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沨這日回到中庭時,已是夜幕四合。
旖景正靠在炕上發呆,手里還是朝早的邸報,卻干脆成了倒握,直到被虞沨奪了在手才如夢初醒,問了兩句有沒用膳的話,就忍不住把今日六妹妹的言辭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這樣的結果既在虞沨預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他察知天子有意軟逼慈安宮詔見黃氏母子詢問六娘意愿,就料得天子必有成算,六娘應會妥協,這個成算當然是來自黃氏。
黃氏必諳六娘性情,有十成把握能說服六娘在慈安宮表達“愿意”。
她始終是六娘生母,或者逼迫,或者曉以利害,六娘要么因為母女情份屈從,要么心甘情愿為了蘇芎的將來犧牲。
可是聽旖景的敘述,六娘雖沒供出黃氏,但也直言并非太皇太后逼迫,反而是打算將計就計引蛇出洞,這應是天子與黃氏都不能預料的結果。
虞沨意料之外的是六娘竟毫不抵觸嫁去陳家,對聲名狼藉的陳六郎似乎還有些“惺惺相惜”,深覺岳家的這幾個小姑子當真各有各的性情,六妹妹若身為男兒,足以立足朝堂,倒當真繼承了大長公主的幾分英豪闊量,巾幗不讓須眉。
他正這般想,便聽旖景一聲嘆息:“我活了兩世,今日聽了六妹妹這番話,實覺羞愧得很,從前不提,便是如今,若我與她換身異境,也實做不到這般……若我被逼至此,說不定會怎么哀怨煩惱,萬念俱灰,說穿了,我始終沒有巾幗的心境,更不會有為了家族忍辱負重的自覺。”
虞沨失笑,輕輕一摟正在愧疚的某人:“王妃只重兒女情長,為夫甚覺慶幸。”又問:“早年清平庵的舊案,你告訴了六妹妹?”
旖景悶悶點了點頭:“六妹妹誠心相詢,我不愿再隱瞞她。”
她想到當時六娘聽完這樁舊案后良久不語,神色凝重,半響,深深屈膝一福,卻始終緘默。
“得空你轉告六妹妹兩事,其一,陳家二房的嫡女待除服之后,應當會立即當選后宮。”虞沨轉移話題:“我猜,三叔既然將太皇太后監政的事都告訴了六妹妹,應沒瞞著太后與死了的陳二爺原為一母同胞這樁。”
旖景仍舊悶悶點頭,半響才又驚訝:“陳三娘要入宮?”
“這是當然,當初太后對秦家這門姻親本就不滿,更別說皇后又是那番作態,其實陳家與秦家從前就不那么和睦,兩家同為東明世宦,為爭權奪勢結的梁子在前朝時就有,孔氏當年為了壓制圣上,才一意促成這門姻緣,足見當年先帝并非明面上那般看重圣上,太后那時不愿讓陳家女兒當選四皇子妃,甚至側妃,無非是因為陳家已是圣上外家,再用姻緣結勢是多此一舉,他們當年需要用聯姻籠絡新勢,但眼下圣上已經位及九五,情勢又有不同。”虞沨分析道:“眼下陳家視秦家為心腹大患,兼著太后深惡皇后,便就需要一個本家女兒入宮,準備將來取而代之。”
旖景頷首:“長房與太后本身就有嫌隙,別說唯一嫡女早就嫁人,便是有合適人選,太后也不會認同,三房、四房雖看著與太后親近,當然遠遠不及二房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
“為父守喪二十七月,陳三娘除服不遠了,她已經二十,太后迫不及待,但據我了解,陳二爺的寡妻對三房、四房稍有嫌隙,便是對太后,也不那么心悅誠服,甚是埋怨當初陳家眾人安好,唯獨二爺被推出前頭擋箭,落得個身首異處,太后不會虧待這位‘嫡親’侄女,應當會以妃位入宮。”
“那皇后豈不妒火沖頂?”旖景冷笑:“太后這意圖太過明顯,秦家也會對陳三娘密切關注。”
“我今日建議,讓陳參議力請太后為陳三娘爭取貴妃之位。”
旖景無語,王爺這是唯恐天下不亂?當今天子一后兩妃,淑妃是太皇太后族人,麗妃鄧氏更是生下了先帝在位時的長孫女,立即冊封為公主,便是天子甚是寵幸的白氏,也只得了個賢嬪的品階,陳三娘甫一入宮,就位及貴妃,在諸貴眼中也是“備選中宮”的不二人選,更不提秦相一族該如何膽顫心驚。
“依照咱們原先的計劃,陳家最多保住長房一系,其余人無論死活并不相干。”虞沨只繼續說道:“但眼看六妹妹要嫁入陳家,總不能眼見將來陳相與三、四兩房背上逆名,最好能讓秦家與陳家因后位敵對,陳家反而爭取太皇太后助益,不與秦家同流合污,將來不至重罪加身,一族榮華仍在。”
就算陳參議對慈安宮示忠,不至受牽,倘若陳相與三、四兩房因罪被誅,對于整個家族而言自然也算沖擊,長房甚至有可能背上“不孝不義”的詬病,多少有傷聲譽,若能盡力保全自然更好。
“還有一事。”虞沨微微蹙眉:“轉告六妹妹,她的庚帖應是被安慧暗竊。”
旖景這回完全坐正了身,脫口就是一問:“當真?你如何得知,難道早有耳目?”
