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這日,虞洲與安慧的經歷十分跌蕩起伏、驚樂加交,而對于謝氏三娘來說,這一日卻過得十分“屈辱”焦灼。
要說這段故事,還得提起數日之前。
趙四家的這日滿面笑顏地尋到她在虞二郎身邊貼身侍候的女兒明月姑娘,母女倆拉著手,避了旁人,趙四家的就開始激動人心地喋喋不休,末了還摸出一對金蛇斷口鐲子來,鬼鬼祟祟地塞給明月:“這就是謝娘子讓捎給你的禮。”
明月冷冷一笑,把那鐲子一推:“阿娘從誰手上接的,還是交還給誰去吧,這趟渾水,可是摻和不得的。”
趙四家的怔了一怔:“閨女,你可別犯糊涂。”
“我若答應了你,才是犯了糊涂呢,阿娘又不是不知道,謝家的三娘是老王妃看中的世子妃,咱們夫人,也正竭力撮合著這樁姻緣,也不知她給了你們多少銀錢,您才興沖沖地來勸我助她成事,你們也為我想想,我好不容易才在二郎院子里站穩了腳跟兒,若就因為這些蠅頭小利栽了跟頭,將來還有什么指望?”明月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子,馬著臉就要往回走。
趙四家的連忙拉住明月:“可不是什么蠅頭小利,那謝娘子說了,若是事成,將來的好處多著呢。”
“阿娘!任是多少錢銀,還有我這個女兒的前程重要?兩個哥哥除了耍錢吃酒,還能成什么事兒?您與阿爹將來也只能依賴著我,我好容易才與二郎他……您可倒好,讓我助別人去爬二郎的床,不說別的,二郎的心里頭,將來的妻室可早有了人選,哪里是謝三娘一個庶女肖想得的!”明月大急。
“你說這話,可枉廢了我這個當娘的一片苦心。”趙四家的拿著帕子擦了擦干澀的眼角:“我難道就是貪圖小利,不顧閨女之人,還不是為你考慮!二郎的心上人,可是對門的蘇氏五娘?你也想想,蘇五娘這么尊貴的身份,將來進門,可容得了你這么一個通房?朗星她娘原本就是夫人的陪房,自不消愁,你呢,你怎么辦……可別說二郎有多上心,這男人的心腸本就易變,更何況你在他心里,又哪有蘇五娘的份量!”
這一番話,倒是說得明月一怔,臉上的神情隨之松動了下來。
趙四家的立即再接再勵:“別說將來的少夫人,只要有夫人在,你恐怕連朗星都越不過,但若是助一把謝家娘子,她領了你的情,將來還不提攜幾分,再說,她身份上終是比不過蘇五娘,將來也好相與,又是因為這般成就的姻緣,難道還能在你面前擺架子不成,她與二郎越是不和,與你越是有利,我怎么想,你也應當助她一把。”
明月就在這番說辭之下,態度有了天差地別地扭轉,竟收了那一雙鐲子,并尋了個機會,與謝三娘促膝長談了一番。
謝三娘聽了明月的建議與安排,才總算是看到了一絲切實的曙光,不想還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實施,小謝氏就給了她當頭一擊。
再說回七月十五這日,當謝三娘得知虞洲要去“賞花”,本以為是個機會,又以為自己好歹是個“客人”,在此小住,必不會受到怠慢,被晾在家里才是,故而一大早就起來梳妝打扮,等著人通知出門的“喜訊”。
小謝氏倒是來了,卻壓根沒有提起什么賞花閑游,反而滿面肅色,當頭就是一聲棒喝:“你說說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兒,怎么能說出詛咒中傷世子的話來?這下好了,我掖掖藏藏著,到底還是讓老王妃聽到了風聲,今日她特地關注起我的生辰來,還提議那日請了娘家兄嫂、侄子侄女來聚聚,我正訥悶呢,又不是整生,老王妃怎么就關注起來,不想她緊接著就是一句,等兄嫂一來,順便領了你回家……說你既然不愿,楚王府也沒有強人所難的道理!”
