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劉楓很想抬起手,看看是否真的不見五指。可是做不到,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他知道,這是在做夢。連續九日,日日噩夢。他已經習慣了,甚至到了自知身在夢中的地步。
沒有光,沒有觸覺,可是有聲音。悶響,一下接著一下,像是鼓聲,又像是……心臟在勃勃跳動。
雖然沒有意義,可劉楓還是閉上了眼睛,這是他唯一可以控制的部位。閉上雙眼,聽著心跳,這樣的感覺,竟是說不出的寧靜。
突然,有了光,直直地照射進來,即使他并未睜開眼,卻也看的清清楚楚。
那是一雙眼睛。蒼老而淡漠。只有歷盡滄桑、飽嘗憂患才能沉釀出這樣的眼神,洞徹世事,悲天憫人。
劉楓注視著這雙眼,似乎有些熟悉,可又是那樣的陌生。他眨了眨眼,眼前卻又恢復了無盡的黑暗。
然后,他聽到了聲音。那是男人的聲音,雄壯而渾厚,不需要用眼睛看,那是真正的男子漢特有的嗓音。
“我要走了……”
你是誰?要去哪里?劉楓想問,卻發不出一絲聲響。
“對不起,我原該和你一起去的……”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好聽,卻又無法形容,劉楓只覺自己的心臟本能的顫抖起來。
男人大笑起來,笑聲在無盡的黑暗中回蕩,“這是最后一戰,二弟親口答應我,如果我贏了,他就遠避西域,再也不回來了。你知道的,除了身世,他從來沒有騙過我們。天下,就要太平了!”
女人的聲音滿是憂心與不舍:“二弟的謀略不在我之下,他絕不應該挑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點與你決戰,這件事很不對勁,大哥……你千萬要小心!”
“已經死了太多人,這一切,該結束了……”男人的話語疏無激昂,可卻自有一股震撼人心的神奇力量,他是發自內心在說話,“起兵那一年,我曾指天發誓,蕩盡胡虜,掃平六合,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前方便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我自一往無前,百死不悔!……二十年,二十年吶,曾經親耳聽見這番話的人,幾乎都已不在人世,我想……是時候了。”
女人的話語帶著輕輕的鼻音,仿佛立刻就要哭了似地,“好好!你若不是這般英雄,我堂堂郡主又豈能嫁你?你個膽大包天,拐騙無知少女的泥腿子!”輕怨薄怒,似嗔還喜,飽含絲絲纏綿,透出濃濃情意。
男人的語氣變得溫柔,聲音卻漸漸變響,似乎靠近了過來,“三妹,我最喜歡的那首詩,你念給我聽,好嗎?”
女人哭了,哭聲藏著無盡的酸楚與悲切,仿佛一下崩潰了似地。良久,她才哽咽道:“好!我念給你聽!”
“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念到最后,已是泣不成聲。
這首詩?這首詩!怎么會是……媽媽!是媽媽!
劉楓看不見,動不了,卻已是淚流滿面。
男人長聲嘆息,“寫這首詩的將軍……我不如他!”
女人哭中帶笑,“打仗,你不如他,打架,他卻遠不如你呢!”
男人忽然興奮起來,“哎!你說,若是他真做到了,可不就是新的閻羅王啦,那我死后,豈不是能見到他?”
女人吃地一笑,“盡瞎說!他還沒生……沒……沒死呢,他……”
男人興高采烈地打斷道:“好!太好了!本王先走一步,搶了閻羅王的位置坐坐,看他到時候如何斬我!”
女人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起來,“也好,咱們夫妻倆造了半輩子的反,原也干不了別的活計,落了九泉,咱們在陰曹地府接著造反,這樣也好!好得很呢!”
男人的聲音沉了下來,竟顯出幾分慌亂,“咱們?你說咱們……你要……不行……”
女人的話語平靜極了,不帶一絲波瀾,“還記得嗎?當年咱倆私奔的時候,爹爹的私兵在后頭一個勁兒的追,你背著我跑,不停的跑……那時,我對你說過什么?”
男人沒有回答,呼吸卻粗重了起來。
女人自問自答,癡癡囈語:“生,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她停頓了許久,噗哧一笑,“你知道嗎?這句話是我從書中看來的,那時我還很小,感動的直掉眼淚,于是啊我就想,要是我這輩子也有這樣一個機會,對自己深愛的男人說出這句話來,而他呢,就真的背著我一直跑,跑啊跑,一輩子都不放下,那該多好?”
女人說著,啜泣起來,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歡喜,“……生既有此幸,死,又有何憾?……大哥……謝謝你!”
男人陡放高聲,仿佛是用靈魂呼喊:“好三妹!生,我背著你,死,我背著你!生生死死,我們永遠在一起!”
生生死死,我們永遠在一起!
這一聲呼喊,直如驚雷狂飆,撼天動地,又似高山墜石,空谷傳響,令人蕩心搖魄,經久不息。
……
安靜了,再沒有一絲聲響。突然,四周大放光明,一切都亮了起來。太亮了,劉楓幾乎睜不開眼,朦朧間,眼前似乎是一位白衣女子,靜靜坐在不遠處,看不清面目,可卻又無比親切,她就是……媽媽?
“楓?劉楓?”女子一開口,劉楓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沖了出來,他傾盡全力嘶喊:是我!媽媽!是我啊!可耳邊傳來的,卻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嬰兒啼哭。
“楓者,紅葉也,初時為綠,時節一至,如火如荼,紅遍山野……真是想不到啊,我那粗通文墨的傻哥哥,竟能起出這么好的名字!”畫面漸漸清晰,那是一張永生難忘的面容,目光中滿是濃濃悲苦,卻又帶著無盡憐愛,直射入劉楓的靈魂,扎下了根,今生今世都無法抹去。
他頓時止住哭,他害怕,害怕太過激烈的情緒,會讓夢醒來,不!不要醒來!看一眼,再讓我多看一眼!
