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暮色四合,天光昏暗。
旖景聽了羅紋的稟告,心里也是一慌。
連忙去凈房察看。
臥房西角一處小門,入內尚且有個小房間,放置著不當季的衣衫,也可作為更衣之處,衣架上掛著虞沨今日所著的外袍,他應當進了凈房。
推開一扇更衣間北角的門,便是鋪著軟氈的通道,兩間凈房,有門扇隔擋,羅紋便是在這通道里等候使喚。
因羅紋眼見旖景入內,自己便沒有跟上前來,旖景一時也鬧不清虞沨究竟在哪一間浴室,先拉開了一扇門,當見里頭黑燈瞎火,曉得不在,才拉開旁邊一間。
這一處修筑了個小浴池,因地面設著煙道保暖,冬季寒涼時沐浴甚佳,可這時已經入夏,難道他今日竟有閑心泡暖湯?
旖景心里孤疑,一眼便瞧見了靠壁設著的軟榻上,某人僅著一身兒玉白色的里衣,散著長發,正就著壁上燈火,悠悠閑閑地看著一卷書。
旖景哭笑不得。
這間浴室比隔壁更加寬敞,東壁上又有一排天窗敞開通風,這時倒也不覺悶熱。
可也不怎么適合在里頭看書好不?
虞沨似乎沒有察覺有人入內,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書。
衣襟微微敞開,露出清突的半道鎖骨,映著燈火的暖意。
旖景淺咳一聲:“閣部守著浴池用功,卻忘了囑咐羅紋一聲兒,那丫鬟險些沒急得哭出來,也不敢貿然入內。”
虞閣部這才將目光從書卷上移開,輕輕一笑,下榻迎上前來:“水太熱,我在等減涼。”
旖景:……
“怎么,借口太拙劣了?”虞沨伸手,攬過旖景:“等你主動來尋我,一同沐浴。”
尚且不及臉紅心跳,一個吻就綿長地糾纏上來,旖景只覺炙熱從足底升起,腰身頓時一軟。
衣衫漸次委地,心跳倉促,不知不覺人已經到了水中。
外頭的丫鬟在通道里站了一陣,沒聽見什么動靜,也都醒悟過來,一個個紅了臉,默不吭聲地離開。
這一回沐浴直到月上柳梢。
春暮好不容易聽見屋子里有了動靜,叫了夏柯,入內一看,卻見衣著整齊的世子正拉開靠壁的衣櫥。
女主人依舊不見人影。
春暮與夏柯相視一笑,都紅了臉,這才上前幫手:“世子可是尋干凈衣裳?讓奴婢們找吧。”
心照不宣地將旖景的衣裳取出一套,正欲送去凈房,又被虞沨阻止了:“給我吧,將外間的燈熄了,今日早些歇息。”
兩個丫鬟一個鋪床,一個熄燈,有條不紊地收拾妥當,輕合隔扇門,退出臥房,尚見羅紋仍在廊蕪外頭候著,臉上滿是擔憂,春暮安慰了幾句:“沒什么事,世子吩咐了早些歇息,不讓咱們值夜。”
羅紋這才徹底放了心,春暮叫了鈴鐺幾個小丫鬟,繞去后院,又等了片刻,才去敲凈房的門,里頭沒有反應,才推開門一看,見只有一池冷水,池邊堆著幾件濕衣,忍不住直抿唇角。
當然入內收拾妥當。
屋子里一盞暖暖的紗燈,燃在案前,床上兩人依偎靠坐,旖景臉上霞色尚未消盡,便是衣內那一抹香痕,仍染著幾分微紅。
虞沨將她半摟懷中,下頷輕輕靠在發頂,一雙眼睛卻甚是清亮。
“明日讓謝嬤嬤將院子里各處管事都召集起來,你正式見見她們吧。”
旖景立即肅顏:“我是想著,各處的管事都保持原班,暫時不需變動,我那四家陪房,先處置外頭的事宜,除了廚房,一應雜事先由楊嬤嬤熟悉,等有了成算,再好安排。”