這一番話,對謝三娘來說,實在就是晴天霹靂,小謝氏的生辰眼看就在后日,若就這么回府,豈非徹底淪為了笑柄,哪里還能期望什么好姻緣,得罪了老王妃,又得罪了姑母與嫡母,只怕父親心里也會存了不滿。
小謝氏見三娘神色俱變,方才緩了緩口氣:“也不是沒法挽回,你這就與我去見世子,好好與他言語一番,就說那些話……原本是心急之下口不擇言,我見世子對你印象還不錯,他如果能出面替你說話,老王妃未必不會回心轉意。”
謝三娘一點都不想老王妃回心轉意,但是她必須得爭取在楚王府多留一段時日,也不能在明面上逆了小謝氏的意思,故而,只得與小謝氏一同,往關睢苑去見世子。
一路之上,謝三娘都在懊惱,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該打扮得這么鮮亮,萬一……真讓楚王世子惦記上了……豈不是為自己的計劃再添阻撓。
姑姪倆一個滿懷殷切,一個心藏忐忑,須臾就到了關睢苑前。
小謝氏好不容易拍開了門,正想挽著謝三娘一同入內,卻被門房毫不留情地阻擋:“將軍夫人且慢,容小的入內稟報一聲。”
小謝氏頓時覺得顏面掃地,雖說她被拒之門外并非首遭,到底這次是在自家姪女面前……
但關睢苑的門房卻不給她發表異議的機會,將門一關,轉身就走。
足足等了一刻鐘,門房方才重新開了門兒,這次露面的卻是謝嬤嬤。
“將軍夫人,您這是……”謝嬤嬤倒是滿面帶笑,但顯然不是迎接她們入內的。
小謝氏雖說掌著楚王府的中饋,對關睢苑的下人卻不能發號施令,當即也只能苦忍住一口濁氣,先不說來意,只問道:“世子身子可好?老王妃日日惦記著,若有任何不適,可得及時請了太醫來診脈才好。”
這就是要先發制人,免得世子又找身子不適的借口,將自己拒之門外。
謝嬤嬤神情不變:“有勞老王妃與夫人牽掛,世子并無不適。”
“如此就好,我就說嘛,世子眼下比從前可是康健了許多。”小謝氏別有深意地說道,將謝三娘往前輕輕一推:“我這姪女早聞世子才名,眼下又在王府小住,正好有機會前來請教一二。”說著,就要邁過門檻。
謝嬤嬤卻說道:“世子有令,因外邊兒流言蜚語,傷了謝三娘子的閨譽,他很是介懷,為了不造成更多誤解,還是與謝三娘子保持距離地好……眼下謝家兩個小郎君也入了國子監,若是三娘有什么疑難,莫如請教自家兄弟,方才是正理。”
這話,顯然是不留余地了。
小謝氏神情一變:“嬤嬤你也是王府的老人了,怎么連基本的規矩都不通,哪有將親戚拒之門外的道理?”
“老奴是不通規矩,只不知謝三娘子分明當眾明言,指責世子自作多情,一邊又要請教什么學識,卻不知又是什么規矩?”謝嬤嬤神情也是一肅,笑容頓時消失無蹤:“夫人還是莫要為難老奴,世子若有什么怠慢,自會去老王妃跟前兒陪禮。”
也不耐煩與小謝氏再多說,轉身離去,只吩咐門內侍衛:“世子有令,不經允許,任何人都不能入關睢苑,你們可要忠于職守。”
侍衛齊聲應諾,響亮劃一,將小謝氏與謝三娘嚇得后退半步。
本應如釋重負的謝三娘,卻沒有半分欣喜,只想到眼下竟然真的被一個將死之人避之千里,一種恥辱與沮喪頓時油然而生,美目含淚,泫然欲泣。
小謝氏羞怒交加,不敢在關睢苑前撒野,只得拖著謝三娘離開,一路上狠話不斷,無非是指責謝三娘口拙心笨,自己壞了好好一段姻緣,將楚王府得罪了個徹底。
“這事我可得好好與兄嫂說道說道,不是我不廢心,都怪你不知好歹!”
謝三娘又怎能不惶惑呢?
