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升起的時候,四支軍陣都做好了戰斗準備。樓船上的百姓也早早起身,都扒在船舷上伸著脖子張望,他們要好好看看這場決戰。大半個月來,一路亡命奔逃,幾番掙扎在死亡線上,他們實在是太需要揚眉吐氣了。
為了實現百姓的愿望,周雨婷十分難得的孩子氣了一把。她命令周武指揮船隊連夜調整隊形,兩艦插空,在江面上一字擺開,吟水白龍縱橫十余里,確保每一名觀眾都能看到舞臺上的精彩表演。
玉麟艦頂層的甲板上,周雨婷笑著對明月說:“不容易啊妹妹,終于肯上船啦?”不知為何,自從劉楓歸來,她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說不出的愜意。
明月羞澀一笑,扭捏著道:“鈴兒說的,姐姐這兒夠高,看得最清楚……”
周雨婷又好氣又好笑,也不知她是真老實還是在開玩笑,若非她腰間掛著那把手弩,當真難以將眼前的癡戇少女與昨日陣前的王牌射手聯系起來。須知昨日一戰,柳姨身為宗堂排行第三的供奉,殺敵也不過二十三人,可整整五十人死在明月手里。雖然她一覺睡醒,似乎根本不記得這回事,可對無數旁觀者來說,卻是記憶猶新。
且當你是真老實吧!周雨婷苦笑著安慰自己。從今往后,眼前這個月兒妹妹,還有家中的那位子馨姐姐,自己難免要和她們十分緊密的聯系在一起,只怕這輩子都再難分開了。
身邊兒的鈴兒笑嘻嘻的,因為程平安活著。雖然少了一只右眼,臉上還開了一道比劉楓更長更丑的口子,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畢竟是活下來了!這不就夠了嗎?
“來了來了!”她拍手歡叫起來,當真像是在看大戲一般。成千上萬的百姓也同時歡呼了起來,似乎沒有任何人對此戰的勝利抱有懷疑與憂慮。原因十分簡單——劉楓來了!有他在,就是天塌了,他也能頂回去!
周雨婷收攏心神,將目光投向遠方的戰場。她一眼就看到了劉楓。這個男人,實在是太顯眼了。銀冠鐵甲,黑馬紅袍,單騎立于中軍陣前。數萬大軍,血焰戰旗,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那模樣實在是……騷包到了極點!
盡管心中不屑,嘴角也撇了起來,可周雨婷卻騙不了自己:她的臉頰熱得發燙,籠在袖中的雙手輕顫難抑。
這個人,將是自己的……男人啊!
ωwш ¤тт kan ¤c○
就在七小姐望郎發癡的時候,傳來一聲嘹亮的號角。
表演,開始了!
旭日晨暉下,劉楓單槍匹馬馳入陣前,在敵我雙方,近二十萬人的注視下,將一支銀槍狠狠插在戰場中央,槍柄入地尺許,槍尖直刺蒼穹。劉楓張開雙臂仰天悲呼:“勝飛!英靈慢行!且看我等為你報仇啊!”
這一聲怒吼,逐寇軍四萬將士頓時紅了雙眼,敵愾之心大起,同聲咆哮:“報仇!報仇!報仇!”
古有四面楚歌,今有三軍怒嘯。命運乖張,古今亦然。
劉楓從馬上摘下鋼棍,虛空一劈,直指正中間的仇人,“擂鼓!進攻!”
“咚咚咚咚咚……”隆隆的戰鼓,在三個方向同時響起。不僅如此,十萬百姓居然齊聲唱起了逐寇戰歌。男女老幼的嗓音匯聚在一起,竟比單純的男聲更多了幾分復雜的情緒。
幾乎同一時刻,三支軍陣,四萬將士,一齊邁開腳步,踏著歌聲鼓聲,豎著刀槍劍戟,徑直往中間逼來。
勢如山傾!威如天塌!
巴爾思面如死灰,他的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眼前看似嚴密的方圓之陣,竟無法帶給他一絲一毫的安全感,似乎只是個一捅就破的紙殼子。
第一個捅紙殼的竟然是兵力最少的西南方忠義營。走在隊列最前方的,卻是忠武營殘存的600名投槍步兵。他們竟然脫離了戰陣,加速直沖過去。
“放箭!”巴爾思惡狠狠地命令道。
7000名游騎兵用手中的騎弓射出了心中的惶恐,換來的卻是更加凄涼的絕望。
600面鐵皮巨盾,連成了一道移動城墻。利箭入盾,叮當直響。箭雨過后,投槍手們毫發無損地揭開盾牌,然后做了同一個動作:手中投槍狠狠切過盾牌表面,沒有任何一枚箭支還能完整地停留在盾上。
“前進!”
“嘩!”將士們翻下盾牌,踩著滿地斷箭,步步逼近,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嘲諷。
幾近百步,一聲沙啞的嘶吼自陣中響起,“起盾!擲槍!”
“嗷——!”
