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崗第一層平臺矗立了一座里三舍外三間的大院,大門坐西朝東,門外側立了栓馬柱和上馬石。
進門是一條石鋪的東西走向甬道,兩側房舍全是條石壘成的堅固石屋,甬道的盡頭是一棟三門大開間。整體建筑斜倚高坡,負陰抱陽,堡墻高聳,院落參差,古樸粗獷。
這里原先是臥龍崗的武庫重地,整個大院有主樓三座,門樓、更樓、眺閣四座。各院房頂有走道相通,便于夜間巡更護院。按照原先的設計,左廂放甲盾,右廂存兵刃,中間的大開間則是守衛兵士的營舍。
可是隨著前日擴軍令的下達,里面存放的甲胄兵器都已搬空,負責守衛的三十名兵士也已撤收歸建,成了一處空院。
不管兵刃還是甲胄,考慮到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造多少就用多少,不再需要專門的存放地點,劉大帥便大筆一揮,將這里劃撥給了醫正林宏陽,成立了臥龍醫館。
門匾還沒有來得及做,如今這大門上只掛了一面旗,旗面上是個誰也未曾見過的標志——白色的底,中央大紅色的一個“十”字。
這是此間劉大帥親定的。為什么是個“十”字?大帥想了想,一拍腦門兒說:“意思就是‘橫豎都得救!’”。為什么以白色為底?那不是不吉利么?大帥又說:“是不吉利,因為沒了‘橫豎都得救’的精神,那就等著辦喪事吧!”眾人聞之無不嘆服。
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總計三十三名郎中,全都帶著家眷搬進了這里,另外還有二十多個傷病員也一起住了進去。
其實,按照名冊編制,這里應該有三十四名郎中才對,只是其中唯一的一位女郎中,卻被臥龍崗一霸——劉大帥給強搶了去,直至此刻仍未放回家來。這都過了夜了,只怕是兇多吉少。
遭遇此等慘事,可這位姑娘的老爹似乎也不怎么想念她,猶自樂呵呵的,忙著張羅布置自己的新地盤。任誰路過了都得向他一拱手,道一聲恭喜,他便大大咧咧地受了,得意洋洋地回一句同喜,于是極大歡喜。
照他們看來,身為醫者卻分到如此體面的高樓大院,那定是托了這位以身飼虎的女郎中的福,將那位殺人不眨眼的少年魔頭伺候舒坦了,這才愛屋及烏,對同樣身為醫者的他們照顧有加。至于那位女郎中,大伙兒感激不盡卻也愛莫能助,只能讓她自求多福了。
同樣的,他們也認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今后大家該干嘛干嘛,不料……
“林神醫在嗎?”
“誰呀?老夫正忙著呢!”
直喊了四次,院門里才晃蕩出來個中年美男,抬眼一看吃了一驚,“……大帥!”說著便要行禮。
換了平時也就罷了,可劉楓昨晚偷吃了人家閨女兒,此刻正做賊心虛的緊,哪里敢受丈人大禮?
一個跨步便攔著了,這還不算,自個兒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了下去,“林神醫,劉楓昨日失禮了!”
把林宏陽驚得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可憐他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攔得住?只得惶惶不安地受了。
劉楓一俯身,便讓出了背后扭扭捏捏站著的林子馨。她紅著臉拽著衣角,羞羞答答叫了聲“爹爹!”
老頭眼睛一瞇,露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直把林子馨臊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她自己也是學醫的,如何不知道老父親已經看出了端倪,如今自己破了身子,神情姿態已有所不同,普通人雖看不出差別,可父親一生醉心醫術,十三科中精通七科,造詣之高穩居天下名醫之列,但憑望聞問切的一個“望”字,自己昨晚做過什么便已瞞不住了。
劉楓卻不曉得已經漏了底,一揮手,“林神醫,些許見面禮,不成敬意,請神醫笑納!”
后邊上來兩個健壯軍漢,嘿哧嘿哧挑來兩擔沉甸甸的禮物。里面有兩大壇子美酒,兩只大雁,羊腿、肘子及各樣蒸食。禮物是李德祿一早親自操辦的,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但卻比金銀錢財難搞多了,講究啊!
酒是最地道的嶺南米香酒,是從吳越戈的地窖里強行征用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陳釀,一共也只有五壇,一口氣去掉了兩壇子,他肉痛之下當場落了兩滴鱷魚的眼淚。可李德祿還是不放過他,不及抹淚便被趕去重操舊業,干起了殺豬宰羊的老本行。
最關鍵的是大雁。按古禮,大雁乃是隨陽之鳥,象征著妻嫁從夫的義務;又取其隨季節而飛南北的習性,暗喻女子守節如守時,更加上大雁依列而飛,代表了男女有別,長幼有序,不相逾越的規矩。
有此三者匯于一物,確是意義深遠。因此,但凡有條件的家庭,提親必攜大雁作為見面禮,代表的是體面和禮數!——堂堂劉大帥求親,如何能少得了此物!?