好在她還有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謝三娘在挨足了小謝氏的抱怨之后,咬牙堅定了要自強的決心,狠狠一抹眼淚,抬腳就去尋了明月姑娘,把迫在眉睫的難處急說了一通,卻見明月思忖一陣,肯定地點了點頭:“三娘莫急,趁著鎮國公世子與夫人來府,恰好是實施那計劃的時機。”緊接著,又是好一通耳語。
謝三娘聽得眉心直跳,頻頻頷首之余,卻仍有幾分遲疑:“如此便可?果真不需要……那些擾人心神的……”到底是閨中女兒,謝三娘實在無法將“迷魂湯”“*”這樣的名詞出口。
明月心中冷哼,十分鄙夷,還說是什么大家閨秀,這滿腦子還不是一些污垢陰私的手段,她倒是想,可自己就算要幫她,卻也不能冒這樣的風險,給主子下藥,若是有什么疏忽,豈不是引火焚身,半點退路都沒有了?但面上卻半分不露,只肯定地說道:“三娘只需按奴婢說的那般行事,奴婢侍候二郎多年,對他甚有幾分了解……二郎最是心軟,您只消楚楚可憐一些,把那心里話說出來就是,就是一點,千萬別忘記袖著玉蘭香,二郎他最喜的就是這香氣。”
謝三娘方才安定了下來,竟然開始企盼著兩日時間快過,小謝氏生辰速至。
而小謝氏這廂,雖知讓謝三娘嫁給虞沨的事十分艱難了,卻仍然沒有放棄希望,當生辰這日,當真邀了兄嫂與幾個侄子侄女來王府,避了小輩,只與兄嫂又將三娘的不知好歹抱怨了一通。
鎮國公世子便很有些惱火:“要說三娘的話原本也不錯,姑母她難道不知虞沨的身子如何?眼下外頭謠言散布,三娘的閨譽已經成了這般,姑母可不能不管。”
世子夫人連忙勸道:“夫君莫急,姑母也是心疼沨兒罷了,三娘那話到底有失體統,長輩聽了生氣也是難免,咱們且得說些軟話,好教姑母消了火兒,才是真正為三娘打算。”
小謝氏連忙表示贊同,便就領著兄嫂去與老王妃問安。
榮禧堂前,卻恰好遇見乘著肩與的世子。
虞沨才陪著老王妃說了好一陣話,正欲回關睢苑,今日是特意乘了肩與來回,果然,就巧遇了鎮國世子夫婦。
謝世子一見虞沨有氣無力地形態,眉心緊蹙,神情越發不愉。
到底是路遇長輩,虞沨還是下了肩與,恭恭敬敬地施了禮。
“沨兒身子可還好?”謝世子冷冷一問。
虞沨淡淡一笑:“表叔有心,沨并無不妥,不過擔心受了暑氣,才乘與而往。”
謝世子聞言,只冷冷一哼。
見氣氛有些僵持,謝夫人連忙出面緩和:“我瞧著沨兒恢復得極好,但這日頭實在烈了一些,當心點才是正理……沨兒,三娘她之前是與我們鬧脾氣,心里有些郁積,方才出言不慎,你可別往心里頭去……眼下三娘也知道錯了,悔得不行,正想與你當面致歉呢……眼下外頭人都道你倆親事已定,你們倆可別存了芥蒂才是。”
小謝氏也連忙說道:“正是這理,三娘好歹也是妹妹,沨兒這個當哥哥的可得擔待著些。”
今天晴空在虞沨身邊隨侍,剛才瞧著謝世子那般冷硬的態度,心里的氣已經不打一處,這會子又聽了這話,更是不屑得很,鼓了鼓腮幫,動了動嘴皮,正欲冷嘲熱諷幾句。
虞沨卻全不給他機會,只環臂一揖:“告辭。”
便上了肩與,頭也不回地往關睢苑去。
謝世子臉上立即罩滿烏云,可到底不敢當真得罪了楚王府,只得捏著拳頭忍著惱火,眼角抽搐了十數下,才緩和了幾分神情。
卻說老王妃,對謝三娘的印象已經十分不佳,任由小謝氏與謝夫人如何轉寰,臉上都是淡淡的,再不提聯姻的事兒,謝世子急了,才用話逼了幾句,老王妃就扶著額頭喊暑氣太重,就這么打發了侄子侄媳。
故而,小謝氏這個生日就過得十分屈悶。
虞洲為了緩和氣氛,不斷敬酒,跟鎮國公府兩個郎君齊心協力之下,才讓一餐午膳順順利利利地用完,膳后,鎮國將軍攜了謝世子去書房說話,小謝氏與謝夫人也去了茶房私聊,虞洲方才覺得酒意上頭,見鎮國公府兩個郎君與虞湘相談甚歡,自己回了院子歇息。
明月見虞洲步伐輕浮,面頰醺紅,只覺得今日之事又有了幾分成算,連忙笑著上前摻扶,等虞洲斜靠著炕上隱枕,方才親手沏了熱茶,用沫了香脂的紅唇輕輕吹了幾吹,才呈給虞洲:“二郎今日怎么飲了這么多酒?”
