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大君遠征,旖景身上的壓力減輕不少,兼之篤信虞沨必會籌謀救她脫困,只眼下她懷有身孕,薛夫人得了虞灝西的囑咐對她的管護十分嚴謹,基本沒有與外人接觸的機會,更休提離開大君府去市郊閑逛散心,不過薛夫人也說了,等旖景平安生產,若是覺得憋悶,也可舉辦宴席,邀請薛家以及懷有善意的貴族女眷來府,消磨時光。
西梁王允準大君領軍,這讓諸家貴族進一步看清君王對嫡親外孫的信重,相比身為女子的金元,似乎大君更有可能繼承王位,若等這回大君立功歸來,更是在西梁立定了腳跟,眼看炙手可熱,貴族們也就蠢蠢欲動起來,這時西梁無論平賤,大多深信大君府那位倩盼娘子實受寵幸,這要是大君將來問鼎王位,這位就算不是王后,也是后宮寵妃。
宮廷內命婦不比普通妾室,也算尊貴,更何況還是深受王寵,多數貴族再不敢小看大君府這位“侍妾”,于是女眷們便接踵登門,紛紛示好,欲早人一步與“倩盼”建立良好關系,為家族爭取將來的榮華富貴。
當然都被薛夫人擋駕,以“倩盼”娘子身有不適須得靜養為借口,婉轉謝絕了貴婦們的叨擾。
不過貴婦們眼看著大君離京,竟囑托薛夫人照管愛妾,越發篤信傳言,依然隔三岔五的登門問候,送上的藥材補品十分齊全。
旖景與薛夫人漸漸交熟,深知她的品性,并不認為那番生產后可與外人接觸的話只是寬慰敷衍之詞,應該是虞灝西當真允準的,這無疑是她楚心積慮“失憶”一場的戰利。
薛夫人也解釋了大君不讓外人得知旖景有孕的原因:“西梁的禮法與大隆有些出入,嫡庶間的尊卑尤其分明,雖然三姓王族的庶子倘若出息,也可出仕或封邑候,但就算三姓王族,庶女仍屬卑微,貴族勢必不愿求娶庶女,故而,庶女要么只能婚配貴族庶子,要么成為色供,這都是三姓王族不能容忍之事,因此庶女只能‘夭折’,多年來只有一個例外,深受先王寵愛的貴妃當年產下女兒,因貴妃當時已年過三旬,又無別的子嗣,哭求一番,先王開恩留下庶女性命,卻也當王女及笄就送去了寺廟,只奉佛祖,終身未嫁。”
西梁除三姓之外,貴族不能納妾,只容通房,通房產下的庶子庶女是奴籍,三姓貴族哪肯讓庶女嫁給奴役,被人驅使,損毀堂堂王族的尊嚴,所以三姓不容庶女。
這般野蠻的禮法實在讓旖景不齒,到底也是自家血脈,既然有嫡庶尊卑之說,男人就得拘束己身,偏偏為了子嗣繁榮家族昌盛,三姓容得下庶子,卻對庶女視為恥辱,根本不容活路,可見西梁對女子重視之說也是相對,那是針對嫡女,至于庶女,連生存的權利都沒有,更別提家族重視。
就連普通貴族的庶女,雖然能夠存活,一輩子也只是奴婢,被家族當做締結權勢的禮品送人玩弄,或者送去三姓為色供,以謀得王族提攜換取財勢,總之是命運凄慘。
庶女唯一的出路就是選為白衣侍,為三姓王族服務,若能爭取信重,才有婚配小貴族的機會,也是十之一二而已,多數白衣侍到了年歲,也就得個賜田府邸榮養,婚嫁自主,可與平民成親,或者終身不嫁,更何況庶女要成白衣侍,簡直就是百里挑一,并不是任何人都有這個機會。
不過旖景當然不會就西梁的禮法制度發表見解。
“不過娘子寬心,大君有言在先,倘若娘子產下女兒,也當嫡女看待,不過這時,大君尚且不能為娘子求封夫人,萬一被王室知曉娘子產女,怕是會下令處置,大君遠征,鞭長莫及,也是擔心不能保全,才暫時不讓娘子有孕一事外傳。”
并不是大君不能為旖景請封,關鍵是她自己不甘不愿,若真成了大君夫人,哪還能幽居內宅固步不出,大君夫人相當于大隆王妃的品階,是受禮法保障的,便是大君也無權限制自由,虞灝西這時哪會給旖景自由出入,并擁有親兵護衛之權?
