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的次日,三順就捎入話來,三皇子邀約旖景碰面。
妖孽十分體貼地建議,地點與時間由旖景尋個方便。
三皇子胸有成竹,這次不會遭到拒絕,可是他左等右等,卻等來了一個全不在預料的答復——有請三殿下,方便時可至國公府。
當聞皇子府的親信遞進話來,三皇子正審完一應疑犯,親眼看著他們簽字畫押,才步出死牢,甚覺此年八月的秋陽,尚且分外灼目。
他似乎在眼花燎亂里,清晰地看見了少女狡黠的笑容。
還真是,總有出乎他的意料的舉動。
三皇子抬腳闊步,囑咐著備下車馬——即刻前往衛國公府。
車輪軋軋,回響在宮廷寂寞的甬道,三皇子斜靠車壁,眸光閃爍——當聽見這個答復時,他便洞悉了旖景的打算,居然為了避開與他單獨碰面的機會,選擇對長輩們“直言不諱”,如此也好,對他未必不是另外一種機會。
唇角輕斜,三皇子神情悠然,仿佛并非才從死牢里出來,而是在怡紅街剛剛飲完花酒。
而國公府中,旖景已經對大長公主合盤托出了此事詳細,稱自己為了“避嫌”,不欲與三皇子私下會面,請祖母作主。
大長公主并非固守成規的家長,也不認為閨閣女子天生只能拘于后宅,又聽了一回事情始末,倒覺得旖景行事甚是穩妥,便沒有責備她插手政事,只是對三皇子“痛改前非”一事覺得有些突然,當聞三皇子前來,著人先請來了遠瑛堂,似乎打趣:“三郎果真知事了?懂得為君上分憂?”
三皇子笑容盡斂,肅言回稟,無非是身為皇子,早些年行止荒謬,引得君父長輩掛心,鬧出了不少風波,滿心愧疚,當日求娶旖辰不得,才如夢初醒云云。又說起舊年在湯泉宮中,與旖景曾有閑談,情知五妹妹聰慧,非普通閨閣比得,這一回要想成事,少不得請她暗中相助,脫口全是贊揚的話。
“原本不該瞞著姑祖母,可因為舊年的荒謬之行,我卻擔心姑祖母對我尚有成見……”最后三皇子滿面羞愧。
反而讓大長公主有些過意不去,只好不提舊事,讓人喚了旖景前來。
當著大長公主的面,旖景卻也沒對三皇子冷嘲熱諷,有禮有節地將中秋宮宴上的事兒仔細交待了,態度十分謙遜:“我竭盡所能,也只能做到這些,希望不曾壞了殿下之籌謀。”
“五妹妹謙遜了。”三皇子也是“妖孽”盡斂,仿若謙謙君子一般:“委實已經大有收獲,依這情形,卓氏韋氏兩府娘子應當會與五妹妹更多來往,探聽南浙一案的底細,再有世人皆知圣上對衛國公極為信重,說不定我今日登門拜訪,這會子已經傳揚去貴族們的耳目之中。”
當天子下令讓三皇子審理此案,他便成了“焦點所在”,一言一行當然會引起關注,青天白日下前來衛國公府,自然瞞不得人。
旖景保持沉默。
大長公主便問:“三郎接下來意欲如何?”
“兩相黨羽各有計較,相信會認為我來貴府是與衛國公商討案情。”三皇子說道:“彭御史押送回京的一應疑犯已經供認不諱,接下來我便會向圣上請旨,前往南浙徹查此案,這事情瞞不得人,相信韋、卓兩府娘子會借故與五妹妹來往,詢問此事。”
“三郎此行,是欲給金相一黨施壓,便也讓他們明白,衛國公府是站在對立的立場?”大長公主又問。
“南浙勛貴,多數與老國公或有舊情,故而我來貴府請教甚合情理,但眼下情形,國公府尚不好與金相對立,意在故布迷局,故而要煩勞五妹妹,言辭間還是得云遮霧繞。”三皇子說道。
“是否透露出圣上并不欲針對金相,而意在打擊南浙污吏?”旖景極快會意。
“正是如此,五妹妹聰慧,當知如何讓人信之不疑。”
要知關于政事,若是衛國公或者蘇軻等人“泄露”,無疑會引起那些老謀深算的“狐貍”懷疑,為官者若口風不緊,如何能得天子信重?但若是家中女眷偶爾“言談不慎”,只要掌握得當,往往會讓人信以為真。
世人都曉大長公主并非普通女流,衛國公與之商議政事也在情理之中,旖景作為公主的“掌上明珠”,聽聞幾句議論并非全無可能,當然其中還要留意技巧,是是而非,才能引人入甕。
只是由此一來,三皇子接連數日,頻頻登門,當真與衛國公“密謀”合作,看在一應貴族眼中,自是別有深意。
而對于三皇子來說,便是順理成章地與衛國公府結為同盟,這也是意料之外的又一收獲。
而在太子、皇后跟前,三皇子自有交待——關于南浙情形,他不甚了了,唯有向衛國公與大長公主請教一二,以保此行順利。
中秋過后的第五日,在一眾貴族心懷忐忑的關注下,天子正式下詔——經拷問審訊,鄭乃寧遇刺身亡一案大有隱情,江州新任知州與寧海知府有重大嫌疑,著三皇子顥西往南浙嚴審此案,并封尚方劍,按法誅奸賊。
群臣大嘩——皇子持御劍,可見天子對南浙時局之重視。
八月二十二,在驍騎鐵衛的護持下,三皇子持劍南行。
而對于貴族女眷們來說,正到了賞秋閑游的好時候。
不出所料的是,尚書府的邀帖率先遞來了衛國公府。
卓夫人據聞許氏是娘家姐姐的“故交”,親自來邀,而許氏早受了叮囑,無論卓夫人如何套舊,一但提起政事,便諱莫如深:“我不過后宅婦人,怎知究竟?”
