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淪陷事關全局,身為東線守軍的第三號人物,穆文不辭辛勞親赴漢水前線向劉楓當面匯報戰況。——一為詳盡,二為隱秘,非得大將親至面授機宜不可。此外還有第三層用意,青州之失恐亂軍心,這個節骨眼上,身為鎮軍大將的駙馬爺穆文大大咧咧回京述職,一路走得不緊不慢不慌不忙,一舉一動都透著一股從容勁兒,給人一種“偶遇小負,東線并不吃緊”的錯覺,消息傳出去,反倒讓人安心了。
一路過來,看見漢水沿岸凝血積骨打成這副凄慘模樣,河灘上三五步一走,靴底立時沾滿了一層血水肉末。——天吶,這要怎樣激烈的戰斗,要戰死多少士兵,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穆文暗暗心驚不已。
此時見劉楓親自出轅門相迎,滿面熱切卻也難掩一臉疲憊,穆文心中又是一疼。到他今時今日這個地位,獨掌一軍擔當一面,又經歷了兵變風波存亡大戰,穆文的心境也在閱歷積累中漸漸沉淀,從一個農民軍的少主,真正轉變為一個強國駙馬爺、主戰軍團副統領。
回首往昔,從前的恩怨還在,對亡妻的眷念也依然如故,回想起來還是會疼,可在心里的分量卻變小了,已無法左右自己的言行,想起從前的種種過激,他自己都覺得十分幼稚可笑。
反觀劉楓,身為國君卻從不計較自己如此惡劣的態度,原來他早已站在更高的高度,所思所想,所求所付,從前的自己看不見,無法理解,甚至無從猜測。可如今,當他站得更高,肩頭的責任更重,有了一番切身體會,于是他明白了——與江山安穩、萬民福祉相比,一人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是自己最愛的女人!
從前視若千鈞的人生目標,此刻憶起,唯有付之苦苦一笑,別的再不放在心上。
劉楓一放手,他立刻單膝跪地,柱刀行了軍禮:“末將穆文,參見大王!”
“哎呀,你看你,大老遠跑來鬧這虛禮,快起來!”劉楓不由分說扶起穆文,把著肩頭細看他臉上的氣色,因是一身亮閃閃的明光鎧,大日頭下顯得分外威武,歡喜嘆道:“好啊,成了婚人也精神不少!嗯,四肢健全,沒青沒腫,姐姐沒有虐待你!哈哈……來來,快進帳里,我們兄弟倆該有兩年未見了,生分!——蘭兒,備酒!那幾壇川窖老陳釀呢?統統拿來!——不瞞你說,臨陣我從不飲酒,今日高興,破戒!咱們好好喝,好好聊!”
楚王出迎,文星魁和盼娣左右緊隨,周武、黑狼、古越蘭、藍明旭、曾平柱等各條戰線的主將都來作陪,眼見楚王對這位永勝降將出身的駙馬爺如此熱絡,爭似親兄弟般親密厚愛,心里頭又驚又羨,卻又不知就里,只瞪大了眼兒傻看,心說丟了青州那就是敗軍之將,大王向來賞罰分明不徇私情,又怎會給予這般殊榮?——縱是大王姐夫也沒有這般道理啊!就連派去取酒的綺蘭也暗暗納悶不已。
二人進帳,就在帳內擺酒敘話,余將各回本陣不提,只留了文星魁和盼娣兩個守在帳前,綺蘭在帳內侍候,煽爐煮酒,奉箸遞巾,布菜分湯,也虧得她手腳麻利,服侍得面面俱到,十分忙碌倒有十二分殷勤,樂在其中。——眼看是最頂級的秘議,楚王沒有回避她這個“奸細”,這讓她驚喜之余深感意外。
眼下,漢水主場久戰兵疲無力為繼,西線江夢嵐又陷入僵持,于是,東線戰事就成了影響全局的關鍵部位,事關重大!
小半個時辰后,坐鎮都城總攬后方軍需的武若梅就從襄陽趕來了,如今她已懷孕六月,身子漸漸沉重起來,膽壯如她也不敢再逞強騎馬,乖乖坐了王妃周雨婷專用的那輛寬敞舒適的碧紗鳳羽安車,駟馬并轡,官道緩馳,三十里路爬了兩個時辰,這一路走得真叫穩穩當當小心翼翼。
隨行護駕的是鸞衛營主明月。以月夫人之尊,屈駕為武若梅護衛行程,縱觀楚國,如此恩遇也只獨一份!可任誰只要一看明月的臉色,立刻就會就知道——這丫頭,終于等到了機會,借著護持重臣看望義兄的名義,假公濟私領著一彪女衛興沖沖就趕來了。這一路走得真叫笑容可掬,合不攏嘴兒,看得武若梅直搖頭。
如今武若梅位雖不高,行的是監國之重,不說別的,兵變后攪成一團亂麻的國政機樞要一條條地撕擄清爽,光這個就是天大難事。此外北有劉楓,南有李天磊,兩路大軍數十萬人馬,他們的軍需用度全靠襄陽調遣供給,千事百務,條理萬端,件件都是那么瑣碎煩難。
也虧得是武若梅,常人一聽就要暈頭轉向,哪里還能管得過來?這半年來,武若梅以有孕之身硬挺著理政,率領一幫年輕尚書埋頭苦干,從挖開眼睛忙到兩眼發花,每日睡不滿兩個時辰,尤其是李天磊大破鐵浮屠那陣,國舅爺自己躲去了山區埋伏,武若梅就要兼顧“反騎兵陣地”的督工,那叫忙的昏天黑地,四天三夜未曾合眼,結果視察防線時在戰壕里跌了一跤,腹痛如絞,下身見紅!
