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將軍府過了聘禮,黃江月的心情就是陰云密布,她雖是三房嫡長女,在閨閣時卻極少接觸庶務,原本也沒特別關注過財物產業,只以為能嫁入宗室就算“飛上枝頭”,更不可能想像到堂堂宗室也會“捉襟見肘”,實在說來,若沒有小謝氏開頭一份豐厚耀眼的禮單,單說這兩萬聘金也不算簡薄,可有那“金玉在前”,過聘時卻僅有三分之一,落差如此顯然,也難怪讓人產生從云端跌進泥沼的沮喪。
不過黃江月自然不知其中緣故是因旖景“拆臺”,極度失望與受辱不甘的心情之外,讓她更加忐忑的是將軍府忽而扭轉的態度——王府長房與二房間的矛盾自從世子大婚后之后便從暗里轉向明面,江月不相信旖景有能力挑撥虞棟夫婦對她產生不滿,可倘若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未來夫家緣何在聘禮上由豐變簡?
而更讓黃江月不甘地是,大伯建寧候堅決的態度,竟說服了祖母,對于公中根據將軍府聘禮而增加田產商鋪的事矢口拒絕。
黃江月到底還在待嫁,這事自己不能出面,三太太又是懦弱無能,在幾個妯娌面前本就不敢高聲,再說這事的確是三房理虧,依據家規,候府男子成親立業后,公中一律會按長幼嫡庶之別,將部分產業交給各房打理,為的也是今后若有嫁娶之事,便于各房私下替兒女補給聘嫁妝奩,倘若將軍府真以六萬厚聘,三房是絕對拿不出十余萬的陪嫁,為了候府聲譽,公中也只好貼補,可眼下只需四萬左右的嫁妝,公中已經支付了定例用來備置家俱擺飾、珠寶玉器、衣裳綢緞等物,陪家莊子、田產、商鋪也一一按例分給,三房若是連剩余兩萬都要指望公中的話就實在荒謬了。
可三爺嗜賭如命,往常生活又窮奢極欲,本身官階低末,又愛擺排頭虛榮,兩夫妻打理庶務實在無能,只以為那些田產打理起來麻煩不說,又賺不了太多利益,三爺早拿主意折賣成銀錢揮霍一空,三太太那本不豐厚的陪嫁還得留著給四郎,總不能全給了江月。
黃江月還沒出嫁,為了將來在夫家的地位,就不得不絞盡腦汁琢磨“生財”之計,她不能空手變出財物來,只能打公中的主意,母親指望不上,好在三爺是太夫人的心頭肉,黃江月當即給三爺支招,讓父親求去祖母跟前兒,就說從前分給的產業這些年并不曾生利,少有的積蓄都用在了四郎的婚事上,眼下實在沒有辦法再陪出價值兩萬的妝奩來。
太夫人到底心軟,答應再與建寧候商議。
建寧候早就對三爺游手好閑的敗家行為十分不滿,更別提眼下還懷疑三房害死了五娘,雖說沒有實據,不過蛛絲馬跡卻已經明顯——黃陶狼子野心,蓄養死士暗害旖景的行為毋庸置疑,眼下利用廖家那女兒巴結上四皇子,秦家便立即有“提拔”三爺的打算,這說明什么?——三爺無才無品,多年來不務正業,只知道斗雞走犬,何德何能贏得秦相“賞識”?定是黃陶從中牽線,越發說明兩人之間有所勾結,黃陶對黃家嫡系恨之入骨、暗懷怨恨,若三房沒有私下助他,怎么獨獨會對三房如此盡力!
先是牽線搭橋,讓黃江月嫁入宗室,緊跟著又要提拔三爺調任升職。
三爺那個廢物能為黃陶做什么?
怎么想也只有五娘那一樁事。
自從云水僧出現,家中防備嚴密,尤其針對二房。
偏偏只有七娘帶了私物給五娘的丫鬟,偏偏七娘幼時已經發過痘疹不怕染疫,偏偏那丫鬟就染了痘疹。
建寧候本就對當年五娘的死耿耿于懷,壓根不信什么“命數福薄”之說,無奈那時察不到半點頭緒,怎么能想到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會暗藏禍心!
