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初白,夜色剛退。窗外不時傳來幾聲雀鳴,短促清亮,擾人清夢。
林子馨從沉睡中悠悠醒來,昨夜初試云雨一夜好睡,此時仍是一副嬌羞怯弱、慵懶無力的模樣。鵝蛋臉兒紅撲撲的,宛如一只熟透待摘的蜜桃。漆黑透亮的流云青絲,潑墨般散落香肩,越發顯得膚如沃雪,晶瑩剔透。鬢邊碎發半遮面,隱約可見一雙惺松睡眼,似開似閉,迷迷離離。
朦朦朧朧間,忽然感覺自己的櫻唇被人吻了一下,林子馨嚇了一跳,瞬間睜大了眼睛,入眼之處卻是劉楓一臉捉狹的笑容,目光頓時柔和了起來。她嬌羞無限地輕喚一聲:“夫君……”
劉楓微笑道:“對不住,吵醒你啦,昨晚睡得好么?”
林子馨紅著臉羞道:“有夫君相伴,自然……睡得香甜……”
她喜滋滋地等著男人再說些溫情話兒,不料卻沒了下文。林子馨奇怪看去,忽見他濃眉微皺,神色尷尬,望著屋頂呆呆出神,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不禁有些緊張,怯怯問道:“夫君在想甚么?”
“額……”劉楓大為猶豫,似乎狠下決心才問道:“子馨吶,你說,昨晚咱倆這樣……你……你會不會……有了?”
林子馨大羞,連忙掩面翻身,露出肩背優美的曲線。斟酌良久,吶吶說道:“妾身如今……可沒這等福氣呢。”
劉楓聽了一怔,奇道:“甚么意思?”
林子馨道:“昨晚,妾身曾提過《黃帝內經》中的一句話,夫君可還記得么?丈夫二八,腎氣盛,天癸至,精氣溢瀉,陰陽和……”她頓了頓道:“后頭還有一句,叫做‘故能有子’,妾身想有這福氣,還須再等上三年……”
她滿以為夫君聽了會大失所望,因此不敢回頭。忽聽他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歡聲笑道:“那就好!”
那就好!這三個字落在耳里,像是三支利箭,狠狠釘在林子馨的心頭,刺得她痛徹心扉,幾難呼吸。
世間男兒,哪有無后而喜的道理?那問題……定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登時心中冰涼:夫君他……他不愿意我為他生孩兒么?
此念一起,如針入腦,林子馨只覺天崩地裂,初為人婦的喜悅剎那間煙消云散。是了,我出身如此卑微……生下的孩兒莫不污了霸王血脈?堂堂王長子,又豈能自我這等賤婢所出?……我……我好傻,我有甚么好傷心的?無名草木得承雨露已是天大福氣,我怎能貪心不足呢?我……我不難過……我……我不哭……
劉楓尚自竊喜:總算沒搞出人命來。忽見林子馨香肩聳動,隱隱可聞哭泣之聲,嚇了一跳,忙扳過她肩頭,只見女孩兒淚落如線,哭得好生傷心。
劉楓又驚又憐,一把摟她入懷,軟語哄道:“子馨,你怎么哭了,甚么事不痛快了?”
“沒……我沒事……”林子馨拼了命忍耐,奈何心中悲苦不禁,想到自己這般命苦,今后再無人母之望,眼淚像決了堤似地不住流淌。
劉楓心疼不已,連聲發問:“可是我說錯話了么?”女孩兒只是搖頭低泣,一個字也不肯說。
這……這可如何是好?劉楓最見不得女人流淚,頓時慌了手腳,拙了口舌,顛來倒去地直說“不哭不哭”。
正沒奈何,林子馨驟然止哭,三兩把抹了淚,強顏笑道:“夫君不必擔心,三年過后,妾身自會開方服藥,絕不叫夫君為難便是。”
劉楓滿腹疑團,追問道:“服藥?服甚么藥?”
林子馨俏臉一慘,又落下兩滴淚來,急扭過頭去避開劉楓的目光,故作輕松地說道:“自然是……涼……藥……”說出這兩個字,仿佛用去了渾身的力氣,嬌軀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甚么!”劉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已在這個年代生活了十年,自然知道涼藥是甚么。所謂涼藥,可不是清熱降火之涼藥,乃是一種隱晦委婉的說法,指的是青樓妓女慣服的一種避孕湯藥,久服可致終身不孕。
子馨竟然要服這種藥?!
