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宮正殿之前,一列護衛(wèi)內(nèi)侍瞧見天子大步而來,老遠就帶著股子風(fēng)雨欲臨之勢,于是個個都在詹公公的帶領(lǐng)下把腰身又往下彎了幾分。
天子對眾人視而不見,只在那雙玄錦銀紋靴子邁進正殿的高檻之時,右臂微微一豎,明明垂眸躬身的隨叢卻像頭頂上也長了一雙眼睛似的,準(zhǔn)確地接受到這一示意,及時在檻外收住了步伐,唯有還在潛邸時就服侍的內(nèi)宦小李依然跟了進去。
天子往左側(cè)走了幾步,忽地又頓住步子,扭頭看了看殿中云臺上的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眼角往斜一挑,眸色瞬間又陰沉了幾分,那九五尊位,這時已經(jīng)非他莫屬,在這正殿里,唯有他一人能坐其上,在那里,指點江山發(fā)號施令莫有不從,可眼下他站在這里,為何沒有半點腳踏實地的感覺?就算坐在上頭居高臨下,也總有搖搖欲墜的危機。
“詔顧于問。”丟下這一句后,天子到底還是拐進了御書房。
他沒有繞去御案后的寶座,而是站定在北窗照進的金陽里,負于身后的手掌緊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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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還是慶王的時候,其實沒怎么將虞沨看在眼里,他顧忌警備的無非是楚王,是這一脈之勢,而絕非個人。太宗對虞沨的優(yōu)渥,那是基于對楚王獨子病體孱弱的憐惜,先帝對虞沨信重,也是因為同上原因,以天子看來,倘若楚王再有一子,這世子之位怎么也落不到病殃殃的虞沨頭上。
虞沨無非就是個只會耍筆桿子的士人,朝廷多的是這一類儒生,就算寫出《蒼生賦》,能聞名于世備受推崇無非是因為他宗室的身份而已。
楚王府讓人忌憚的可是分布各地的舊部兵將,絕非那些酸腐書生。
虞沨因體弱不能習(xí)武,只好往文才這個方面發(fā)展,天子甚至嘲笑過堂堂親王世子竟然巴巴去翼州求學(xué),還需要在名儒教下鍍一層金的名堂。
若是虞沨當(dāng)真睿智,就該早早接手追隨楚王府那些舊將,贏得他們的尊重,對那些個領(lǐng)兵之人,靠筆桿子能收服?
在天子眼里,這些年來虞沨唯一的功勞,無非就是上回治水平疫,若是換成一個普通朝臣,大概也能成為升遷受重的資本,但是就宗室來說,實在多此一舉。
不怪天子短見,當(dāng)年金榕中欲策反袁起兵犯錦陽,這事被先帝有意隱瞞,除了事涉其中之人,便是先帝心目中第一繼承人虞灝西當(dāng)初也知之不詳,不過那人狡慧,憑著蛛絲馬跡也能猜度出虞沨才是關(guān)鍵,就此對楚王世子刮目相看,并不以為他之所以得君帝信重僅憑父祖舊功與上位者的憐惜。
在今上看來,楚王重情,守著個弱不禁風(fēng)的長子誓不再娶,以致楚王一脈遲早沒落,先帝在位時,因?qū)Τ醺缸有胖兀?dāng)然要引以為忌,可眼下已經(jīng)換做他在龍椅,只要除掉衛(wèi)國公一系,后繼無人的楚王府何足掛齒?
為兒女私情而棄權(quán)勢家業(yè),楚王倒是個可愛的人,也許就是因為他這般至情至性,太宗與先帝兩任才會全心信重毫不設(shè)防。
所以,秦子若開口讓他賜婚,想嫁入楚王府頂替世子妃之位,天子沒怎么猶豫就一口應(yīng)諾,甚至頗為玩味,還道七妹妹這般爭強好勝頻出風(fēng)頭有多大野心呢,無非就是動了渴慕之心,再怎么智計百出,到底是個女流,楚王府本就后繼無人,再與蘇家解除姻親,兼著長媳成了他的耳目足以操控,那一脈的勢力遲早會被他蠶食入腹。
這么一想,相比普通女子略勝智計的秦子若還真成了楚王世子妃的不二人選,七妹妹并不糊涂,能不知道她的倚仗是誰?