虞沨輕輕一笑:“除了謝嬤嬤母女,院子里的管事都是從楚州尋來,并非普通奴婢,是父王舊部的親眷,雖說都是可信之人,但倒底不能拘著他們在府里長久服侍,還是要讓你信得過的人早些接手。”
原來如此,旖景心頭一默。
“也是我從冀州歸來后才換的這些。”虞沨繼續說道:“祖母的性情你也知道,祖父在世時,后宅上的事她就打理不來,由謝妃一手處理,因而王府的家生子,多數都是二叔二嬸的親信,沒有可信之人。”
王府不同于普通貴族,外院重要事務多由屬官處置,先楚王去世后,楚王漸漸將外院屬官更換,倒還可信,但內宅人事繁復,一時不及更新換代,兼著楚王妃后來又病弱,家事早交給了小謝氏,故而內宅竟然全都成了小謝氏的人。
“你擇家可信的陪房,先接管了廚房采買的事兒,燕嬸的兒子是個統兵,前不久娶了新婦,聽說新婦有了身孕,燕嬸心系家人,我也不好再長留她……還有茶水等事,都交給你可信之人。”虞沨干脆說道:“羅紋今后只負責我的藥膳、施針,屋子里頭不讓她進來,近身侍候的丫鬟都用你的陪嫁。”
旖景心下一驚,未免有些過意不去:“謝嬤嬤與羅紋畢竟照顧了你多年,又是兢兢業業的……”
“一碼歸一碼。”虞沨微微蹙眉:“我已經與嬤嬤商議過了,她也十分贊同,原本羅紋年齡也大了,不該耽誤了她……”
便說了羅紋與江漢的事兒。
旖景更覺驚訝:“因為你現在還需施針,羅紋才留在了關睢苑?”如此一來,這么戒備著人家,似乎就更過意不去了。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江漢他……對羅紋無意,但羅紋是個死心眼,江漢又沒有把事情說穿,徹底絕了她的心思。”虞沨猶豫了一番,還是把杜宇娘說了出來。
旖景恍然大悟:“原來那玉佩是江漢之物,難怪當日你在杜宇娘那見到,神色有些不同呢。”可這神女有心襄王無意,卻也是樁麻煩事,旖景有些頭痛,虞沨到底是個男子,這寬解丫鬟的事兒他不好為,羅紋又不同尋常丫鬟,到底有這么多年的情份,這事不能置之不顧。
貌似成了她的責任。
但羅紋對她甚是疏遠,便是勸導,也聽不進去。
虞沨像是看穿了旖景的心思,拍拍她的肩頭:“這事你不消理會,謝嬤嬤她心里有成算。”
“你是懷疑羅紋會被人利用?”旖景又問。
微一沉吟,虞沨才又說道:“羅紋是個什么人我還了解,害人的事她不會做,阿薇……也絕不會有惡意,其實是謝嬤嬤,她先提了出來,不讓羅紋再插手廚房的事,應是擔心羅紋鉆牛角尖,被心懷叵測之人利用。”
旖景有些懷疑:“嬤嬤這么信不過自己的女兒?”
虞沨輕輕一嘆:“在這之前,二嬸拉著阿薇過來,羅紋沒有經過許可,便將二嬸放了入內,謝嬤嬤事后就罰了她,便是那時就動了念頭,建議不讓羅紋近身侍候你,也不讓她再隨意出入關睢苑,與阿薇見面。”
旖景:……
“嬤嬤是害怕萬一,她知道羅紋絕不會對我懷有惡意,就怕對你……我覺得嬤嬤這番戒備對羅紋多少有些過,若是連阿薇都不讓見了,保不住更會讓羅紋有什么想法,便就提議,試探一番羅紋,假若她還知道本份,讓嬤嬤寬待著些。”
旖景沉吟一陣:“所以,那日是有心讓羅紋替我煎藥?”