劉楓又驚又怒,看著嬌妻滿臉凄楚決然之色,心中大惑不解,沖口喝問:“你……你何以如此不知自愛?”話一出口,瞬間驚覺,大叫:“啊!你誤會了!子馨,你聽我說,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他忙不迭解釋道:“我……我只是一時沒準備好,眼下多少急事排著隊要辦,最快也要過了年才能娶你過門,差著好幾個月呢,若昨夜不巧,讓你有了身子,成親時肚腹已見微隆,可瞞不住人啦,與你父女面上多不好看,那我可就大大地對不住你啦。”
林子馨猛抬起頭,一雙淚眼朦朦朧朧,顫聲細語地問:“你……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劉楓目不轉睛地回視她,正色道:“句句是真!”
他伸手拭去嬌妻臉上的殘淚,緩緩又道:“其實,聽說三年方能得子,我心里說不出的輕松,如今兵荒馬亂,正是今朝不知明日事,我不想孩兒顛沛流離,更不想他過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可沒有嫌棄你的意思!黃天在上,厚土為證,劉楓此言若有半句不實,叫我天誅……”
林子馨見他目光明澈,言語摯誠,心中早已心花怒放。又見他開口賭咒發誓,不禁低呼一聲,縱體入懷,一把捂住他嘴巴,啜泣起來:“別!別發誓……夫君……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她心中又歡喜又自責:我真是癡傻了,夫君豈是這樣的人?
“傻丫頭!是我不好……”劉楓心意潮涌,既感慨又歉疚,女孩兒受了這般天大委屈,卻寧可傷身自殘,也不愿一絲一毫為難自己,情深如此,又豈是一句善解人意能夠形容的?賢妻苦心,實實令他感動不已。
見她含淚帶笑的楚楚模樣,劉楓心中由憐生愛,難以訴之言語,只覺心中喜悅萬分,遠勝昨夜男歡女悅,實是平生所未有。他回轉手臂,將她摟緊,湊到耳畔深情笑道:“今后我旦有基業,定要你生他個十個八個的,到時候你想偷懶都沒門兒。”
林子馨頓時破涕為笑,轉過臉來,見男人也正望她,目光炙熱,好似一團烈火,燙得心頭小鹿撲撲亂跳。雖然兩人已結下合體之緣,可被夫君這般熱辣辣的眼神盯著,還是忍不住羞意大起,暈染雙頰。
此時屋內微亮,軟玉在懷,枕衾間滿是溫香馥郁。劉楓情念漸起,細眼看去,見她淚眼迷離,朱唇輕咬,一副驚羞竊喜的模樣,香腮白里泛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覺怦然心動,目光漸漸癡了。
良久無聲,林子馨心神漸定,偷偷瞟了一眼,見夫君看向了別處,不由松了一口氣,可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卻是盯著自己袒露的酥胸,臊得她趕緊拉過被單,將自己通紅的臉蛋埋進了被底,不料一只大手也跟了進去。
一陣嬉笑踢騰、被浪翻滾過后,林子馨探出頭來,雙手緊緊捉著“兇手”,撅嘴不滿道:“夫君恩將仇報,這只手是妾身治好的,如今卻反過來欺負妾身,是何道理?”
劉楓笑道:“娘子手段高明,師父說過這只手要一月可愈,經了你這天下第一女郎中的妙手,如今才過了多少天?竟已是好了七成,為夫一時感動,忍不住要試給你看呢!”說著手掌一翻,反將一對青蔥玉手捉在掌里。
林子馨如今心滿意足,恢復了往日的開朗活潑,紅著臉撒嬌道:“妾身有了功勞,可卻未得封賞,‘大帥’處事不公呢!”
劉楓輕點她瓊鼻,調笑道:“本帥昨夜不是已經大大地賞你了么?你可是后發先至,搶到了月兒前頭去啦,今后你這做姐姐的可不許欺負她,否則本帥是要軍法處置的。”
林子馨擺出一副受驚小兔的模樣:“妾身好怕哩,不知大帥如何處置呢?”
劉楓淫笑著湊過臉去,“自然是老大一條軍棍打你的小屁股!”說著便是啪的一聲脆響。
林子馨哎呦一聲嬌呼,翻個白眼兒,幽幽怨怨地看著劉楓,“爹爹說的對,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吃著碗里瞧著鍋里,昨夜叫人家小甜甜,如今得了手,轉眼就偏心小的。”
劉楓一臉夸張地叫起撞天屈來:“為夫歷來是一碗水端平,何時偏心來著?”
