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隔著房門,靜聽女兒的哭訴,心中不覺惻然,同時又為那句“母后姐姐”逗得好笑。
他是個勵精圖治的皇帝,并不喜好女色。一生育有五個兒子,長子一出生便沒留住,才三個月就夭折了。次子長到三歲,被草原爭霸時的敵人虜去做了人質,企圖要挾于陣前,為保軍心,結果被他親手一箭射死了。現在的太子乾昊是他的三子,另外兩個兒子乾鈞、乾宏,一個十三,一個十一,都還沒成年。
這三子都是他得勢之后才有的,管教未免太過嚴厲,也太過刻板,性子便拘謹了些,并不得他十分喜愛。相比之下,唯一的女兒綺蘭卻很有些草原兒女的野性奔放,不由十二分的寵愛,性子也難免嬌縱任性。
年前與察合津締結婚約之時,這位公主已不知跑到御前鬧過多少回,這次得知要遠嫁西川,果然炸毛了。
綺蘭今年十七歲,與皇后察絲娜雖是母女名分,其實也只差了三歲年紀,兩人又都是爽利性格,對宮里的規矩不甚在意,私下里平輩論交,便有了“母后姐姐”、“女兒妹子”這樣的胡亂叫法,海天曾當面指正過多次,奈何二女誰都不當回事兒,海天也確實拉不下臉來責怪這兩個丫頭,于是也就不了了之,圖個耳不聽為靜罷了。
今日聽了卻格外搖頭,一抬手推門而入,見二女一手相牽,另一手各執一方手帕抹淚兒,故意板著臉道:“做甚么?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察絲娜一見皇帝來了,想起昨晚的不愉快,不由趕緊起身福了一禮,道了聲“陛下來了”。綺蘭卻嬌縱慣了,哪里怕他,蹦起來就叫:“父皇你好狠心!怎舍得將女兒嫁去西川!?”
海天瞪起眼珠子,還沒來得及出言教訓,綺蘭已施出殺手锏,雙手掩面哭天搶地道:“娘啊!女兒的命苦啊!你走了再沒有人疼我了!——爹爹他……他忘了答應過你的話,他狠心不要我啦!”
這一聲“爹爹”,直把海天的心也叫化了。
綺蘭與太子乾昊乃是先皇后留下的一對龍鳳胎,那時他還是海天大汗,先皇后也只是樓蘭氏族的賀可敦,兩人是青梅竹馬長大成婚的一對兒。這個苦命的女人一生追隨他出生入死,患難與共,眼看他即將大業有成,至尊至貴,不想卻在生育時難產傷了身子,只做了一年皇后就薨了。
這份感情與尋常妃嬪相比自然大不一樣。真要比起來,就是察絲娜也遠遠不及,只怕唯有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個人才夠分量。先皇后在彌留之際口不能言,手指一對兒女淚流不止,海天當場下旨將乾昊立為皇太子,又親口承諾綺蘭的婚配由其自擇夫婿,先皇后這才安心合眼。
女兒一番哭喊,往事歷歷在目,海天再也生不出一絲怒氣,頹然坐倒椅上,隨手端起茶杯就喝,卻是涼的,吐了,重重擱下杯子,“好了,別哭了!爹爹這一生,說過的話絕不反悔!答應你娘的事兒,我更不會食言……”
綺蘭和察絲娜同時一愣,她們沒想到事情會那么簡單,這才剛哭出聲,皇帝怎么就服軟了呢?不及細想,綺蘭已歡呼雀躍起來,“母后姐……母后!父皇答應了!你聽見了的,可要為我作證啊!”
“沒那么簡單!”海天一拍桌子鎮住了綺蘭,目光盯著她道:“嫁去西川,或者廢黜公主名號,你自己選!”
“陛下……”察絲娜剛要勸,綺蘭已毫不猶豫答道:“我不要做公主,更不要去西川!”
“好!有志氣!——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記住了,今后你再不是大狄長公主!”海天說完,忽然雙掌一拍,坤元宮主梁上倏地落下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快如閃電。
“小心刺客!”
“爹爹快走!”
察絲娜和綺蘭大驚,近乎本能地竄身上前,同時張臂擋在海天面前。卻被海天一手一個不由分說攬到兩邊,有些感動地笑道:“真沒白疼你們!——你抬起頭來。——你們看清楚了,她是誰!”
二女閃眼看時,卻是個身材窈窕的黑衣少女,著地已是單腿跪地之姿,既不行禮,也不說話,一動也不動,聽了海天的吩咐,她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瓷娃娃般白凈秀麗的面孔。
“綺蘭!?”
“我自己!?”
二女驚呆了,眼前的黑衣少女竟然和綺蘭長得一模一樣,察絲娜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可思議地搖頭,“天吶,太像了,真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
綺蘭也手足無措地亂摸自己的小臉,“獸神在上,跟照鏡子似的——啊!爹爹,你要讓她代替我出嫁!?”
海天不理她,神情肅穆地對黑衣少女說:“綺蘭,從今天起,你就是真正的大狄長公主!朕命你赴西川和親!——等到適當的時候,朕會給你命令,你便下手刺殺鄂爾蘭!”
那個也叫“綺蘭”的黑衣少女磕下頭去,脆生生道:“謹遵父皇圣意!”她抬起頭來,秀麗如畫的面容上,帶了一抹嬌癡可愛的神情,嫣然一笑,竟與真“綺蘭”有八九分神似,“爹爹放心!女兒定當不辱使命!”
