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伶俐的伙計扒著窗子窺望,瞧見劉楓走來,一貓腰便滿面堆笑地迎了上來,“呦!將軍爺,您里邊兒請!東家在樓上雅間候著您吶。”竟是十二分的巴結,扭過頭又扯一嗓子:“有貴客到,二樓翠玉軒!——將軍爺,樓上請!請!”
劉楓一愣,這才想起自己穿了一身甲胄,往這店面里一走,活像廟里跑出個泥胎似地,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可來都來了不好就走,所幸店中無客,也不虞讓人瞧了笑話。得了,那就里邊兒請吧。
伙計躬身引他上樓。隨眼一掃,這座茶樓外面瞧著拙樸老舊,內里倒也布置的精細雅致,老杉木的樓梯,中間已磨成偃月形,扶手頂端摸著光溜溜的;四根朱漆合抱立柱,剝離補漆,補漆剝離,顯得有些坑坑洼洼;堂下擺著十來張深黃色的榆木桌椅,黃得發亮,一看就是老物。真是一座陳年老店。
劉楓暗自掂掇:所謂見微知著,以小見大,小小一家茶樓,能開在縣衙對街,一開就是百年,不僅是實力,更是底蘊。嶺南三大世家,哪怕是家道中落走了下坡路,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果然個個兒都不簡單。
上得樓來,吳嘉年已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三步開外便噗通跪下了,磕頭行禮道:“草民吳嘉年,拜見大王!”
“起來吧!”劉楓笑著扶起他,輕拍他肩頭說道:“托你的福,除了禍害,可巧瞧見你在,專程謝你來了。這不,剛把人發送了,哎——你沒去觀刑?”
吳嘉年笑得肥臉找不著眼兒,連拍胸脯說道:“草民身子肥,膽兒卻小,又暈血,可見不得這么大的陣仗,一不留神尿了褲子,還不給街坊鄉鄰瞧了笑話?”
他說笑著將劉楓引向一間雅室,故作心虛地道:“殿下,今兒趕巧,家父在呢,就在屋里,您賞臉見一見?”
劉楓又是一怔,心說好你個吳胖子,真會算計,這是巧合么?分明是你設了套候著我呢!
他心中暗罵,卻也不說破,臉上更沒有一絲不滿,笑道:“那敢情好,久聞吳老爺子是嶺南商界的鰲頭巨子,跺跺腳打個噴嚏,三江五嶺都要亂顫的頭面人物,今日難得有這個緣分,你這就給我引見吧。”
“殿下謬贊,老朽如何當得起呀?”人隨聲至,一名紅光滿面的中年士紳掀簾走出來,劉楓一扭頭,嚯!好個胖子,比吳嘉年還要寬三分,敢情肥胖跟他的天生神力一樣,遺傳的。
吳榮軒穿一身天青色夾紗長袍,肥肚子往外一頂,袍子緊緊繃繃地隆起一圈兒,遠看跟一只大窩瓜似地。容貌五官與吳嘉年有六七分像,皆是肥頭圓臉,細眼短鼻,寬嘴微髯,咧開嘴嘿嘿一笑,竟有十二分的喜感。劉楓暗道:難怪瞞不住,倆人一看就是親生父子。
胖老頭探簾出屋,身子一滾拜了下去,“老朽給殿下見禮!”身手倒也利索。
“哎呦,老家主快起!”劉楓趕上一步扶他,分量還真不輕,不得不運了神力將他提溜起來,“何必多禮?便是周家老爺子見了我,也不過平禮而已。”
吳榮軒眨眨眼,心說你這話什么意思?誰不知道周家老兒是你的未來爺丈,自然要升格半禮,到了我這兒,可不還是要行全禮么?我家七個孫女兒,個個生的跟我一個模樣,便是想打包送你,你敢要么?
他心中很是不屑,可也清楚地很,劉楓這話就是一種暗示,無論是你吳家,還是鄭家,都與周家不好比。
“殿下,聞名已久,今日得見尊顏,實是大慰平生,來來來,里面請,請!”說著親自掀簾,連連伸手相邀。
“好好,請!”劉楓笑得一臉真誠,拽起胖老頭的肥胳膊,不由分說地與他把臂并肩而入。
門簾落下,隔斷了屋內一陣歡聲笑語。
※※※
當門簾再次掀起的時候,步出雅間的三人依然笑得賓主盡歡。
以十二萬分的殷情送走了劉楓,吳家父子再次回到了雅間。屋內已多了一名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中年人。如果劉楓見了,定會認出這人正是三年前造訪臥龍崗的鄭家家主——鄭文隆。
吳榮軒奇跡般一把抹去了臉上的笑意,轉而露出一種近乎貪婪地勃勃狠意,壓低聲音卻又雙眼放光地說道:“文隆兄,好消息!殿下果然對周家起了疑忌之心!鹽鐵專營之權,到手了!”