林子馨媚眼如絲,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她撲過身去,抱臂輕搖,撒嬌道:“小明月早就有了夫君的小禮物,可妾身還是兩手空空呢。”
劉楓感受著手臂上溫滑柔弱的觸感,腦子頓時有些不好使,愣愣地問:“小禮物?什么小禮物?”接著一拍額頭,恍然道:“你是說那把手弩!”
林子馨連連點頭,一雙眸子里星光閃爍,好似等待糖果的小女孩。
自打來到此處,明月在她面前炫耀最多的,便是這把號稱“定情信物”的手弩,讓林子馨眼紅的不得了,今兒個機會來了,好歹要讓夫君“一碗水端平”才是!
劉楓望見她臉上小孩似的表情,只覺心動意蕩,笑道:“得了!上了你這小狐貍的當,想要什么說就是了。”
林子馨大喜,不及細想便脫口而出:“我要夫君的小獵刀!”
劉楓哈哈一笑,“不就是把小獵刀么?我還道是……”忽然愣住,疑惑道:“不對啊,你咋知我有把小獵刀?”
手弩是出征寧都時送給明月的,小獵刀當時也留在營帳里,林子馨應該從沒見過才對。
林子馨一下說漏嘴,雙手捂臉直往被子里鉆,又如何躲得過去,劉楓探手進去,揪她出來,非要問個清楚,卻死也不肯說。劉楓大怒,上下其手,呵癢癢、撓腳底、捏臉蛋、打屁股……十大酷刑伺候著,這才認輸討饒,道出真相。
“好了好了,妾身說了便是!”林子馨揉著翹臀,嘟嘴道:“夫君可曾記得,三年前,你和一個叫‘文哥兒’的人一起打獵,殺了三個惡人,救了一個女孩兒?”
劉楓點了點頭道:“記得,有這事兒!”這還是他重生后第一次殺人,一殺就是三個,因此記得清清楚楚。不禁奇道:“你怎么知道?”
林子馨忽又扭捏地低下頭,小手緊攥被角,一雙秋水偷眼瞧著男人,說道:“那個女孩兒……就是我……”
劉楓先是吃了一驚,眼睛瞪得老大,復又瞇起,皺眉道:“還是不對啊!如果真是你,你如何認得出我來?你至始至終都被裝在麻袋里,而且是昏迷的呀?”
林子馨溫滑柔膩的嫩手,輕撫夫君胸膛,羞羞答答而又柔柔婉婉地道:“其實,妾身早醒了,只是嚇壞了,害怕極了,也不知外邊兒是誰,會拿我怎么樣,因此嚇得不敢動彈,可你們說話妾身都聽了,夫君小小年紀,出手相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弱女子,已是英雄俠義,可為替她永絕后患,你竟不惜背上三條人命,真是天曉得!那可是吳員外的獨生子啊!你想都不想就……”
說著,林子馨目光更柔,眸中水霧裊裊,說道:“自那時起,妾身的心里,便有了你……可也只能藏在心里,妾身怕連累你們,心中感激卻又不敢尋訪。后來爹爹連夜變賣家產,帶我搬出山陽鎮……我只道咱倆終究緣盡,從此山長水遠,天各一方,今后再無見日……”
女孩兒說著說著慢慢哭了起來,委屈地抽泣道:“可妾身怎么也忘不了你,三年里,登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險些把門檻踩平了,都讓妾身一條掃帚趕將了出去……為這,爹爹還罵了我呢……可我就是……想你……”
她忽然語氣激動起來,“天可憐見,在被韃子關著的日子里,妾身天天想著你,幻想著你會不會再來救我,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你居然真的來了!……因為聲音!雖然沒見過你面,可我記得你的聲音,而且知道你叫‘楓哥兒’,因此在寧都時,聽你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知道了夫君單名一個‘楓’字,妾身便已認定了你……”
劉楓回想了一下,忽然明悟,猛地坐起了身子,喃喃道:“難怪你一直主動接近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心中更是感動:難怪子馨從不嫌我疤臉丑陋,她根本就不在乎我長得什么模樣!
林子馨喜極而泣,腦袋直往丈夫懷里鉆,一滴熱淚落在胸膛上,讓劉楓的心變得滾燙,“其實……妾身想報答夫君已經很久很久了……老天待我不薄,終于讓我找到了你,我……我……真的好歡喜!”
心悅君兮君不知!心悅君兮君不知!
