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錦陽京的景色明媚晴美,隨著那烈日的炎意逐漸溫柔,貴婦貴女們的“出行”日漸頻繁,游河、茶會、踏馬、賞景,各種活動層出繽紛,正是“金風未催黃花盛,香車白馬接踵來”。
流光河上,兩艘畫舫在水中緩緩,雕花朱窗內,紗幔隨風起舞,依稀可見其中錦衣紅袖,云鬢玉顏。
堤上垂柳曼妙,碧草如氈,已有野菊點綴其中,黃白朱紫,在晴光秋色里,綻放著星星點點的明艷。
打頭的一般畫舫里,大長公主所坐一席,圍繞著不少貴婦,大都手搖團扇,說著一些趣話逗樂,也有不少貴婦,略帶著好奇的目光,不斷打量與大長公主攜手前來的董老夫人,其中,就有甄夫人。
她微微抬著下頷,目光習慣性地順著鼻梁往下,頗帶著挑剔地觀察董老夫人的言行,唇角噙著一抹冷漠的淡笑。
“老夫人離開錦陽多年,眼下歸來,可還習慣?”問話的是相府金夫人,當今左相金榕中的長子長媳,她雖已年近不惑,卻因保養(yǎng)得宜,一張略顯圓潤的面容上,尚還不見一絲細紋,這時神情和悅,觀之雍容可親。
金相之子金炎如今任著參知政事,而董老夫人之子董岳,已經被圣上任命為中書省參議,要說來,金炎是董岳的上峰,金夫人原本不愿對董老夫人這般客套,可誰讓大長公主與董老夫人交厚,金夫人才不敢端著架子。
“算算也已經闊別京都十載有余,確是有些不慣。”董老夫人微笑著寒喧。
孔夫人微微一笑:“原本聽說老夫人歸京,就想遞帖子拜訪,但考慮到董參議才回京任職,想來府中還未安排妥當,便不好貿然登門。”
“正是呢,我前些時日病了一場,眼下才好些,竟不知老夫人回京之事,一時疏忽了,沒有遞上邀帖,虧得大長公主邀了老夫人同往,才彌補了我的大意。”今日的主人,文夫人也笑著說道,目光卻往甄夫人身上看去。
自打一見董老夫人祖孫兩人,甄夫人就冷了顏色,文夫人受母親提醒,才醒悟過來是為了甄茉的婚事,甄夫人欲與衛(wèi)國公府聯(lián)姻,但大長公主似乎更屬意董氏阿音,故而,甄夫人才有幾分不愉,文夫人這句話,卻是在向她解釋——我可不是存心給你添堵,委實沒料到大長公主會邀了董家人同往。
“阿阮才回京,府中的事多有忙碌,又兼著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也不消停,今日倒是我擔心著與你們這些小輩說不到一起,才強拉了她來做伴。”大長公主當然明白文夫人的用意,淡淡一說。
甄夫人突然開口:“上回聽老夫人提起,您家孫女兒尚未定親?”
董老夫人怔了一怔,不知太子妃這位母親的用意,大長公主卻瞥了甄夫人一眼:“難道你要為阿音做媒不成?”
甄夫人沒想到大長公主會問這么一句,心中又是一沉,微微一翹唇角:“我有個侄子,眼下也是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今年十六,正當議親,娘家嫂子正打聽著名門閨秀呢,上回見過老夫人家的娘子,瞧著言行舉止甚是嫻雅,我的確動了心思。”
大長公主微微一笑,沒有接話。
甄夫人的意圖十分明顯,是想為甄茉掃清障礙罷了,她那女兒……
大長公主可沒有閑心理會甄家的閑事,更沒有閑心替人教女,因此不置可否。
而董老夫人卻早有與衛(wèi)國公府聯(lián)姻之意,并且已經與大長公主初步達成了意向,但因著蘇漣與賈府的親事還在“納吉”,并未落定,小輩們的親事自然耽擱了下來,故而雙方還沒有正式交換庚帖,不好這時張揚,董老夫人只好敷衍:“因才歸京,忙碌得很,這些事情暫時無法兼顧。”
甄夫人便很有些不愉,面色又沉著了幾分。
孔夫人暗暗有些心急,眼下,最要緊的不是甄茉的親事,而是蘇氏大娘的歸屬,眼看著大長公主態(tài)度十分曖昧,甄夫人卻還糾結著董家的事,實在有些不知輕重,便遞過去了一告誡的眼神。
無奈甄夫人沉浸在暗惱當中,并沒有留意。
孔夫人只得沖文夫人遞了個眼色。
文夫人立即喜笑開顏:“前兒個入宮,還與皇后娘娘說起這陣子外頭的事兒,要說咱們那位三殿下,這次可當真受了一番教訓,聽說為了求得大長公主原諒,竟然負荊請罪,這事也不知是否當真?”
這就來了!看來皇后當真是心急,不過大長公主卻不愿被她這么盤算了自家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孫女兒,于是淡淡一言:“三郎此舉實在荒謬了些,要說請罪,可不該來我衛(wèi)國公府。”
“我倒覺得三殿下應當如此。”文夫人搖著團扇,笑容不減:“殿下對公主的嫡長孫女十分敬慕,好容易求著了太后與圣上賜婚,卻一時貪玩,鬧出了那樣的風波,原該負荊請罪,求得長輩與大娘子的諒解。”
那些個貴婦頓時都將眼睛瞪大了幾分,十分留意起大長公主的神情來。
尤其是金夫人與秦夫人,她們早些時日登門,卻沒能估摸出大長公主的態(tài)度,這會子聽說圣上賜婚的話,心里沒來由就是一緊。
還有孔夫人,也極為迫切,只要大長公主接了口,便是承認了這門親事。
大長公主十分惱怒!
