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書房東壁的大窗向往敞開,清晨剛剛露出云層的陽光穿過花葉扶疏,淺淺越過窗楣,那光影還不及烏青磚面,平平地照亮窗口一尺的浮塵輕舞。
屋子中間一排文人宴友的畫屏前,設著一案兩張玫瑰椅,虞沨靠左而坐,當聞苗石陌是三皇子遣來,似乎才把視線正式落在面前中年男子身上,推測著三十余年前,謝三太爺帶兵清剿云貴邪教時,他或許才至幼學之年,究竟是怎么逃過了那場血腥屠殺。
“在下父祖皆死于苗家內斗,東明末年,在下便隨姑母流落西梁。”像是料得世子會有此孤疑,苗石陌解釋一句,他這時略躬著腰身,態度維護適當的恭敬。
虞沨置于扶柄的手指輕輕一動,這才說了句“請座”。
一旁的婢女呈上茶水,就在世子的注視下緩緩退出書房。
寧靜的清晨,一時只有屋外南風卷過花葉的碎響。
虞沨沒有去端茶盞,只是看著一旁面色凝肅的訪客,沉默著。
這個時間也不太長,可已經讓苗石陌擱置膝頭的手掌漸漸被汗意浸濕。
“我能答應的是,竭力保三殿下平安無事回京,不會受到追究。”
這話卻讓苗石陌攸而舉眸,手掌不由自主地一握。
虞沨目光輕輕一掃他的情態,就明白這不是他的來意,想當然,也一定不是。
便聽苗石陌說道:“殿下讓在下轉告,以為他之所行,世子當比常人更了解才是,楚王妃當年也是被人謀害,難道世子甘心為了權勢二字放棄為母復仇,容那兇手錦衣玉食只不得自由?”
三皇子這是料到旖景必然會將宛妃真實死因告之虞沨。
果然,這出布局早已構成,虞沨卻沒想到,三皇子的后著會應在他的身上。
“三殿下現在何處?是否依然藏身錦陽。”世子淡淡地問。
“這不可能。”苗石陌先是毫不猶豫,轉瞬卻又有些不敢肯定起來:“留在京都實在危險,三殿下……不至以身犯險。”
虞沨收回度量的目光,眼角微微咪起,他看出來了,苗石陌并非善于攻心,他今日一言一行,顯然都是由三皇子授意,那瘋子是否潛伏京都還不好說,確定的是,即使他還在此,苗石陌也*。
“以我看來,三殿下要復仇并非難事,當大權得握,想要皇后母子性命有誰能夠阻止。”虞沨又說。
“殿下自有不愿屈叢的情由。”苗石陌幾乎是應聲反駁,他想到主人臨行前的交待,稱世子也許不會輕易允可,那么,他當如是勸說——
“殿下讓在下轉告,就算世子不記當日所諾,也當念在殿下眼前送上的大禮……鎮國將軍虞棟,他的性命,是殿下供手相送,世子應當明白殿下既早生別意,把虞棟牽涉進來實屬多此一舉。”苗石陌有些緊張地復述了一遍三皇子臨行叮囑。
三皇子既有意使事情敗漏,當然不會在意落下活口,虞棟完全沒有利用之處。
見虞沨仍然不置可否,苗石陌越發焦急,把三皇子最后的交待也脫口而出:“世子,殿下情知您忠于帝君,也讓在下轉告一句勸言,君心莫測,世子還當有所保留才是明智之舉……事到如今,太子已是廢人,殿下決對不會放過皇后,儲位空懸,圣意兩難,只要世子助三殿下達成所愿,福王未必沒有問鼎九五的機會,相比秦、陳兩家,圣上勢必更加信任蘇、楚兩府。”
天子早定易儲之心,屬意讓三皇子繼承帝位,哪知他忽然摞挑子不干,儲位歸屬又成了懸而未決,四皇子無疑成了權勢最盛“眾望所歸”,唯有衛國公與楚王兩府能夠與其抗衡。
若兩府聯袂支持福王,未必沒有勝算,將來要行軍制改革必然要使君臣一心,天子不能將帝位傳給最為屬意的皇子,不是沒有可能選擇親信外戚能夠竭力輔佐之人。
四皇子一旦得位,必不會棄秦、陳而重蘇、楚;七皇子為梁昭儀所出,不堪大用,與皇后一族關系密切,天子多半不會屬意于他;其余皇子各有母族,天子也不放心將權柄移交,未免將來新君為外戚固勢,而使朝爭政斗不斷,不利官制改革,更不利將來改革軍制的大方針。
沒了三皇子,福王也許真能爭取圣心偏重。
更加激烈的儲位爭奪已經迫在眉睫,已經不由人主觀意志。
“殿下倒是費心。”虞沨微帶諷刺地一笑,又睨了一眼苗石陌:“三皇子一口氣數出這么多我虧欠的人情,又特意讓你轉告,應是還有意圖的吧,你有所求?”
