,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眉心未蹙,卻有了“川”字的縐痕,一雙眼睛與小謝氏生得極為相似,這時雖極力地端出平和,可言行泄露出來仍有與生俱來的嚴厲。
又看站在一旁的芷姨娘,當然不復上回的狼狽,眼眶卻比小謝氏更要紅些,眸子里還有盈盈水光,鬢角一朵海棠絹花,映襯得她的面頰更是蒼白。
芷姨娘同樣在打量并肩而來的世子夫婦,見他們拾階而上,世子一身墨綠蘭葉箭袖錦袍,襯托得身形挺拔如翠竹一般,相比數年之前,翩翩氣質依然脫俗,只當時那個稍顯蒼白的少年,已經更添沉穩,依然面如冠玉,唇色的紅潤已然不似那時的青蒼,眉目還似山水之秀,面頰輪廓越發分明。
她忽然想起那個夏季,依然是在這間正廳,她心情忐忑,迎上他含笑有若清澗的眼神,心里微有一甜,耳鬢發燙的羞澀感覺。
而這時,他的目光已經不會在她身上稍作停留了。
與他并肩的女子,笑靨若花,眉目婉然,言行落落大方,在他溫柔如水的注視下,面頰微染紅暈,顧盼之間,眸光熠熠,那樣的明麗與高貴,使人自慚形穢黯然失色。
正廳里因為一場爭執尷尬緊繃的氣氛,就在世子妃毫無顧忌的笑語妍妍里消散無形。
都說兩人堪比玉壁明珠,原來并非奉承。
謝芷不由得想,倘若自己那時不是擔心世子命不及冠,聽從父母之命嫁與他為妻,這時與他并肩而立,是否也如這般光彩照人,幸福美滿。
怎會只得一頂花轎入門,新婚次日,就受一番折辱。
怎會在父母面前,仍被親姑母一口一聲“區區妾室”“恬不知恥”的責罵。
她更想起那日飲得半醉的虞洲,當著明月與幾個丫鬟的面,看向自己的冷漠目光,攤開了手喝斥她“愣著干嘛”時的肅厲語氣。
沒有憐惜,她因為疼痛難忍眼淚時,只得他一句冷笑:“你不是就盼著這日么?怎么,這時后悔了,賤人,后悔的人是我才對。”
體內臟腑,生出一股銳利的疼痛,以致謝芷搖搖欲墜,站立不穩。
“祖母,我看著芷娘面色極差,應是身子不適,讓她也坐下說話吧。”
旖景陪著老王妃與謝夫人說笑寒喧了一番,緩和了廳里氣氛,老王妃這才允了小謝氏落坐,當然也不會讓旖景站著侍候,轉身之時,旖景瞧見芷姨娘臉色發白,鬢角滲汗,雙膝微顫,毫不猶豫地開口替她求情。
“芷丫頭也坐吧。”老王妃并不介意。
謝夫人看著芷娘木訥訥地呆立著,反而是旖景笑著道了謝,又扶了她坐在下首,不由暗暗搖頭,都是公候府邸出來的女兒,芷娘還長著旖景幾歲,自己這個嫡母雖說待她不如親生,也從沒疏忽基本禮儀教管,往常看著還好,這時與人家一比,還真是云泥之別。
她早已如坐針氈,其實今天壓根就不想來這一趟——小謝氏的性情謝夫人自是清楚,閨閣時就是個刁鉆驕蠻的,嫁來王府后更添跋扈,婆母在世時又一昧地放縱寵愛,自己這個嫂子從不敢在她面前說半個字的重話,芷娘是庶女,又做出了那樣的事,拖累得全家人都抬不起頭來,謝世子對她雖大不如前,可到底是寵了十多年的女兒,也不愿芷娘受別人委屈,強迫著虞棟答應了請封宜人,已經算是給芷娘爭取了體面。
可到底只是個貴妾,頭上又有小謝氏這么一個婆婆,哪能不受委屈。