“我再怎么能,也不能夠短時之內便在陳夫人身邊安插暗人。”虞沨垂眸,這話倒也不假,庚帖遺失、傳言四起之前,他其實也并沒將對手這樁挑唆之計放在心上,更不可能未卜先知早早在陳夫人身邊布下眼線:“今日我追問了陳參議,有此推斷而已。”
便說了六娘庚帖不翼而飛的始末。
“在場唯有那婢女與安慧,庚帖是放在錦盒里,婢女從柜子里取出之后,放在就近的妝臺上。”虞沨大至說明了一下陳夫人房中妝臺與鎖柜的位置:“婢女接下來,肯定是要鎖上壁柜,她一轉身,安慧便能趁其不備打開錦盒,將庚帖藏入袖內,然后驚呼盒內空無一物,婢女驚慌,自然會去柜中翻找,安慧大可趁此時機將庚帖暗藏犄角旮旯,抑或干脆趁著讓她的婢女去外傳話請回陳夫人時,將庚帖藏于院中。”
“那婢女管著鑰匙,一旦庚帖不見,勢必最大嫌疑,她再怎么愚蠢,也不會被人收買行這顯而易見之事。”旖景也分析道。
虞沨頷首:“安慧自知婢女無辜,勢必料到她會反咬,可安慧一早將庚帖轉移,是以,故作光明磊落地讓陳夫人搜身,陳夫人應當不疑安慧,當搜身之后,更加篤信,一時也只會將注意力放在婢女身上,安慧大有時機將庚貼轉移,估計已經銷毀,因為從一開始,庚帖不是關鍵,之所以不見,是為了造成祖母懷疑陳夫人借故不還,進而懷疑太皇太后背后指使。”
旖景咬牙:“當初安慧說了那番話,我只以為她當真不懷惡意,哪曾想她會與旁人勾結。”
虞沨搖頭:“安慧智計不足,這回很有可能是被利用,她這時安穩榮華皆靠翁姑庇護,應當本意不在讓長房受損,她應是真心想為陳夫人解憂,并不料對方目的是讓長房與衛國公府生隙,我猜,安慧自授把柄于人,今后勢必會再受脅迫,她一定焦頭爛額,六妹妹輕易一詐,不難逼出真相,安慧跋扈慣了,六妹妹捏著她這么一個把柄,她不得不服軟,畢竟這事,只有六妹妹不追究,安慧才不會被人要脅,今后六妹妹足以讓她俯首貼耳。”
六娘嫁入陳家塵埃落定,庚帖的去向自然無足輕重,但安慧做了這樁禍事,利用她的人一定會要脅她在關鍵之時受其所用,否則安慧已無娘家倚仗,再失了翁姑的庇護,在陳家不能立足,但安慧即使智計不足,也曉得與旁人勾結不利長房今后也只能落得個兔死狗烹,唯有六娘寬恕,才能為她求情轉寰,倘若六娘落井下石,安慧處境可想而知,有了這個把柄,她在六娘面前再難跋扈。
至于六娘是要寬恕,還是要落井下石,全憑心情。
“而我們要留意的是,也許不待六妹妹大婚,對方就會再有陰謀詭計。”虞沨以掌覆案:“此事就算果如對方預料,能讓國公府與慈安宮生隙,還遠遠不達反目成仇,我猜,接下來嚴家會有禍事,而這回陷害嚴家的人,只怕與國公府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