虞洲伸手松了松衣襟,略微坐正了身子,醉眼惺忪地看著面前的貌美丫鬟,只覺得丹田里升起一股炙熱,唇角斜斜一挑:“我沒力氣,姐姐親自喂我喝上一口。”
明月媚媚一笑,斜坐炕沿,將茶盞遞往虞洲唇邊,美目含情,顧盼嫣然。
虞洲先就著明月的手濕了濕唇,卻微微蹙眉:“這茶太苦,姐姐含在嘴里先釀一會兒,再喂給我吃。”
明月果然喝了一口,將茶盞擱在一旁的榻案上,伏身下去,將一張俏面,兩片紅唇湊上……虞洲咪著眼睛,正等著美人喂茶呢,卻聞一聲嬌笑。
明月以手掩唇,一張俏面與虞洲險些貼在一處,卻保持著呼息可聞的距離:“糟了,奴婢竟咽了下去,這該如何是好?”
虞洲只覺得丹田的炙熱在五經八脈蔓延沖突,直沖天靈,雙臂將明月的纖腰一緊,就要吻上美人的櫻唇。
“明月姐姐可在?”卻忽然有一個聲音,響在軒窗外頭。
三娘來得可真是時候,明月暗忖,將虞洲輕輕一推,一個媚眼如影隨行地拋去,卻偏偏揚聲說道:“在屋里,三娘進來吧。”
邊說邊跳下炕來,沖虞洲做了個嬌俏的鬼臉兒。
虞洲只覺得五臟六腑像是被這促狹鬼兒放了把火,又是焦灼又是沮喪,卻不得不坐正了身,整理衣襟,故作淡定。
簾子一挑,三娘裊裊婷婷地進屋,一眼見到虞洲,似乎微微一怔:“二郎也在……我原是來尋明月姐姐……”
“三娘快請。”明月睨了一眼故作正經地虞洲,上前迎了謝氏三娘入內,倒將虞洲晾在了一邊兒。
“今日就要歸府,好在這幾個扇墜兒已經及時編好了,才趕得及給你送過來。”謝三娘將幾個脂玉、碧玉紅絲線編成的扇墜遞給明月。
虞洲端著茶盞,心急火燎地一口喝干,方才覺得焦灼緩和了些,抬眸之間,卻見謝三娘今日穿著一身妝花絹衣,月華六幅湘裙,比起往常清雅的衣著,倒是多了幾分華麗美艷,更兼著不知是染著酒意,還是被驕陽醺蒸,兩靨透出淺緋,憑添嬌俏風情,不覺多看了幾眼,突遇謝三娘正看了過來。
兩人目光一遇,謝三娘嬌羞垂眸,雙靨又艷麗了幾分。
虞洲挑了挑眉,一雙微醺的鳳眼里,光華一轉,便問:“明月怎么煩勞起三姐姐來?”
明月嬌嗔道:“還不是要給二郎你做衣裳,才忙不過來,好在三娘搭了把手。”便將那扇墜遞給虞洲看:“瞧瞧,三娘就是手巧,難怪老王妃都贊不絕口。”
虞洲哪里鑒賞得來這個,不過溜了兩眼:“有勞三姐姐……明月,可不能讓三姐姐白白忙碌一場。”
謝三娘連忙推辭:“我閑著也是閑著,算不得什么。”
“這可不好,奴婢也拿不出什么東西,不過前些時候得了夫人的賞,有幾方絹帕,顏色倒是鮮亮,三娘可別嫌棄,奴婢這就去尋來。”說完,背了虞洲,只沖謝三娘一笑,微微頷首,轉身挑了簾子出去,先讓一個小丫鬟去榮禧堂請鴛鴦來,說忽然想起前些時日也許了她絹帕的,正好一并給了,讓鴛鴦來挑選,卻又回到次間簾外,聽著里頭謝三娘與虞洲說話。
鴛鴦對老王妃最是忠心,若目睹了一場好戲,必會立即稟了老王妃,老王妃最是個沉不住氣的,行事也沒有什么顧忌,事涉娘家鎮國公府,必然會來問個究竟,再加上今日,鎮國公世子與夫人也在……
明月覺得自己已經盡力,接下來,就看謝三娘有沒有那等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