而關于蘇轢,也頻頻受邀各種酒宴,兩相黨羽開始逐力,都想從他口中打聽得一二底細,蘇轢赴宴但是痛快,不過嘴巴卻閉得森嚴,半分沒有透露。
秦相一黨尚還不至緊張,抱著以觀后事的態度,只金相黨羽忐忑得很——衛國公就是一塊鐵板,蘇轢也是個油滑的,至于老二蘇軻,仿佛不論政事,更是一問三不知。
各大家族漸漸將希望集中在閨閣女兒身上——據聞,蘇五娘在家也甚是觀注邸抄,時常也與大長公主討論政事。
金相問了一圈兒,得知韋、卓兩家女兒與蘇五娘甚是交好,連忙囑咐卓尚書、韋學士交代小娘子們如何討好套話。
故而,旖景一旦出席秋宴,不出所料都會遇到韋十一娘與卓氏阿瑜。
“想不到三殿下這般有本事,尚不及一月,就查明了真相。”卓姑娘十指交握胸前,兩眼熠熠生輝:“看看今后還有誰敢嚼牙,說三殿下‘只識風月’‘不務正業’。”
旖景笑道:“阿瑜可是傾慕三殿下的風采?”
卓姑娘頓時嬌羞:“阿景這是什么話,太不正經了些,我可是仗義執言。”
韋十一娘插言:“聽說三殿下常去國公府,阿景應是與他再熟識不過,可知這一回殿下有無把握公斷此案?”
“我瞧著殿下倒是信心滿滿,誰知道是否裝模作樣。”旖景搖了搖頭:“有一回去父親書房,還聽見他們倆在爭執呢,似乎父親建議殿下還當謹慎,莫要妄斷。”
“當真?阿景可聽了仔細?”兩個小娘子迫不及待。
旖景當要細說,卻又像想到了什么,又搖了搖頭:“并不曾聽仔細。”
如此欲言又止,看在韋十一娘眼里,自是不信。 Wшw★ttκá n★¢ O
可任由她們如何糾纏,旖景只是搖頭,一忽兒將話岔開老遠,就是不肯再提政事。
直到某次宴會,旖景與秦氏阿雅“狹路相逢”。
矛盾的起因原本是金六娘——這位姑娘自從舊年中秋宴“失儀”,親事便被擱置,好在后頭鬧出了甄茉的事,輿論轉向,倒沒人留心她的是非,金家大概是覺得風頭已過,還是得讓女兒出來露露面,才不致被人徹底遺忘,故而,金六娘這段時間也頻頻出席宴請。
幾個世家娘子坐在一處,金六娘領著旖景、韋十一娘也去了那處扎堆,當面對彭三娘,毫不猶豫地好一番刁難,潑了她一身的茶水。
彭三娘還不待發怒,秦氏阿雅就摁捺不住了,直斥金六娘跋扈。
韋十一娘力撐金六娘,說分明彭三娘先推了金六娘一把,金六娘才不小心潑了茶水,是彭三娘咎由自取。
雙方各執一辭,爭執得難解難分。
旖景便上前規勸:“不過是意外罷了,別為了小事傷了和氣。”
秦氏阿雅冷笑:“分明是故意,都說阿景明理,卻原來也是非不分。”
“大家都是閨閣女兒,無仇無怨的,怎么會有故意之說?”旖景分辨。
“可笑,誰不知金相欲包庇南浙一黨,反污彭御史,金六娘自是看不慣阿彭。”秦氏阿雅滿面不屑,一臉正氣。
旖景就等她這一句話,當即笑道:“這是怎么說的?南浙官員又關金相何事?難道真有心懷叵測之人,欲用這事污賴金相不成?”說完卻忽然深悔失言一般,再不與眾人爭執,“落荒而逃”。
但這一句話,已經被韋十一娘牢牢記在心里,回去立即稟報了父親。
韋學士連忙與卓尚書商議——看來當真有人在三殿下面前進了“讒言”,借此機會想要對金相發難,秦相黨羽,居心委實叵測——可是從這情形來看,圣上應當還沒有決斷,否則衛國公也不會因此一事與三皇子爭執——若是秦相一黨串通了南浙其中官員,趁著金相出面,據理力爭之時,咬定是金相的指使……這也不是不可能!
事態嚴重,還應勸說金相,不能再插手南浙之事!
兩人本就聽了各自女兒哭訴,說楊妃如何恃寵凌人,對楊同知暗暗懷恨在心,又因著這一論斷,更加堅定了要勸服金相袖手的決心。
而國公府里,旖景正向大長公主請功:“就知道彭三娘是個明白人,我先是在一次赴宴時,避了旁人與她商量,讓她常在阿雅面前說金六娘如何挑釁,皆是因為家族間的爭執,鬧得她屢失顏面……又‘無意間’將彭三娘的話泄露給韋十一娘聽,果然,韋十一娘忍不住,就告訴了金六娘,才有了這場矛盾。”
該做的事已經做了,那么接下來,就看三皇子在南浙的手段。
對于親自參與,又由世子一手策劃的這一圍棋局,旖景滿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