謝世子一聽芷娘險些被小謝氏強灌避子湯,哪里忍得住怒火,硬是要來討說法,謝夫人情知兄妹倆難免爭執,果然兩句話后,當著老王妃的面,就毫無顧忌地爭吵起來。
為一個做人妾室的庶女出頭,謝夫人只覺得荒謬,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家妹子。
可謝世子逼著,她也是無可奈何,身為嫡母,就算裝模作樣,也得為芷娘說幾句好話,哪知竟被小謝氏罵上了臉,還是那些舊話,斥她這個嫡母疏于管教,原本就不待見庶女,這時倒來出頭,不安好心,恬不知恥。
謝夫人嘴里像嚼了黃蓮,不是啞巴也說不出苦來。
又擔心為著一個芷娘,和楚王府徹底鬧僵,今后沒了倚仗,越發被京都貴族冷落。
老王妃雖說也是鎮國公府的女兒,可一貫是個糊涂軟弱人,遠遠不敵小謝氏這個媳婦強勢,楚王與世子從前就疏遠著謝家,否則他們隨手提攜,世子爺也不會賦閑多年了。
謝夫人哪愿意為了芷娘來楚王府鬧事。
不過她這時一見旖景對芷娘的態度,心思又有了些微變化,故而雖然不滿芷娘的木訥呆板,也權裝沒有發覺。
在場中人,小謝氏剛剛大逞威風,狠狠數落得自家嫂子還不得嘴,雖受了長兄喝斥,但一番撒潑,哭起了過世多年的鎮國公夫人,成功地堵住了謝世子的嘴,兼著虞沨夫婦一來,眼看著謝世子越發不好再說芷娘的事,小謝氏心里十分痛快,這時瞧見旖景竟然有為芷娘出頭的預兆,哪里摁捺得住,芷姨娘還不及落坐,她就是一聲冷哼。
“景丫頭,虧你還是名門閨秀,怎么也不知道禮數規矩,芷娘就是一個妾室,長輩們面前,哪有她的坐處。”
旖景還不及答話,虞沨就開了口:“二嬸,三妹妹雖是二弟妾室,可仍是祖母的侄孫女,阿景也當她是表妹,見她身子不適,心里不忍才會如此,禮數規矩是當著外人的面,一家人在一處,何必拘禮。”
這下莫說謝夫人,連謝世子都覺得稀罕起來,虞沨往常見了他們連虛以委蛇都不屑與,三娘就不說了,那時包括四娘,來王府做客,想進關睢苑都是不能,何曾想這會子虞沨竟然出言相助。
夫妻倆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旖景,心下暗忖,傳言虞沨對廣平郡主極為看重,這話竟半點不虛。
老王妃剛才瞧著小謝氏毫不顧及兄妹之情,斥責起兄嫂來言辭尖銳,心里早有不滿,這時也冷冷說道:“老二媳婦,是我允了芷丫頭落坐,你剛才那話,豈非也是指責我不懂禮儀規矩?”
謝世子一聽這話,頓時有了底氣,兩眼一瞪,張口就是一句斥責:“都是母親從前慣著你這脾氣,怎能不敬尊長?再說芷娘就算是妾室,卻也是你侄女,倘若洲兒娶了正妻,她在正室面前自然該持妾禮,我們也不會仗著國公府的勢逼著你慢怠正經兒媳,口口聲聲禮教規矩,一來頂撞尊長,二來無端斥責晚輩,這又算哪門子禮數?”
旖景心下一哂,這回可不是她想挑事,誰讓二嬸自己不識趣呢——芷娘就算是虞洲妾室,可與長房何干,因著與鎮國公府的姻親關系,她樂意把芷娘當作表妹,難道二嬸還有強迫著她把人當姨娘對待的道理?