苗石陌長身起立,上前兩步,卻一掀袍裾忽然跪地:“在下只有一請,若世子大仇得報,望能讓在下親手將殺父仇人碎尸萬斷。”
“我答應你。”虞沨這才端了茶盞,顯然送客之意。
苗家毒術防不勝防,家里收著這么一個隱患可非善事,并且苗石陌是三皇子的親信,虞沨可沒信心收服他為己所用,還是敬而遠之為好,免得再徒生禍患。
待回關睢苑,見旖景憂心忡忡又滿面關注,虞沨稍有猶豫后,還是將與苗石陌那番談話告訴了妻子,其實苗石陌并沒明言三皇子究竟想讓虞沨怎么還那個人情,而顯然虞沨已經有所篤定,三皇子似乎也想到并不需明言,故而苗石陌就沒有多嘴。
而就連旖景,顯然心里也有認定,不由分說地說道:“這話讓我去說,你只作毫不知情。”
顯然,是擔心虞沨會因此與天子之間生隙。
“圣上若真要怪罪咱們隱瞞此事,就算我不出面,你我夫妻一體,難道就能獨善其身?”虞沨溫文一笑,將旖景摟入懷中:“別擔心,圣上早有偏向之情,有意替三皇子掩蓋罪證,我這一進言,道破三皇子之苦衷,正是遂了圣心。”
見旖景還有擔憂,虞沨輕吻了一下她的耳畔:“旖景,接下來更有風云莫測,也許我不能分心,你答應我,當我不在身邊時要好好保護自己,從今日始,我就讓大小李嬸住進關睢苑,不離你身側寸步,在確定三皇子離國之前,千萬要留在王府切莫外出,只有你平安無事,我才無后顧之憂。”
眼下三皇子意向已明,他不會留在大隆,虞沨擔心的是這瘋子即使是因為宛妃之故,其中也有對旖景的執念,若是在大隆,即使三皇子有朝一日成了九五之尊,也不能枉顧禮法強占宗室之婦,倘若逼迫太緊,虞沨大可拿出圣上賜旨赴藩,手握楚州駐軍,也能掣肘皇權,足以自保。
可這瘋子若將旖景擄去西梁……
旖景顯然也想到了這層可能,她并不認為三皇子真是對她傾慕不改、欲罷不能,不過是因為求而不得的不甘,那妖孽竟然有置帝位不顧一昧以自身方式復仇的瘋狂固執,實難想像他會因為那份不甘做出多少瘋魔之事。
“我只知道大小李嬸是姐妹,夫君是王府親兵,似乎一直沒細問過她們的出身。”當丫鬟們準備早膳的間歇,旖景問道。
“兩個李嬸之父是祖父的舊部,曾隨祖父征戰沙場,實為忠心耿耿,可惜前些年因病去世……她們所嫁親兵也是兩兄弟,姓肖,其父也為祖父舊部,現下仍在楚州。”虞沨簡單解釋。
旖景微微頷首,難怪大小李嬸有那般身手,原來她們的父親也是楚王舊部,兩家人看來確是對楚王一系忠心耿耿。
用過早膳之后,見虞沨并沒有休息的意思,反而更換了一套出門的衣衫,旖景勸說道:“也不急在一時,圣上昨晚犯了氣喘,應當不會這么快詔見,你也睡一陣兒吧。”
“我得去一趟清平庵。”
“是去見凈平尼師?”