一個女兒家把矜持和自尊都踩在腳下,三番四次往自己身邊湊,天曉得受了多少白眼斜睨,聽了多少閑言碎語,忍了多少心酸委屈……其中的一部分還是自己給的!劉楓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
疑云頓開,劉楓心里仿佛升起一輪朝陽,滿是光明和溫暖,他摟緊了懷里的女孩兒。
林子馨感受著他的擁抱,那種緊蹙的充實感,和昨晚在高臺上抱她決不相似。
良久,劉楓才又憐又疼地道:“夫君對不住你,原來一直都是誤會你了,我真是太笨了,讓你受委屈了……幸好老天開眼!沒有讓我錯過了你,否則,我真是要內疚終生了。”
女孩兒一臉幸福地躺在男人寬闊的胸膛上,聽著他蓬勃有力的心跳,久久才心滿意足道:“能得夫君接納,是妾身的福氣!”忽然,她又抬起頭來,柔聲笑道:“妾身能盼到這么一天,真是多虧了武參贊呢,來日定要好好謝他才是!”
劉楓也笑:“那倒是,想不到他吹了一管好簫,為我家小馨兒的歌喉增色不少,改明兒得給他送蹄髈去了。”
林子馨抬起頭,一臉認真地道:“可不止這樣呢!這些日子,若不是武參贊一直在背后鼓勵我,給我出主意,我早就受不了……被你趕跑了……”說罷還拋了個特幽怨的眼神給劉楓。
劉楓面色如常地應和著,內里卻上了心,旁敲側擊地問:“教你在慶功會上唱《越人歌》的,難道也是他么?”
林子馨不疑有他,很干脆地點頭,“是啊!那晚,小明月堵著門不讓進屋,分明是欺負我,可夫君不分是非曲直,一心偏袒她,把我氣壞了,偷偷躲到湖邊抹眼淚,自言自語地說了心事,沒想到武參贊就躲在邊上練簫,全被他偷聽了去,他可憐妾身一往情深,于是就幫我出了個主意。”
女孩兒眸光閃亮,感激崇拜地道:“他告訴我說,只要我有膽量當著大伙兒的面,給你唱了這支歌兒,就保我達成心愿,他好厲害,全被他說中了呢!”
劉楓臉色變幻莫測,喃喃吶吶地道:“是啊,還真的是……好厲害……”
整思慮間,忽然響起了輕輕地敲門聲,“主人,馨兒姐姐——起了么?”
劉楓應道:“月兒么?進來!”
明月端著木盆推門而入,一本正經,目不斜視地一個勁地往前走,眼角余光卻不住地往床頭瞥,臉上帶著羞澀而頑皮的笑意。
木盆往桌上一擱,轉過身來偷眼瞧見兩人猶自賴在床上,忍著笑蹲身福了福,“婢子見過主人和夫人!昨夜歇息得可好么?”夫人兩字拖得特別長,挪揄的目光直往林子馨身上瞟。
林子馨臊得慌,臉漲得通紅,忽而眼睛一轉,一把抱住劉楓的手臂,撒嬌著告起狀來,“夫君,月兒妹妹取笑我!你也不管管她~!”
劉楓面孔一板,“好!我管!今晚我和她睡!讓她也做一回‘夫人’,看她今后還敢不敢取笑你!”
明月嚇了一跳,連忙換了乖巧可愛的笑臉,擺手討饒道:“別別!月兒認錯還不成么?月兒還小,可經不得這大半夜的折騰!馨兒姐姐,你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還是你陪著主人吧!”說完咯的一笑,小臉綻開兩朵紅花。
林子馨更為窘迫,情知昨晚的動靜全讓這丫頭給偷聽了去,嚀呼一聲,沒頭沒腦地躲進被子里。
劉楓心里頭還在想著武破虜的事,神思不屬地想要起身了。
見他坐起身子,明月習慣地走過來,想服侍他穿衣,劉楓也習慣地翻身下床,不料被子一掀,春光乍泄,露出兩具光溜溜地身子來,三人愣了片刻,隨后兩聲尖叫險些將劉楓震聾了。
“停停停!喊什么呢這是?”劉楓捂著耳朵,大聲抗議道:“再吵你們今晚一起做‘夫人’!”
此言一出,叫聲頓止,屋內寂寂,落針可聞。
此時此刻,夫綱巨振!劉楓雙手叉腰,傲立床前,偌大軍棍晃得明月睜不開眼,“切!不就是看了看身子么?有啥大驚小怪的!?沒見識!”
劉楓一指裹得只露個紅臉蛋的林子馨,霸氣張揚地道:“覺得吃虧了是不是?放心!過兩年等這妮子長大了,夫君一定叫你看回來!看夠本!看光光!”
在劉楓囂張的大笑聲中,明月雙手捂臉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