可大雁卻不是那么好搞的!所幸,如今正是大雁南歸之季,于是李德祿當場下了死命令——立刻獵捕!
時間緊!任務急!臥龍崗第一射手章中奇當仁不讓!
他領了軍師令,立了軍令狀,連早上的會都沒顧得上參加,一大早就攀到山頂上,抬頭望天兩個時辰,直到脖子都歪了才等到一撥大雁飛過,趕緊使出新練成的六星連珠箭,奈何脖歪眼斜,竟然落空了一箭,更有兩只大雁掉落山澗,因此只得了三只回來。
可三只是單數,故而送了兩只做禮物,余下一只被李德祿自己貪污了下酒,可憐章中奇眼下猶在家里熱巾敷頸,卻連根雁毛都沒撈著。
林宏陽粗粗一掃禮物,又斜睨他臉上表情,確實禮數周到,言辭殷勤,神態謙恭,情知女兒已然得寵,老懷甚慰,心里豎了根大拇指,暗暗贊道:乖女兒!好手段!
于是,他客客氣氣地收了禮,迎了兩人進屋。
寒暄已畢,兩廂坐定。劉楓戰戰兢兢吐露來意,“林神醫,劉某此來,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林宏陽心中暗喜,老夫早看出來了,吃干抹凈還想到打聲招呼,大帥你果真有心了!面上卻露著驚訝,“大帥何出此言?若有所需吩咐便是!”
前世今生,劉楓是第一次登門見丈人,難得老臉一紅,恭恭敬敬地道:“久聞令嬡知書達禮,才學出眾,劉某心儀已久,今日冒然登門求親,禮數不周,還望神醫應允,劉某感激不盡!”說著站起了一拜到底。
林宏陽看了看女兒,暗暗好笑,才學出眾倒是真的,可整日里上山采藥、挖洞捉蟲,論起詩詞文章,琴棋書畫那是一概不會,天曉得這知書達禮四個字從何說起!也虧得這劉大帥不嫌棄,收了你已是福氣,更難得肯親自登門求親,哪里還有不允的道理?當下滿口子答應,眉開眼笑一臉喜氣。
劉楓謝過后,又吞吞吐吐道:“只是……晚輩只能……只能……委屈令嬡……做……妾……”一邊說一邊偷眼瞄老丈人的臉色,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他當場翻臉趕人。
按其本意,是想讓林子馨做正妻的,可卻受到一眾部將集體反對,尤其兩個老李,更是吹胡子瞪眼睛,險些鬧出兵變來。照他們的話說,身為王侯之尊,妾你隨便納,年紀小如明月也無所謂,可是正妻卻絕對不能如此馬虎!
對于這一點,林子馨看得很開,她自知出生鄉野,身份低微,確實做不得王子妃,因此早有心理準備,反倒幫著眾人一起勸阻,伏地泣道:“以卑竊尊,萬難自處,深恐日后難獲善終,君若憐我,當知我心意。”
這番話讓劉楓大吃一驚,她分明是說:今后你成就越高女人越多,與其將來地位不穩,終日提心吊膽,唯恐有朝一日失寵被廢,不如安守本分,退居人后,但求太平廝守來的快樂。
劉楓暗驚:子馨小小醫家女,眼光竟如此通達透徹,這已不是救治吳越戈時的小聰明,而是了然得失的大智慧,當真小看她了!不免又想:傻丫頭這是信不過我呀!她終究是古人的思想,色衰失寵視之如常,這番顧慮看來免不了的。
想想也對,將來若真能成就大業,奠基定國,少不得黃袍加身,稱王稱帝。若是冊封一位平民皇后,朝野民間接受得了么?
評心而論,劉楓是想做皇帝的,對三宮六院也是欲拒還迎、半推半就的。能否做得到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作為穿越者,哪個敢跳將出來,大聲說一句“老子不想!”我老大耳括子抽他!
既然如此,這個難題就回避不了。莫說古代,便是后世里君主立憲了,搞個平民王妃也是未得善果,此舉之艱險可見一斑。既然子馨無意于此,這個苦,就免了吧。這才勉為其難點頭同意,眾將皆大歡喜,林子馨也是破涕為笑。
這個結果讓劉楓很是意外。以他眼下的威望,便是讓他們死都行,自己下令將羅楊二將打得死去活來,眾人屁都不敢放一個,甚至于將來杜寒玉拜將一事,也阻力甚微一言而決了,唯獨此事沒有一個肯讓步的,這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封建主義根深蒂固的傳統力量。
他心中暗暗發狠:奶奶的熊!將來我愛不愛誰,愛誰多愛誰少,又豈是名分能定的?今日子馨退一步,來日我必報之以海闊天空!