并不理會頭頂冒著無形火焰的小謝氏,旖景只沖芷娘甜甜一笑,扶了她坐下:“祖母既然允了,三妹妹就坐吧。”
得,這下干脆稱呼起三妹妹來。
小謝氏氣得兩眼翻白,哪里肯吃這個暗虧,又是一聲冷笑:“阿兄也別埋怨我待芷丫頭嚴厲,她在閨閣時本就有失家教,這時到底不比當初,別說是個妾室,就算是正經兒媳,也只有服教的理,我可不像嫂子那般,芷丫頭就算是庶出,我也當她是親侄女,自是不能讓她再不知規矩輕重,沒得讓人笑話謝家家風不正。”
虞沨見小謝氏不將矛頭對向旖景,當然不作理會,旖景本就是要來看熱鬧的,也不會多事把自己陷進去,垂眸端坐著,心里卻十分“佩服”小謝氏——眼看著謝世子對她已十分不滿,老王妃也早有偏心,她依舊咬著鎮國公府的家教不放,連帶著捎上了謝夫人,還不將人得罪個徹底干凈,謝夫人就算再不待見庶女,心里對她這個小姑子只怕也十分不滿了。
果然,謝夫人忍無可忍:“小姑口口聲聲責我管教不當,怨怪我這個嫡母虧待庶女,我就覺得奇怪了,洲兒可是你親兒子吧,怎么也那般沒有教養,就算芷娘當時有不對的地方,可一個巴掌拍不響,洲兒若是規矩人,怎么就做出了那樣的事,壞了芷娘清白,芷娘為何屈居妾位,都是你教子無方,這時還好意思苛待芷娘,我也不知你滿嘴的禮教規矩是為何物。”
這下可算捅了小謝氏頭上的蜂窩,只見她騰地起立,雙眉一豎,兩眼一瞪,沖著謝夫人就是口沫橫飛:“你還埋怨起我來?竟敢說我兒子的不是?明明是你們家的閨女嫁不出去,死乞白賴地送了上門兒,硬逼著洲兒納她為妾……”
話沒說完,就被謝世子冷聲打斷:“虞洲若不情愿,你又何苦逼著芷娘喝避子湯,難道虞洲壞了芷娘的清白不該負責?不過就是仗著個宗室的名份,說什么不能娶庶女為妻,我看在兄妹情份上,不好逼迫你這才妥協,哪知你竟這般得寸進尺。你也有點自知之明,虞洲將來就是個閑散宗親,若非妹夫還掌著西山衛,他連個正經差事都混不上,宗人府才不會管他娶妻是嫡是庶,更別提太后與圣上還會理論。我因著該你一聲阿兄,才委屈了芷娘為妾,倘若換作別家,這事情往宗人府一捅,虞洲先就得身敗名裂,你也逃不脫個教子不嚴,敗壞皇家聲譽的罪名。”
這話原也不差,芷娘再是庶出,也是公候府邸的千金,若當時謝世子真不依不饒,虞洲也只好娶了芷娘,虞洲就算是宗室子弟,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宗人府與禮部也沒有反對的道理,圣上就更不會理會這等閑事了。
但老王妃聽謝世子不滿虞洲,心里也不樂意,這時重重喝斥一聲:“都別說了,過去的事情,再提還有什么益處?一筆寫不出兩個謝字,更何況你們還是親兄妹,雖都是為了子女,也不該這么針鋒相對。”
小謝氏見老王妃還愿意維護虞洲,登即又蘊了兩汪眼淚:“母親,洲兒可是您親孫子,兄嫂這是要讓他身敗名裂呀,您可得為洲兒作主。”
老王妃這回卻難得清醒,瞪了一眼小謝氏:“他們也是心疼自家女兒,話趕話說得急了些,哪里就會那么做,好了,這事也別再爭執了,芷丫頭的事兒,我原本也說是老二媳婦不該,今后再不會有,芷丫頭是我侄孫女兒,有我在一日,就不讓人虧待了她。”
小謝氏哭聲就噎在了嗓子里,一陣咬牙切齒。
見反敗為勝的謝世子得意洋洋,謝夫人更是唇角帶笑,旖景又在一旁忙不迭地說著討巧的話,小謝氏只覺一股焰漿在小腹洶涌,突然說出一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