黃江月當時才出豆蔻,誰能想到她一個弱質閨閣就有蛇蝎心腸,對血緣至親痛下殺手。
并不顯然的線索卻環環相聯,建寧候心里九成肯定女兒的死正是黃陶主使,三爺與黃江月暗助造成。
哪里還愿意讓三房趁心遂愿?
建寧候義正言辭拒絕:“母親,不是兒子貪財輕義、不顧手足,實在這些年間,三弟的作為越發荒謬,當年三弟好賭貪色,母親只說他是年少輕狂而多有放縱,可眼下三弟子女都已成婚,難道還似當年?當初兒子因著手足之情,廢盡心思才給三弟謀了個職位,哪知他不務正業,被言官彈劾,若非兒子與衛國公求情,他只怕連烏紗都保不住,兒子生怕三弟對四郎疏于管教,以致四郎學著他不成器,這些年在四郎身上用了多少心思,好在他還聽教,考入國子監,兒子自認對三弟已經仁至義盡,這回七娘的婚事,公中定例并無虧薄,可三弟實在是得隴望蜀。”
太夫人嘆氣:“我知道,你三弟這些年是不成樣,你并沒有虧待著他,不過七娘終究是嫁入宗室,這嫁妝太過簡薄,將來她在夫家處境只怕艱難。”
建寧候冷笑:“母親,兒子也打聽過了,將軍府的聘金雖有兩萬,可那些聘禮實在算不得貴重,公中連著產業田莊等已值兩萬,也抵得過去了,若三弟真為七娘著想,何不用將軍府的聘金置產陪嫁?什么都指望公中,若開這先河,今后府里其他幾個女兒出嫁又當如何?太過厚此薄彼,血緣至親間只怕會產生芥蒂矛盾,反而不利家族和睦。”
太夫人雖寵縱三爺,建寧候卻始終都是嫡長子,候府的頂梁柱,見長子心意已決,太夫人也不好太過偏心,只好在自己的嫁妝里選了一處田莊補貼給三爺,勸他干脆用將軍府的聘金給七娘“壓箱”,時間緊迫,只好讓七娘嫁去王府后,再慢慢打聽著哪里的田產、商鋪合適再行購置。
三爺本就是愛財如命,得了兩萬聘金就琢磨著等江月出嫁后,立馬入手早就看好的一只“火冠雪爪”,又籌謀著伊春坊里的那個清倌風流俏麗,極得秦右丞心意,不如贖買出來,在外頭尋個兩進的宅子安置,連人帶屋奉送討好,還怕光祿寺少卿那官銜兒有半點不穩當?還有早允下怡紅街茹姑娘的一枚滿綠玉佩,那小妮子見面就問,生怕爺“背信棄義”是嘴上哄她玩兒,可不能在個妓子面前丟臉;還有眼看著就要過年,這一段總少不得應酬置宴、呼朋喚友,爺眼下雖還只是七品,因著入了秦相的眼,又得了虞二郎這個宗室女婿,這段日子身邊多了好些巴結討好的人兒,人家既看得上爺,爺也不能小器孤寒惹人笑話。
哪一處不需要花銷用錢,把聘金都給了七娘當陪嫁,空手還能變出銀子來?
于是三爺別說聘金,連太夫人給的莊子都“私昧”下來,只在女兒跟前暴跳如雷:“你大伯就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半點不顧手足之情,一口咬著家規定例不松,連你祖母也說不服他……七丫頭,你也別在意,堂堂建寧候都不怕名聲掃地,你怕個啥,鎮國將軍和你二伯好得跟異姓兄弟,又是宗室,哪會在意兒媳婦的嫁妝,再說你陪嫁也不少了,我看就這么著吧。”
黃江月欲哭無淚。
將近嫁期,陸續有親朋前來添妝,可黃江月原本預料的熱鬧場面卻一直不曾出現,心情就更加陰郁。
來的除了親戚,不過就是普通閨中好友,那些顯赫門第——諸如公候府邸、高官望族竟都沒有表示!