他轉過臉又對兒子道:“年兒,爹和你鄭叔一路尾隨大軍,就是要找這樣一個機會,你做得好,時機大妙,為父甚慰,你等著認祖歸宗吧!”吳嘉年夙愿得償,滿面驚喜,趕緊磕頭稱謝。
也難怪吳榮軒如此激動,自古鹽鐵貿易皆是官營,暴利之厚說是日進斗金亦不為過,哪怕官方抽取重稅,依然足夠商家賺個盆滿砣滿。
從今天起,但凡劉楓治下,鹽鐵交易就由吳家和鄭家壟斷專營了,兩家豈有不樂之理。
須知嶺南群山盛產精鐵,南方沿海地區更是天下最大的鹽場,隨著劉楓地盤愈大,此項專利還可比類推恩,做大做強。他們已經可以預見,不消數年,吳鄭兩家必將重現當年輝煌。
鄭文隆不禁動容道:“當真!?他開出什么條件?”老家伙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幸福來的太突然了,想他鄭文隆當年也是吃過大虧的人,對劉楓的“善意”心有余悸。
“不難,他要田地,你我兩家全部的荒田和八成的良田,咱們吃了周老兒的虧,上百萬畝好地荒在那里,沒荒的也找不著人耕種,正好全吐給他!”吳榮軒說得唾沫橫飛,鄭文隆卻皺起了眉頭。
不為別的,那個時候的人,土地就是命根子,劉楓一口氣就要走了他們幾乎所有的田地,由不得他不猶豫。
可是,吳榮軒接下來的話直接擊碎了他的猶豫。
“文隆兄,不必皺眉,你聽好了,殿下直言相告,之所以取走土地,其實是為咱們好。哎!你著什么急啊,聽我說完!殿下說的,年底之前必將實行新政,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變更稅賦之法,——‘攤丁入畝’!”
“攤丁入畝?難道是……”
“不錯!取消人頭稅,改收土地稅!”吳榮軒一臉鄭重地道:“你想啊,咱們手上捏著那么一大把閑置土地,沒人種又脫不了手,一旦征收土地稅,我看咱哥倆一根麻繩上吊得了。什么什么?不交?嘿!殿下如今的實力,鏟除我們還不是一二三的事兒?”
“唉!只悔當初瞎了眼,被銀錢迷了心竅,眼看周家賠本兒拋售田地,只道殿下將敗,周家急著跑路了,現在想來,多半是得了殿下的醒兒。——唉!老天不睜眼,好好的一條真龍,咋就讓那周老兒給傍上了呢!”
鄭文隆滿面懊惱,唉聲嘆氣地搖起頭來。
吳榮軒猛一拍他肩膀,喝道:“老哥哥,事到如今,你大可不必如此懊惱,叫我看,咱們未必就沒有機會!這一回,殿下分明在向你我示好啊!當年咱們一步慢,步步慢,虧還沒吃夠?如今機會來了,你還猶豫什么?這回可萬萬心疼不得!說什么也要趕到周家前頭去!”
鄭文隆似乎被他說動,微微點頭,卻又搖頭,“還是不對勁兒,你們想啊,周家與他合作多年,相扶于患難,于殿下是有大恩德的,這次又立下了擎天大功,身受免死之賜。聽說沒有,周家那小丫頭片子要做霸王妃了,已是內定了的。如今周家正是恩昌眷隆之時,殿下又豈會反奪其利?你們自己也都說了,他是有恩必報的人,如此行事,大違其性,內中必有他意!咱們可要斟酌再三,可不能再上當了!”
吳榮軒大搖其頭,語重心長地勸道:“誒!文隆兄此言差矣。當年他是區區一介草寇,如今卻是名至實歸的一方霸主,此一時彼一時嘛,須知人主御下大異常人!自古行大事者,歷來是不計私恩的。殿下是何等樣人,一進城就殺得血流成河的一代兇神,小小年紀殺敗十倍之敵,雄踞五嶺南國的少年英主,會看不出利弊得失么?會分不出孰輕孰重么?”
他一連兩個反問,把鄭文隆給問住了。
吳嘉年也適時湊過腦袋敲邊鼓,“鄭叔父,不必猜疑,這是殿下的制衡之道,眼看這嶺南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試問是周家一家獨大好,還是咱們世家三足鼎立對他更加有利?——這不是明擺著么?”
鄭文隆終于被說動了,正要點頭,忽有一老仆未經通報就掀簾進來,也不言聲,只摸出一封信箋遞了過來,吳榮軒隨手就接過了。
但凡世家,那個不是地頭蛇,尤其這嶺南,世家無名有實的民間統治長達十年之久,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三大世家無不擁有老樹盤根般錯綜復雜的關系網絡和信息渠道。雖不及風雨閣這樣的專業情報組織無孔不入,可在當地也絕對稱得上是耳目眾多了。在嶺南地界,但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們大多都能及時掌握。
攤開信紙,只看一眼,吳榮軒猛地蹦起三尺高,大笑:“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怎么了?賢弟?”鄭文隆大感驚奇,連連追問。眼看肉山般的大胖子飛上半空,任誰見了都會大驚失色。
“你看!你看!殿下摒棄周家,重用我等,就是為此!就是為此啊!龍有逆鱗,動則必死!哈哈哈……”
鄭文隆又驚又喜又疑地接過信紙,粗粗一掃,臉色猛地漲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揉胸口,險些心臟病發。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殿下的眼線比咱強得多,定是早早收到了此信,這就難怪了,呵呵,今日還只是第一步!周家這回……完了!賢弟,你我兩家中興,指日可待啊!”
兩位家主執手歡笑,不禁老淚縱橫。
可是他們哪里想到,如此至關重要的一條信息,居然會被武破虜截留瞞報,堂堂九殿下至今還蒙在鼓里。那他今日作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