蘇、楚兩府,一個打壓一個籠絡(luò),再雷厲風(fēng)行地施行軍制改革,集中皇權(quán),反過頭來再削弱秦家,廢了秦后另立賢人,就算秦家還有個世子妃,但楚王那時還有本事威脅皇權(quán)?
這就是天子的打算,他根本不屑先帝臨終前的那番布局,可惜他的計劃從一開始就注定波折連連。
因為有太皇太后的存在,眼下就算收拾蘇家也大不容易。
太皇太后與嚴(yán)家,這時才是心腹大患。
再兼著今日……
天子難以忍耐心頭焦躁,拳頭擂向御案,砸在一沓奏本上悶響一聲。
起初他還以為真有了蘇氏的音訊,不以為然,哪知虞沨竟說仍無消息,不過是因為肖家余孽在云貴兩地活躍,故請赴藩,以期鏟除余孽,從其口中逼問當(dāng)初擄掠蘇氏的真相,察明蘇氏下落。
當(dāng)著大長公主與太皇太后兩個將蘇氏視為掌珠的人面前,天子總不好說蘇氏只有死路一條這樣的話,所以他只是支應(yīng),楚王國之重臣,任職五軍都督府,實不宜離京,肖氏余孽之事大可交由當(dāng)?shù)毓賳T統(tǒng)兵清剿。
眼見著太皇太后也微微頷首,似乎頗為贊同,天子方才長吁一口氣。
虞沨卻立即擺出一副“情種”的模樣,跪地懇求,說他與蘇氏為結(jié)發(fā)夫妻,蘇氏生死未卜,他實不能袖手靜候,勢必要親手捉拿欽犯余孽,審問發(fā)妻下落。大長公主也緊跟著開口求情,于是太皇太后立即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居然說出楚王原為藩王,之所以不曾赴藩,原因三代君帝視之為棟梁之臣,不舍其離京,倒是天家有所虧欠,故而先帝在世時留下密旨,允準(zhǔn)楚王若請赴藩,必準(zhǔn)。
這又是拿先帝壓服他妥協(xié)!
天子心里明白得很,什么心系發(fā)妻,蘇氏失蹤這么久毫無音訊,就算命大,只怕早被人玷污了身子,虞沨甘心頭上頂著綠帽子?統(tǒng)統(tǒng)都是借口,楚王這是想脫離朝廷掌控,遠在楚州,楚王便能毫無顧忌地將人脈勢力移交給虞沨,使其收服舊部領(lǐng)將,說到底,是太皇太后不愿放棄大權(quán),力撐蘇、楚兩府,用以*帝權(quán),把他徹底變做傀儡。
他倒是小看了楚王父子,也小看了衛(wèi)國公府!
而緊跟著,太皇太后又讓虞沨稟報因為追蹤肖氏余孽,“無意間”收羅的各地情報,那些謠言紛擾,讓天子怒不可竭!錦陽京的謠言好容易平息,沒想到地方更起篷勃之勢,這決非偶然,定是有人存心散布,好讓他的帝位不能名正言順,而背后操持之人……天子冷厲的目光直視虞沨,但那人卻坦然回視,沒有半點心虛的模樣。
天子并不以為蘇、楚兩府會如此大膽妄為,定是太皇太后!
她就是要他明白,他的帝位還沒有坐穩(wěn),必須得“俯首貼耳”,遠陳、秦而近蘇、楚,尤其是嚴(yán)家!
可若他真聽?wèi){太皇太后擺布,這大隆江山,帝王權(quán)柄就永遠不會真正掌握手中。
所以天子直盯著虞沨,輕笑:“無知百姓詆毀帝君,大逆不道,朕將罪逆處死何錯之有?京都可有人敢再行大逆之事?既然地方不消亭,朕這就下令,酷刑鎮(zhèn)壓,不怕不能震懾謠言。遠揚以為如何?”