海天滿意她快速進入角色,點頭慈祥地笑道:“好,出發前該做的戲要做足——你回宮去吧。”
“是!女兒告退!”少女轉進內殿,出來時已換了服飾發型,與真綺蘭一摸一樣。再磕頭,起身便走。
綺蘭忽然追上去拉住她道:“站住!你真愿意嫁去西川?——去送死!?”
“綺蘭”公主回頭看她一眼,突然一揮手臂,將她甩到地上,嬌叱道:“放肆!小小宮女竟敢拉扯本公主!成何體統?滾開!”言罷頭也不回地去了,隨后只聽她喊道:“玉蝶,回宮!”那個叫玉蝶的正是綺蘭的貼身宮女,連忙應道:“是!公主。”——顯然,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主子已經換人了。
屋內,正牌綺蘭和皇后察絲娜都不可思議地望著海天,吶吶地全不知說什么好。
海天微笑道:“如何?她是我從小培養的鷹衛,機變多智,身手不凡。當年收她,就因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暗中保護你已經四年了,也一直在揣摩你的性情舉止,為的就是今天。身為一國公主,婚姻必須為朝局服務,朕即便是皇帝也改變不了。可我答應你娘的事,我也一定會做到。——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大狄長公主綺蘭,而是坤元宮的宮女蘭綺,明白了嗎?”
“蘭綺”呆了好一會才定住神,緩緩起身,叩頭行禮,“回皇上話,奴婢明白了!”可是,等她抬起頭來時,海天卻已經走了。
※※※
整個七月,各方勢力的情報組織全都將焦點集中在上京的皇宮內。各種各樣的情報線索很多,也很復雜,匯總起來主要有三條:
一是大狄皇帝海天很憤怒。提議公主和親的左相國察爾罕,被他尋了個陳年爛谷子的由頭免去了相國之職,打法他回家閉門讀書去了。深得上寵的太監總管普顏挨了二十鞭子,只因為他在無意中提了綺蘭公主的名字。皇后察絲娜為綺蘭公主說項,言談中和皇帝拌了幾句嘴兒,結果竟被打入冷宮,險些廢了后位。直到當今國丈、猿軍大督帥于勃羅泣血上奏,為女兒苦苦求情,這才赦免放回了坤元宮。
二是大狄長公主綺蘭很傷心。三次打上宸極殿咆哮廟堂,每次都被皇帝喝令拖走,關進宗人府的小黑屋。兩次企圖懸梁自盡,一次斷了繩索,一次踢不翻板凳,再次關進小黑屋,并特旨挪走了屋內的一切桌椅板凳。一腔怨氣無從發泄,整天毆打貼身宮女玉蝶,皇后看不下去,下道懿旨,將遍體鱗傷的玉蝶放出宮去嫁了人,還從私帑中撥了二百兩白銀、二十兩黃金,外加一大車銅錢做嫁妝。
三是和親之舉已街知巷聞,勢在必行。根據細作監視,禮部衙門書辦以上官員,兩個月內都吃住在衙門里,只有家人送衣送飯,包括尚書在內,沒有任何人得空回家。與此同時,宮中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等相關部門也在超負荷運轉,幾乎所有公主規制的用品、服侍、儀仗全都一式十份兒的準備。更有細心的密諜發現,朱雀大街上賣糖葫蘆的,捏面人兒的小販也被暗中抓走一批,然后在送親陪嫁的隊伍里找到了他們的身影。
于是,各方情報組織經過縝密偵查,細致而全面的分析,都得出同一個結論:大狄帝國與察合津和親之事,沒有貓膩,是有誠意的。
有此結論,察合津、大華復國軍,以及楚國逐寇軍三方勢力不由更加關注。不為別的,此事一日不出結果,三國便一日不得撤軍。劉楓聽說女兒都會開口叫爹爹了,可他還被拖在這里,已足有大半年了,至今一面沒見,如何不急?或許唯一不急的只有忠勇軍江夢嵐、江宗帥了,因為一旦撤軍,那意味著她也要與劉楓各奔東西了,再見不知何時矣,能多得一日是一日嘍。
終于,九月十五日,多達三千人規模的送親隊伍如期啟程,在多方關注下,篤悠悠、慢吞吞地往西南進發。
一時間,察合津派出數支全副武裝的迎親隊伍,嚴防公主發生意外,同時大華國也是暗流涌動,殺機暗藏。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卯足了勁兒,同時也做足了準備,可這支隊伍實在走得太慢了,就像一只高高拋棄的籃球,下面站滿了等著爭球的運動員,可它偏偏就懸在那里不肯下落,讓人跳不得也松不得,故意折磨人似的。
這一路磨蹭,足用了一個月才入西川境內。可才越境第一天,送親隊伍便被一支假冒的迎親隊伍公然襲擊。
——顯然,除了楚王劉楓之外,大華皇帝趙濂也已等得不耐煩了。
這一場伏擊的結果是,送親隊伍全軍覆沒,大狄長公主綺蘭下落不明。事后,察合津接應的大軍匆匆趕來,卻發現真正的迎親隊伍早已橫死荒野,尸骨已寒,竟是十天前就已貍貓換太子了。
無論哪一方,都不得不承認,這場蓄謀已久的伏擊打得漂亮,打得出人意料卻又干凈利落。而與此同時,誰都沒有注意,大華帝國多了一位名叫胡開山的上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