虞沨頷首:“她的一舉一動暗中都有人盯著,能把藥送到你跟前兒,說明并沒有動手腳。”
旖景輕輕一笑:“其實遠揚必有所料,便是羅紋真有二意,也知道事不可為的道理,無非是想讓嬤嬤放心罷了。”
“可羅紋知道那是什么藥,卻面露欣喜,我認為謝嬤嬤的擔心不無道理,以后屋子里飲食茶水的事,還是別讓她染指,廚房里都用你的人,羅紋便是替我準備藥膳,用小廚房即可,與咱們的飲食分開準備。”
其實關睢苑雖大,主子也就只有兩人,廚房最為重要,其他倒還是其次。
“廚房是在中庭跨院,那里設有兩個門房,十二個時辰都不離人,不讓閑雜人等接近,兩個門房看著雖是個粗粗重重的婆子,實際上都是習武之人,身手不消說了,心思也極為細密,廚房除了燕嬸之外,還有一個董嬸,與燕嬸不同,她是個孤寡,楚州已無親人,可長留府中,董嬸對毒物深有認識,食材藥品經她驗看才再烹制、煎熬,更加保險。”虞沨又說。
旖景默默記在心里。
想起那一世,雖然關睢苑里也有所防備,卻還沒到這般風聲鶴唳的地步,應當是楚王與世子只是略有懷疑,卻沒有篤定虞棟夫婦的險惡用心,而這一世,當他歸來,自然會防范周密。
可是依然這般信任她。
旖景只覺得眼角發酸,將鼻尖埋在他的衣領里:“遠揚,當年母妃……真相究竟如何?”
便覺輕扶肩上的手指微微一沉,旖景干脆手臂一環,摟著他一起沉默。
隔了半響,才聽虞沨說話,語音依然平緩,聽不出情緒:“江氏在母妃藥膳里下了慢性毒草,也給了我乳母服用,以致于讓我中毒,也是實情。”
“五歲那年,母妃毒發,不久之后乳母也毒發身亡,父王才起疑心,可只察出了江氏。”虞沨又再說道:“我漸漸知事,心生疑惑,提醒了父王,可當年知情人已被盡數處死,要察也不是那么簡單,但天網恢恢,二叔雖果斷狠辣,到底漏了一個他的乳母。”
旖景心里一驚,虞棟的乳母?
“是謝妃的心腹,姓區,齊氏的外甥女。”
旖景理了理思緒,才想起齊氏是謝云清的生母。
“父王以區氏兒孫一家性命為脅,總算是得知了真相,原來二叔與江氏早有私情。”
旖景:!!!
手段很熟悉,這父子倆,都是利用感情,讓別人做了利器,不過江氏為何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咬牙認罪,沒將虞棟招供出來。
又聽虞沨說道:“區氏坦承,江氏是受了二叔的蠱惑,以為母妃害她小產,故而懷恨在心,二叔又極盡挑撥,使江氏下毒,后,二叔故作深情,承諾保江氏家人富貴,將江氏父母兄長安置一處,其實是做為要脅。”
旖景明白了,江氏不是執迷不悟,而是把柄在別人手里,并且就算她供出虞棟來,也難逃一死,與其禍害家人,莫若一己頂罪。
“那這個區氏眼下還在?”旖景忙問,不過轉念一想,就算她愿意當面指證虞棟,無憑無據下,也不能僅憑奴婢之言,便將宗室治罪。
虞沨冷聲:“父王也知僅憑區氏的證辭不夠,區氏當時已經不在王府當差,被二叔安置在潭州養老,父王著人將那家人帶至楚州,眼下區氏仍在,早些年,二叔當聞區氏一家不知去向,還遣人尋找過,因沒有半點蹤跡,也不了了之,區氏畢竟是二叔生母的親戚,他倒也放心。”
旖景沉默一陣,才又說道:“應是篤定,便是區氏指證也不足以將他治罪。”
“所以,要想報這拭母之仇,只能等二叔再行禍事,牽涉舊案,才能使當年真相公之于眾。”
“二叔一家必不會罷休,一定還會行禍。”旖景篤定。
卻忽聽虞沨說道:“有一件事,我早有察覺,可沒有告訴你,二叔他這段時日與你二舅舅來往頻繁。”
繼母的同胞兄長!
旖景坐直了身。
“只不知他們究竟為何交近。”虞沨見旖景神情有異,纏著烏發把玩的指尖又是一滯:“旖景,你在懷疑什么?”
“繼母與宋嬤嬤有所勾聯。”旖景喃喃自語:“越發蹊蹺了。”
兩人心下各有思量,只終究還是停留在懷疑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