忽然,劉楓墜落了下來,仿佛是矮了一截。然后,一個聲音從頭頂響起,“夫人,請跟我一起走吧!求您啦!”
老爹!那是老爹的聲音!
女子搖了搖頭,微笑起來。那是怎樣的笑容啊,勘破生死,無悔無憾,劉楓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為什么?媽媽!你不要我了么?不要走!
女子仿佛聽見這喊聲,她把目光望了過來,“可憐柏兒生性跳脫,縱情任性,不足成大事,卻也無心成大事,奈何他是王長子,咱們一個個的,全都逼著他,趕著他,至死,他不曾有過一天快樂……這是我這當娘的錯了……這樣的悲劇和錯誤,絕不能在楓兒身上重演!……走吧……帶著楓兒走吧……天下就要大亂了,去南方!進山!將他撫養成人,如果可以的話,讓他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不要像我們……也不要像他哥哥……請你答應我!不要逼他,好嗎?”
“夫人!”滾燙的淚珠,滴落在劉楓臉上,直如傾盆大雨,將他的心澆得冰涼。不!不要!
來不及了!女子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一道鮮紅的血線自嘴角緩緩溢淌而下,臉上卻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她的雙眸茫然地望向前方,似乎心愛的人兒就在眼前,“不是已經說好了嗎?生生死死,我們永遠都要在一起的,沒有了我在身邊,你又如何是閻羅王的對手呢?……對不對?……我的傻哥哥……”
光芒,金色的光芒,一絲絲的,從女子的身軀中抽離出來。傳說嬰兒可以看見靈魂,是真的!原來是真的!
那光芒徑直飛來,將他輕柔的包圍起來,阻隔了李德祿悲痛的哀嚎,一絲一毫也再難聽見。
光芒緩緩旋轉,像是溫柔的撫摸,又似動情的親吻。劉楓甚至感覺得到,臉頰上的淚,一滴滴的拭去……
耳畔,隱隱約約,輕輕柔柔,那是……兒歌……
搖啊搖,寶寶快睡覺,
搖啊搖,寶寶快睡覺,
我來親親你,乖乖睡睡好,
閉上小眼睛,長呀長得高,
寶寶睡著了……
隨著動人的歌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遠,眼前的畫面劇烈地抖動起來,四周的光芒也越來越暗淡,緊接著,視野里出現了一道道不規則的裂痕,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不!不要!”這一次,劉楓喊出了聲,驚天動地,慘厲至極。
隨著這聲喊,畫面片片碎裂,化作流光星屑,與歌聲一起消失在無盡的虛空中。
劉楓紋絲不動,似乎成了一座雕像,呆呆望著眼前無邊無際的黑暗,無法動彈,無法哭泣,甚至無法呼吸,直到那雙蒼老的眼睛再次出現。
是你!原來是你!劉楓的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他知道了,眼睛的主人,那個能夠看穿一切的怪人。
雖然只有一雙眼睛,可從他的眼神里,劉楓分明看見了他在無聲嘆息,似是不忍,又似無奈。
眼睛閉上了。
眼睛睜開了。
劉楓呆呆望著帳頂,眼睛一眨也不眨。
夢,醒了。他清晰地感覺到,溫熱而又濕潤的淚水,滑過臉龐,落在耳邊,慢慢的,慢慢的,滲入枕下,割出兩道冰寒徹骨的陰冷。
兩世為人,劉楓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痛哭,也從未有過任何事情,能像現在這樣,讓劉楓如此堅信不疑。
這不是夢!也不是時光倒流!更不是妖法幻術!
他所聽見的,看見的,全部都是真實的!那是埋藏在識海最深處的記憶片段,深到他根本不可能回想起來,如今卻被人生生剝離出來,血淋淋地重現在他眼前。
催眠術!這是一種深度催眠術!混蛋!他就在這附近!
既然是真的,那么,數不清的疑問涌上心頭。
二弟是誰?他是害死父母的元兇,大狄皇帝海天?他怎么可能……是爸爸媽媽的……二弟呢?
爸爸媽媽明顯預感到此戰兇多吉少,可他們卻不得不戰,這又是為什么?
那個人,他又為何如此殘忍……讓自己親耳聽到父母的訣別,親眼看到母親的離世……卻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他想激怒我!
劉楓緩緩坐了起來,扯開胸甲銅扣,從懷里取出父母遺留的那封信。沒有看,只是用手掌輕輕地摩挲……眼淚,又流了下來……
好吧,你做到了!
憤怒會湮滅恐懼,效果無與倫比。此刻,眼前就是有千軍萬馬,有洪水猛獸,他也不會感到絲毫恐懼。
張真人!張靈峰!多嘴多舌的老不死!
好吧!既然你可以做到一些難以想象的事,既然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次預言,都是真的,都會實現。
那好,我錯了,我一直以為,計謀與智慧,是我最大的憑借。其實不是,完全錯了,我真正強大的憑借,是應劫而生!是天命所歸!再大的劫難,再絕望的困境,只要我不放棄,我就一定會化險為夷,絕處逢生!
這,就是你想要告訴我的嗎?
好吧,你做到了!
劉楓淚如泉涌,死死攥緊了手中信,輕輕重復起夢中的誓言:“蕩盡胡虜,掃平六合,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前方便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我自一往無前,百死不悔!爸爸,媽媽,我……知道該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