這下可把整個朝野嚇壞了,國丈老爺林宏陽以及夫人林子馨,楚國最強父女神醫聯袂出馬為她會診保胎,然后嚴肅地密報劉楓:“再這么折騰,這孩子保不住了!”
劉楓一聽大驚失色,急忙調回了陸易巧,叫她全天十二個時辰貼身照料武若梅,手里提一根御賜雞毛撣子,上管若梅,下趕百官,二鼓時分一過,閑雜人等統統打將出去,攆屁股趕武若梅上床,再不準她沒日沒夜操勞,從而保證了每日三個時辰睡眠。
所幸,籌備許久,耗費錢糧無算,李天磊最終戰勝了強敵,全師南下直奔徐州去了,五十萬民夫就地解散,少了這撥大肚漢人吃馬嚼,襄陽的供給壓力立刻大減,加之漢水主戰場趨于平緩,兵器甲胄的損耗幾近停頓。最關鍵的,是持節南方的武破虜打開了局面,在全國全民的努力下,第一批增援物資和后備兵員抵達了襄陽。
一切步入正軌,各方壓力大減,武若梅這才驚醒,國都危亡的緊急關頭已經度過!接下來當是漫長的對峙,這可不是三兩個月就能出結果的。
于是,她請旨將大部分的政務都移交給了喬方書,自己帶著“監國”之權退居二線,一邊著手重建風雨閣,一邊就窩在王宮里養胎,加上陸易巧的嚴格監督和精心養護,武若梅節勞靜養一個月,胎氣漸穩,胃口也開了,這口氣終于緩了過來,更多的人也松了口氣。
今日穆文從徐州歸來,帶來了東線的最新戰況,更要定下未來的戰略方向,作為楚國最重要的智囊之一,這場合無論如何少不了她,于是就有了軍略院長乘坐王妃鳳駕的“僭越之舉”。
鳳駕不虧是鳳駕,桐木車箱外包毛氈內鋪絨褥,又御寒又防風,里邊還點著銅爐子,料峭春寒半點不透,四匹訓練有素的御馬并轡緩馳,一路走得又平又穩。
武若梅一大早起來,連續接見了三撥官員和七位新選的二檔頭,車上還批了十余本奏章,此刻忙完正事,悠閑地坐在這車廂里,真是適意得很。
武若梅靠在一只大迎枕上,隔著帷子呆看外頭景致,腦海里一件一件思謀籌劃,如何分散情報中樞的權力,如何鋪設明、暗、備三條傳遞通道,如何安插高級密諜搭建單線聯絡,如何盡快恢復運作為眼前的戰爭服務……
對于風雨閣來說,這場兵變不啻滅頂之災,組織架構的崩潰導致整個體系紊亂,超過七成的密諜失去聯絡,曾經無孔不入的風雨閣遭受重創,敗壞確乎不疑,尤其是隨風堂的頂級刺客更是全軍覆沒,這個損失無法彌補。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密諜們還在,只是聯絡渠道斷了,自己對著名冊徐徐整頓,一條條打通,自然漸漸就好了,無外乎時間長短……
轉念又想起周雨婷盛邀自己登鳳駕時那抹復雜而期頤的眼神,雖然明知她是為了復立世子而有意拉攏自己,可自己也即將為人母,這種為孩子前程牽腸掛肚的慈母苦心,她又如何不理解?如何不想幫?可又該如何幫呢?丈夫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立儲之事切勿置喙,這可真叫人為難!
武若梅左思右想,慢慢地困意上來,竟也靠著箱板蒙朧了過去。
鳳駕行至中軍轅門,穩穩停駐,卻半晌不見動靜。明月下馬過來,掀棉簾子輕聲叫:“武夫人,武院長!”
“唔?”武若梅一睜眼醒了過來,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點羞怩地一笑,說道:“我失迷了一陣子……已經到了么。”舉步下車,明月微笑扶住,武若梅笑道:“如何勞您月夫人大駕,您是君,若梅是臣,當不得的,叫人瞧著多不好?”
明月咯咯一笑,“殿下說了,為君之道就要仁厚御下,更要恤臣敬賢,可不就是這個樣兒么?”笑容愈甜,手也挽得愈發緊了。
武若梅莞爾一笑不再推辭,任由她挽著往轅門里走,心里只惦記著東線戰事,尋思著戰局變化是否可控,該自何處入手分析,又該如何諫言戰略,想想青州畢竟丟了,大王擔憂自是難免,一會兒凡事自己只往輕里說,莫要松了主上的決心……
一頭想一頭走,及近帥帳未進便聽里邊楚王爽朗的笑聲,“姐姐巾幗豪杰,竟也如此怕羞?行房不準點燈,這是哪門子規矩?——告訴你,燈下看美人,無酒亦自醉!可惜你無此艷福啊!可惜,可惜!哈哈哈哈……”接著便是穆文小聲嘀咕:“你小聲兒些,沒人拿你當啞巴!”
明月一聽登時止步,羞紅了臉進退不得。武若梅搖了搖頭,喃喃說了句“男人”便掀簾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