這個夫人的頭銜,怕是要旖景委身才能換得,她寧愿不要,繼續與那妖孽周旋,等著虞沨救她脫困。
不過旖景也明白有孕一事不能張揚,倘若生下女兒,那就更不能外傳,免得被西梁王室聽聞,真下了處置之令,就算虞灝西人在大京,怕是也不能違抗王命。
再者,她也不愿讓自己的孩子被西梁人得知,視為那人的血脈。
所以這一段時間,旖景十分配合薛夫人,并沒有企圖與外人接觸,除了綠卿苑,頂多也就在薛夫人確定沒有外客時,去花苑里活動活動,大君府的內宅仆婦此時就算并非全是親信,也是被察清了根底,確定無一是旁人耳目,并且被嚴加看防起來,不準與外院仆婦接觸,所以她們就算目睹了旖景有孕在身,也不怕外傳。
薛夫人的確對孕產一事甚有經驗,數月以來,有她照管調養,旖景的身子倒是恢復過來,不再似才到西梁時那般羸弱,也早在七月時,薛夫人就請了醫女入大君府,又找來穩婆、乳娘,顯然都是薛家信得過之人。
旖景又再了解到西梁的一些風俗,辟如醫女在西梁地位并非郎中的從屬,而可獨立行醫,故而不乏醫術高超者,產婦身邊有個醫女診護,平安生產的機率大大提高。
皎玉姑娘一直與薛夫人同留大君府,與旖景也漸漸交熟。
這姑娘是個利落直率的性子,對“倩盼”的身份并無陳見,尤其是在見識過旖景的四藝后,大為佩服,竟將她引為良師,時常請教。
旖景存心顯擺才華,當然也是為了贏得皎玉的友誼,有一些話,才好從她嘴里打探。
這段時間,旖景從皎玉口中倒是問出了不少那些登門拜訪的貴婦們身后的家族是什么情形,有的與薛家原本就是舊交,有的卻是慶、胡兩姓的擁躉,不定有什么居心,旖景的用意是對這些將來能夠接觸的外人摸清底細,或許有利用之處。
她倒不怕這番舉動被虞灝西得知,既然那人允準她無聊之時找人消遣時光,就不會忌防她因為好奇,詢問那些人的底細。
可是讓旖景失望的是,這些人都不可能被虞沨所用,也與安瑾無關,“自己人”依然不能滲入大君府,與她接觸通訊。
除了貴婦們,還有兩人也時常登門,并能堂而皇之地進入內宅,與旖景接觸。
一個是孔奚臨,他顯然是得了大君的囑咐,隔上三兩日就來“視察”,薛東昌這人腦子不怎么會轉彎,薛夫人又并不知悉旖景的真實身份,大君還是放心不下,擔憂虞沨的暗人趁這機會滲入,所以才讓孔奚臨時時關注,察問有無蹊蹺之處。
對于孔奚臨,旖景從前雖說見過,但說不上認識,只曉得他是虞灝西的“親黨”,當然要全神戒備。
旖景并不樂意與孔奚臨過多接觸。
不過這人倒像是對她甚是好奇,時常“請戰”棋局,在西梁男女大防并不嚴格,薛夫人對此情境見怪不怪,再說旖景與孔奚臨也不是私見,身邊次次都圍著十余婢女,還有皎玉姑娘在場,薛夫人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
旖景漸漸發覺孔奚臨對她除了好奇之外,大約還甚是不滿,這人不管輸贏,那臉色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看她的目光就像看死敵似的,明明是他有心接近吧,還擺出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樣,若非萬不得已,決不開口,故而旖景雖與孔奚臨時常“廝殺”,卻甚少交談,更說不上熟識。
而另一個人,便是薛國相了。
相比孔奚臨,薛國相來的回數不算頻繁,大多是得了大君書信,轉交給旖景,并問旖景有無回書。
自是沒有的。
不過旖景后來想想,自己這般冷漠也許更會讓大君生防,漸顯關注才能使他略生疏忽,得到更多與外界接觸的機會,于是廢了一句解釋“實不知當說什么,有勞大人轉告保重二字即可”,又表示了對戰事的略微關注,當然不會打聽詳情,僅限勝負而已。
薛國相每回來訪,除了問候,也不放過領教棋藝的機會,與孔奚臨那莫名其妙的冷傲敵視不同,薛國相顯得彬彬有禮、平易近人。
但此人卻給了旖景莫大的壓力。
因為他言談之中,主動說起大隆朝局,也不管旖景是否愿意聽,似乎篤定旖景必生關注。
旖景被動得知慶王繼位,以及大隆發生的幾件大事,諸如她是被前朝余孽所擄,錦陽京謠言逆君遭到的那場血腥鎮殺等等。
十月,薛國相告訴旖景,虞沨已然襲爵,并赴楚州就藩。
這消息讓旖景險些把持不住,只覺得心跳如擂。
于是接下來的那一局棋,世子妃一敗涂地。
在旁觀戰的皎玉姑娘大是惋惜,復盤之時提醒旖景,倘若不是一著之錯,勝負又是兩說。
“娘子今日似乎心神不寧?難道身感不適?”皎玉很憂心,也是因為旖景即將臨產。
薛國相的微笑意味深長:“不是娘子心神不寧,而是因為玉丫頭旁觀者清罷了。”
“旁觀者清”四字讓旖景心神一震,當即醒悟過來自己失態,怕是讓傳說中這位智計無雙的西梁國相瞧出端倪,這意思是說虞灝西是當局者謎,才會相信“失憶”之談,薛國相主動提及大隆政事,也許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她當真失憶。
旖景下意識地抬眸,看到的卻是一雙靜若平潭的眼睛,沒有洞悉一切的逼迫與警告。
薛國相又是一笑:“玉丫頭不錯,雖然是個棋癡,卻也明白觀棋不語的道理。”
觀棋不語?旖景不免驚訝,這是國相在暗示她,并不會插手此事,干涉她脫身的計劃?
西梁國相薛遙臺,的確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到了十一月,西梁的天氣也轉為寒涼,凍雨紛紛接連不斷,旖景已近臨產,沒有再去花苑閑逛,孔奚臨還不至于涉足綠卿苑,因此旖景接觸的外人唯有薛國相。
這日他又直言:“據察,楚王已經順利抵達楚州,入住藩邸。”
這消息讓旖景莫名踏實,他與她,再不是遠隔萬里山水,他們的距離也就百里之遙。
再見也許就將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