虞沨微微頷首:“她是當年宛妃一事之見證,備不準圣上隨時詔見。”
世子這一去,直到下晝還不見返回,原來是剛剛接來凈平,一行車與才到祟正坊,竟與宮中內侍車馬遇個正著,原來是天子詔見。
虞沨干脆讓凈平隨同入了皇城,讓她在正陽門候見,自己先跟著內侍入宮,天子卻并不在乾明宮,而是暫歇于闌珊處。
一日之間,天子已難掩病容,甚至不能坐起,斜靠在羅汗床上的明黃錦緞引枕,還不及說話,先就一陣急咳,眉心浮現青烏,嘴唇蒼白毫無血色。
“陛下,還當以龍體為重。”虞沨叩禮下去,心情很沉重,三皇子這任性之舉,顯然對天子是莫大打擊。
“免禮,遠揚,坐近一些。”天子擺了擺手,阻止欲上前來替他撫背平喘的內侍總管詹公公,示意他領著眾人退出暖閣,微微顫抖的指尖,示意向左側挨得極近的一張紫檀圈椅。
昨日濯纓園事發,先前不明所以的天子當即詔楚王父子與蘇轢內見,著令衛國公戒嚴京都,務必察明刺殺儲君之罪大惡極。
直到晚間,虞棟落網,天子親審,竟知始作俑者是他寄以厚望的三皇子,險些沒有當即噴出一口鮮血。
正遲疑著是否應當與幾個信臣交底商議對策,哪知皇后就先得了風聲,素衣去釵跪于乾明宮前,叩請天子嚴懲等同謀逆的罪人三皇子。
好在乾明宮只有幾個信臣與親信內侍,此事才得以暫時按下,不至張揚。
而這時,虞沨卻并沒應令而起告座,仍然跪在地上:“圣上,臣有上稟,望準。”
天子又是一陣急咳,好一歇才停住,微微坐正了身,只舉了舉手示意允準。
“恕臣妄加揣測,此回太子遇刺,皇后指證之言實為空穴來風并非無因,臣以為,三殿下的確懷有動機。”
天子重重蹙眉:“怎么說?”
“是因當年宛妃之薨并非病逝,三殿下早知真相,故而,早對皇后母子懷恨。”
“你說什么?”天子一把握緊扶柄:“朕并不曾隱瞞三郎宛妃當實非病逝,而是因為北原佃作……與皇后有何關聯!”
“圣上容稟。”虞沨語音沉重:“三殿下天姿聰穎,實為早智……宛妃薨逝時殿下雖才過周歲,卻是親眼目睹……”便將事情始末仔細道來,虞沨微一匍匐:“當日殿下因為一時激憤,逼迫凈平尼師親口承認真相,凈平尼師眼下正在候命,圣上可詔見證實。”
暖閣之內卻忽而陷入了沉靜,虞沨垂眸,沒有看見天子浮于面上的沉肅漸漸緩解,轉而是哀痛與凄涼。
長至一刻,世子才聽慘然一笑。
“朕總算明白,他為何要這么做,一定要致太子于死地!”天子重重喘息,搖頭苦笑時,雙目已含濕紅:“報應,是朕的報應,早知如此,就不該……三郎,他終究是怨恨著朕……”又是猛地一陣急咳,天子面色越顯蒼白。
虞沨不及細細體察天子話中之意,這才起身,摻扶著坐立不穩的天子,輕輕撫背安慰:“圣上……”話不及出口,手臂卻被天子一把握緊:“朕,不能再對不住他們母子,否則……當入黃泉,怎堪面對……遠揚,此事不能張揚,決不能,讓三郎背負罪名,否則即使西梁,也不容他……朕現下所言,你要聽好,此事,只能交由你。”
天子閉目一陣,好不易才平息了情緒,就這么緊握著虞沨的手臂,說了好一歇話。
“定要讓此事就此平息,刺殺太子為北原奸細之謀。”天子最終說道。
虞沨明白天子這時仍未放棄三皇子,還期望著他能“回頭是岸”,不由暗暗嘆息,當見天子滿面病弱,終于還是不忍,只抱揖說道:“臣謹遵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