劉楓這般想,旁人可不會這么想,所謂妾乃賤流,妾通買賣,天下沒人愿意自家閨女做人家的小老婆,可那是一般規律,遇上劉楓這樣的少數特例,結果自然是不一樣的。
“不委屈不委屈!”林宏陽歡天喜地的模樣,讓劉楓看得目瞪口呆。
林宏陽是個書呆子,可不是傻子!他心里頭跟明鏡兒似地。自家閨女若是跟明月一樣,不聲不響收了,那也是尋常之事。事實上,他就從沒奢望過名分。眼見小明月被劉楓“收了房”,轉眼就成了帥府侍女之首,在他看來,閨女哪怕只作個侍候枕席的通房丫鬟,對父女倆也有莫大好處,豈不遠勝嫁個尋常軍漢農夫么?這才樂見其成、縱容如斯。
如今竟能有個“妾”的名分,那可是天上掉下的驚喜,真是謝天謝地了。
雖說不是正妻,可依然是非同小可。試問眼下是妾,來日你若成了事兒,那可不就是妃子了么?
別看眼下只有千把兵力,可這些個霸王麾下的驕兵悍將,那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從無到有,從弱到強,這個過程他們已不是頭一回經歷了。對于臥龍崗的將來,全軍上下其實比劉楓更有信心。
況且如此一來,女兒就是劉楓頭一個有名有份的女人,考慮到明月的年紀,女兒將來若能生個男孩,就算不是嫡子,可搶個庶長子做做卻是大有希望的!將來……將來……嘿嘿……
一時間,一張張大補的方子和生兒子的偏方,在林宏陽的腦海里如雪片般漫天飛舞。
劉楓心中不解,難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但不管怎么樣,只要老人家沒翻臉就好,當下暗暗吁了口氣,提起袖子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再次拜倒,“岳父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這一禮,林宏陽樂呵呵地受了。
此次登門只是非正式洽談,雙方達成了共識后,劉楓自然會請一位冰人來正式求親。事實上按照古禮,男女雙方一定要通過媒人或使者來交接,不能彼此直接接觸,之所以要作這樣的規定,就是為了避免男女草率茍合,而已經茍合了的劉楓顧不了那么多了,現代思想作祟,不親自跑一趟,他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另有一點,若按常理,納妾之禮可有可無,側門一開,悄然入府,這事兒便算辦成了。可劉楓不同意,非要依娶妻之禮操辦,這是他讓步的唯一條件。
對于這個條件,二女自然大為感動。可奇怪的是,眾將竟然也全部贊成,劉楓難免又犯迷糊。
其實,他誤解了眾將。
起先,林子馨癡纏劉楓,大家看在眼里,只作一樁風流韻事,都沒往心里去。在他們看來,林子馨雖然性格爽直,熱情開朗,可卻貪慕虛榮。這才幾天功夫,就追得主公沒地兒跑,這不是攀龍附鳳是甚么?嘴里不說,心中難免鄙夷。
這等淺薄不矜的女人,收房娛色那是無傷大雅,可也就是個歡侶床伴的料兒,哪里配得名分呢?
劉楓當晚將二女扛了就走,正好暗合了大家的想法,于是嘻嘻哈哈也就過去了。可沒成想,天兒一亮,主公不知發了什么瘋,非但要給名分,甚至要給出正妻之位。試問,人品如此不堪的紅顏禍水,又豈能讓她成為王子妃,甚至是未來的皇后呢?大伙這才著急了。
如今林子馨一番言行,部將們無不刮目相看。劉楓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顯然決心很大,若她真是個貪圖富貴榮華的勢利女子,那還不趕緊的煽風點火啊,哪肯這般垂淚固辭呢?說的話還很有見地!
更重要的是,既然她不是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子,那她的所做所為可就全都變了性質,要善良有善良,要魄力有魄力,要學識有學識,確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內助。
從這一刻起,大家一致認為,林子馨明己身、識大體、知進退,若單看人品,便是當真做了王子妃,那也是夠資格的。若她是某個將領的女兒,大伙兒多半就此允了,可醫者的身份太過低微,實在是可惜了!
心生此念,大家反覺十分歉然,如今主公要依妻禮納妾,這個要求在他們看來,一點不過分。
大方向定了,至于問名、納吉、納征、告期、親迎等等等等,這一整套讓劉楓聽了就暈的婚禮事宜,自有大堆人馬自告奮勇地全攬下來。
如今條件有限,一切從簡,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只要他帶著兩個姑娘準時出席就行了。
此間事了,劉楓告辭出門。令他驚喜的是,林子馨又讓他給帶回來了,用岳父的話講,身為帥府醫官,自當堅守崗位,盡忠履職,即使成親在即也不能耽誤正事。如此深明大義,一心為公,讓劉楓銘感肺腑,雀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