瘋狂的吼叫中,這些死戰余生的將士們,他們高舉投槍,奮力助跑,槍尖上,一條條刺眼的白綾隨風飄蕩。那是百姓們用自己的衣服撕成的,他們要用仇人的鮮血染紅它,以此表達對楊將軍和陣亡將士的感激與哀悼。
前沖六步,扭身回旋,六百人同喝一聲“擲!”,六百支憤怒的投槍直入蒼穹,爭似一群疾速升空的禿鷲,尖銳刺耳的破風聲仿佛能撕裂人的靈魂,雪白的飄綾好似招魂奪魄的白幡,又似索命的厲鬼,惡狠狠撲了下來。
人們抬頭仰望,下意識地全都張大了嘴巴,腦袋跟隨著黑白相間的軌跡緩緩轉動,接著再也合不攏嘴了。
那是怎樣的一副場景啊!仿佛整座森林從天而降,在一瞬間扎根在了狄軍的身上。
慘叫!比慘絕人寰更慘!
這是投槍攻擊的一大特色——活人慘叫!也只有活人才能如此中氣十足的慘叫。這種慘叫不是因為痛苦,事實上他們完好無損。這種慘叫是因為恐懼,因為眼前看到的景象太過恐怖。
中者不傷,因為沒有傷者,一旦擊中,唯有立斃一途,哪怕射中盾牌也難以幸免,竟連吭聲的機會都沒有。
死者不倒,他們兩個三個摟在一起,就這么直定定地站著,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靈魂都被洞穿了、撕碎了,永遠地釘在了體內,再不得超生。
倒者不全,巨大的動能撕開了他們的肉體,甩飛了斷肢與內臟,淋漓的血肉狠狠拋灑在周圍人的身上。
這就是投槍的威力,僅僅600支投槍的威力,那么……3000支呢?
兵力對等的情況下,又有誰能承受他們全力一擊?就是大狄龍軍縱橫天下的鐵浮屠,也同樣不行!
忠武營殘存的投槍兵們,他們在用行動伸冤,用死亡宣告,若不是為了纏住敵人,若不是為了拖延時間,若不是為了掩護百姓,以同樣的傷亡,他們足以正面對抗、甚至毀滅超過10000名騎兵!
楊勝飛,忠武營,投槍隊,當之無愧的王牌部隊!
證據,就是眼前的這支綠營萬人隊。僅僅一擊!他們……崩潰了。
同樣是綠營兵,戰力強弱卻各不相同。除了漢人出身的屠天煜外,巴爾思自認絕不會輸給任何別的督帥。北嶺軍標下的綠營,那也絕對是天下綠營中數一數二的角色。
可正是這些數一數二的家伙,卻抗不過對方數百人的首次攻擊,就在他眼前……崩潰了。如此恥辱的一幕,就像是個清脆爽辣的耳光,抽得他暈頭轉向。
輸,已是必然。死,他也做好了準備。可是輸得如此干脆,如此沒有懸念,這是他死都無法接受的。
看著眼前不再渾圓的方圓之陣,活像一張大餅被深深咬去了一口。數以千計的綠營兵拋刀棄甲,鼠竄狼奔,更有甚者以沖鋒的速度,飛奔至對方陣前跪地請降。更令他氣憤欲死的是,不少綠營兵分明已經逃出了戰場,可卻在周邊徘徊不去。不猜可知,他們在等待戰斗結束,好向逐寇軍領取返鄉的銅錢和糧食,又或者加入其中,從此成為強悍無比的造反派的一員。
仿佛預料到會有這等情況發生似的,遠處的一座小土坡上,豎起了一桿碩大的白旗,旗下站著不下千人,全是今早投奔過去的綠營降軍,他們身著逐寇新衣,手拉手,心連心,同聲高呼:“降旗者生,擋陣者死!”
那些跪在陣前的綠營兵頓時恍然大悟,可找到組織啦!撒開腳丫就往白旗處狂奔而去。那快若閃電的速度,那一往無前的氣勢,真是……氣死人吶!
本陣軍旗下,武家父女卻笑得喘不過氣來,對他們倆來說,有生以來,或許從沒有笑得如此開懷。當然,這種笑容只會出現在他們彼此之間,外人是無緣得見的。
“爹爹!昨晚疾風的滲透攻心起作用了!對了,你啥時候又派了使者去殿下那兒報信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派使者。”
“那今兒個早上,殿下如何配合得那么好?”
“默契啊!小狐貍!默契!”
巴爾思大聲呼喝,韃靼騎兵們甚至將箭頭轉向了己方的逃兵。可是沒用,兵潰如山崩,又豈是人力可回?他們眼睜睜看著方圓之陣,不斷縮水,漸漸凋零……最終,像個剔去果肉的桃子似的,將核心處暴露了出來。
對于奔逃的綠營兵,逐寇軍看都不看,這不是他們要的。他們要的,是那些手染袍澤血的韃靼人。
他們,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