皇后還真是逼人太甚,一邊讓三皇子又是請罪,又是當眾以賦呈情,這會子竟然還讓娘家妹子當著眾人的面軟言逼迫,委實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強橫,大長公主本就對三皇子有些不滿,這會子更是鐵了心的要否定這門姻緣。
于是只是冷冷看了一眼文夫人,一挑眼角:“我怎么竟不知圣上什么時候開口賜了婚?不知文夫人你是從何處聽見這樣的謠言,這些人真是膽大妄為,竟然敢虛傳圣意,若是圣上追究下來……”
話才至此,孔夫人母女已是神情俱變,孔夫人連忙笑道:“她就是一時失言,只以為圣上與太后待蘇氏五娘不同旁人,就猜測……”
“咱們作為臣子,可不能妄度圣意。”大長公主冷聲說了一句,也不再理會那些貴婦或者驚懼,或者欣喜的神情,只與董老夫人閑話,讓她看流光河畔的景致,說著十余年間,錦陽京的變化,聊著一些舊事。
孔夫人與文夫人心下沉重,一時都沒了興致——大長公主這般態(tài)度,排斥之意已經十分明顯,偏偏她身份尊貴,為圣上嫡親姑母,別說皇后,只怕圣上都不會違了她的心意,這一樁婚事,只怕沒有轉寰了。
想到四皇子會得衛(wèi)國公府這么強有力的一門姻親,孔夫人當即坐立難安起來。
而甄夫人卻感到慶幸,三皇子這門親事作罷,皇后為了攏絡住衛(wèi)國公府,不得不將全副希望都寄托在阿茉與衛(wèi)國公世子的姻緣上,如此一來,這事便了有八分把握。
于是心情一轉,就再不將董老夫人看在眼里。
卻說后頭那一艘畫舫,小娘子們三五成伴,品著香茗說著閑話,卻不斷有好奇地、試探地、挑剔的目光,時不時就瞄向與文氏娘子、甄茉、孔蘭幾個坐在一處的旖辰。并非她們沒見過衛(wèi)國公府的嫡長女,做為身份相當的貴女,又年齡相仿,往常自然少不得來往,不過,誰讓旖辰這半月以來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呢?
瞧著還是那個雖說端方,但稍顯木訥的蘇氏大娘呀,何德何能引得三皇子“意亂情迷”?
貴女們的目光都帶著幾分不解與妒嫉。
旖辰并不遲鈍,自然感覺到了那些窺視,漸漸就有些如坐針氈起來。
同樣如坐針氈之人還有董氏阿音。
今日她才與蘇氏姐妹登舫,立即感覺到了兩道森冷凌厲的目光,抬眸便瞧見了是有一面之緣的甄氏阿茉,阿音錯諤不已,可等她再細看,那兩道凌厲的目光卻已經轉變?yōu)闊崆榕c喜悅,仿佛剛才只是她的錯覺。
自從畫舫駛出月橋渡,甄茉的熱情相待便一直沒有退卻,拉著阿音的手,不斷將她引見給陌生的小娘子們,阿音只覺得這熱切太過突兀,心里不由自主便有些忐忑。
其實,甄茉的心思也是七上八下。
她今日原本不欲出席,可母親一意堅持,無奈之下,也只能硬著頭皮來面對蘇家人,當見到大長公主,更是覺得忐忑難安,可一眼瞧見董音,頓時又是惱恨不已。
大長公主竟然攜同董家祖孫赴邀,看來就是想表示與董家非同一般地交情,這樣的態(tài)度,讓甄茉心灰意冷之余,又生出洶涌的妒恨。
蘇荇是她選中的良人,有如此出身尊貴,文武雙全的夫君,她才不致于落敗長姐太多。
太子妃又如何,太子的地位要得到穩(wěn)固,依然少不得衛(wèi)國公府的支持,更何況,太子已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甄茉十分自信,若她與蘇荇成婚,必能與之白首攜老,琴瑟合鳴,一生一世一雙人,讓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她的笑靨如花。
僅此一點,就會讓多少人眼紅不已,就算在長姐面前,也是一種優(yōu)越。
可是這一切,難道就要終止于一場意外?她不甘心。
盡管心里擔憂著大長公主會將那事告之母親,以此為由徹底拒絕甄府聯(lián)姻的意向,可甄茉還是不可抑止地奢望著事情也許還會有一線轉機。
她一邊沖董氏阿音笑顏相對,一邊觀察著蘇氏姐妹倆的態(tài)度,度量著她們是否洞悉了自己的丑事。
見旖辰坐立難安,甄茉忽然提議:“今日風和日麗,莫如別在舫里悶坐,咱們出去外頭甲板上透透氣,別辜負了沿堤的美景。”
旖景首先表示了極大的興致,不由分說就先挽了旖辰往外,又親親熱熱地拉了阿音的手。
“喲,這董氏阿音與蘇家姐妹行在一處,倒像是一家人似的。”金氏六娘忽然對甄茉發(fā)出一句意味深長的感慨。
甄茉神情不改,笑著微微頷首,只對文氏兩個小娘子使了個眼神,讓她們絆住旁人,便也裊裊婷婷地去了舫外。
卻并沒有注意金氏六娘微微撇起的唇角,似乎飽含著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