這情形太不應該,她可是嫁入宗室為婦,還是赫赫聲威的楚王府,怎么沒人上趕著曲意奉承?
便是從前見著她和睦友善的韋氏、卓氏、彭氏、楊氏幾位娘子竟也無一登門。
黃六娘倒是專程為這事回了一趟娘家,給的妝奩只是幾件普通首飾,態度依然不冷不熱,半點沒有因為她嫁去楚王府就不甘懊惱的模樣。
直到親迎禮前鋪嫁妝這日,旖景竟然真的沒來給她添妝!
黃江月這才當真相信了那日秦子若來添妝時說的話——
“恭喜阿月大喜……這下可好,你與阿景本就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今后可是親上加親……我也又有一月沒見著她人了,還是上月末她過生辰的時候……邀了好多人呢,十一娘、阿瑜、阿瀾、阿柳都去了,啊,還有你六堂姐當日也在,我們還說起你來……也沒什么,就是問阿景什么時候來給你添妝,哪知她說她并沒打算……怎么那幾個也沒來?定是因為阿景不來,她們才躲懶兒了唄……哎呀,阿月可別誤解了阿景,都怪我沒說清楚,阿景哪會是因為怪你,不過你們倆今后是妯娌,她又早于你出嫁,不太好來添妝罷了。”
委實閨閣好友間添妝,不過是個心意,東西并不算貴重,黃江月不甘的是場面上的冷清,她一心嫁入宗室,圖的不就是比普通人更尊重!
旖景出嫁前的熱鬧風光可是歷歷在目!
說什么妯娌不好添妝,彼此到底有層表親姐妹的關系,依著世俗慣例,也應該來添妝賀喜。
想來是旖景真惡了她,再兼著這回是嫁給虞洲……一層是因王府內斗,一層只怕旖景心里始終介懷罷了,虞洲那人從前只知道圍著旖景打轉,誰知最終卻娶了自己!
當初明明是她棄之不顧,卻又不甘讓給旁人。
黃江月恨恨的想:好個蘇旖景,為了這些因由,便連表面情都半分不顧,定是她在韋、卓兩個丫頭面前說了什么話,那兩個可是把阿景看成“北斗”,眼下一個是相府千金,一個是尚書侄女,底下有多少貴女巴結討好,她們兩個只要漏出半點風聲去,難怪自己受冷。
其實黃七娘真是多想了,旖景哪會用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孤立她,韋、卓兩個小娘子以及多數名門貴族沒上趕著來候府道賀,是另有緣由。
一來雖是王府下的喜帖,可無人不知是虞洲娶妻,與楚王府并無太大關聯,貴族們個個精明,早看出虞棟不得圣寵,楚王似乎與這個庶弟也僅是和睦罷了,人家就算要道賀,也得等到親迎禮時去王府捧場,哪有到未過門的黃七娘這兒巴巴討好的道理。
再有一個原因,建寧候府這幾年聲勢也不如前,又因著前不久江氏才出了那樣的事,貴族們多少有些避忌,兼著黃七娘往常與人結交,自己就不誠心,那些個貴女們多數也只是與她應酬罷了,比如韋家,十一娘原就不喜江月,無非是看著旖景,表面上才維持和睦,聽說旖景不來添妝,她也懶得湊趣,韋夫人倒是精明人,聽女兒說起世子妃的態度,立馬有了猜疑,兼著她也壓根看不上候府三太太的作派,哪會來湊興?
卓夫人更是無利不起早,自然也不會來巴結,更何況她還籌劃著把自家女兒扶上太子妃位,這段兒壓根不得空。
三爺官職微末,江月自個兒人緣也不好,哪里需要旖景廢心串聯大家伙孤立,用以挫折江月期盼眾人對她俯首貼耳、爭相奉迎的殷殷心愿。
無論如何,江月終于還是到了鳳冠霞帔出嫁的日子,指尖撫過宮里賜下的喜服上金燦燦的精致繡紋,江月心里才染了幾分滿意——到底還是與普通人不一樣,也只有嫁入宗室,才能身著皇室規制的禮服,受夾道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