虞沨落落起身,舉揖而稟:“恕臣直言,百姓無辜,應(yīng)有心懷叵測者有心挑唆,倘若血腥鎮(zhèn)壓,更引民怨沸騰,決非治世之道,理應(yīng)徹察背后散布謠言者。”
哈,他竟敢讓徹察?天子怒極反笑,額角青筋直突。
但是太皇太后也開了口:“遠揚說得極是,那些無根無據(jù)的話,百姓就算無知也不會盡信,反而是圣上以酷厲手段鎮(zhèn)懾,以致京中人心惶惶,卻是事實,再者,先帝病中,親封八郎遼王,并擇定赴藩之日詔告萬民,眼下圣上遲遲不許遼王就藩,六郎、七郎非但沒有封號,甚至不得自由,怎么不讓民眾生疑?才會受那些謠言蠱惑,哀家以為,徹察是一定,但圣上也得讓天下看到對手足的友睦親重,才能讓從根本上抨擊謠傳,一昧地鎮(zhèn)壓,只會讓天下更信謠傳,中了奸人之計。”
其實太皇太后也疑心這事是有人背后操縱,六、七兩個皇子被軟禁,他們的母族也都敗落,沒有這樣的實力,遼王品性端良,不會行這陰毒之事,至于蘇、楚兩府,他們?nèi)粲胸蠝y之心,早在帝崩之時,就不會遵奉圣命,先帝可是沒有詔書遺世,以蘇、楚兩府之勢,倘若不服,勢必又是一場動亂。
先帝自知那日油盡燈枯,可蘇、楚兩府卻瞞在鼓里,衛(wèi)國公雖掌禁軍,但他孤身入宮,先帝早有準(zhǔn)備,已在禁宮布防,若事亂,不依圣命者殺無赦。
但正如先帝所料,蘇、楚兩府盡都遵奉她這個太皇太后決斷,說明并無二心。
太皇太后看來,目前為止,楚王父子還是能夠信任的。
散布謠言者極有可能是肖氏余孽,想借先帝突崩而無詔書為由引發(fā)內(nèi)亂,他們好恃機起事,天子若再血腥震壓,殘殺忠良,豈非正好落入余孽陷井,讓他們有了起事的名義?
太皇太后又怎能坐看國政大亂,再生戰(zhàn)火?
偏偏天子遠良臣而重奸侫,打壓手足,這些不幸被先帝料中,太皇太后實在希望天子能清醒,疏遠秦家,按先帝籌謀步步為營。
天子很想反駁太皇太后,祖母不過女流,懂得什么軍國大政?但想到自己的處境,只好忍氣吞聲,卻實在不甘就這么放遼、楚兩王赴藩,養(yǎng)虎為患,最終也只是應(yīng)允他會慎重考慮,滿面冰霜地告辭。
其實天子對秦懷愚的嘴臉也看在眼里,自從登基,秦懷愚將矛頭對準(zhǔn)陳家,爭強好勝,結(jié)黨固勢,企圖權(quán)傾朝野,他又怎會放任?秦氏如此不堪,有這么個皇后實在丟臉——這不謠傳當(dāng)中,就有人說先帝擇選秦氏為慶王妃,就是看準(zhǔn)她毫無儀范,可見從始至終就沒傳位慶王的打算!
可笑秦家還想倚仗外戚之名掌握大權(quán)掣肘君帝!
但眼下不得不放縱秦家,因為天子所用之人本就有限,這時若再自斷一臂,怎么能與太皇太后抗衡?
盡管如此,天子對秦懷愚還是不敢輕信,比如當(dāng)遇兩王赴藩一事,他率先想到的竟然是找顧于問商量。
顧于問出身寒門,雖正妻出身世家,但韋記那人膽小慎微,被顧于問一勸,就乖乖地遞了辭呈,把相位拱手相讓,虧秦懷愚還說韋家是衛(wèi)國公府的死忠,心腹大患!韋記已不足懼,顧于問還有為圖富貴背妻另娶這么一個把柄捏在天子手中,隨時都能使他身敗名裂,天子自然不怕他懷有二心。
給予重用才更放心。
這時,天子滿心焦躁,又是一聲厲喝:“顧卿怎么還沒來,速速去摧!”
小李嚇得一個激零,連忙應(yīng)諾著退出書房,剛到正殿,就見顧于問一腦門熱汗地進來,這才長長松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