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看完電影昏昏沉沉出來吹了冷風的緣故,我感冒了。
回到家,哥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等我:“你怎麼……”
“我頭疼,哥……”
“什麼?你呀!”一隻大手按住我的額頭:“發燒了!怎麼穿那麼少!還在外面亂跑!快去躺下吧……”
一倒在牀上,我就開始昏沉沉睡去,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像過電影一樣蹦出很多零星的片段,很多似曾相識的面孔在眼前晃來晃去——那個長頭髮盤在腦後的是馮阿姨嗎?啊不,她轉過身子,分明是潤楓媽媽冷冷的笑臉……她把手中的茶水驀地朝我潑來,我急忙閃身想躲開,可是身上痠疼痠疼的,每個骨節都像生鏽了一樣,怎麼也動不了……水越來越大,我彷彿要被淹沒了,忽聽有人在上面嬌笑著——“呀,你怎麼掉到金水河裡去了?那裡冷不冷呢?”哦,是雨晴!雨晴你快拉我一把,把我拉上來啊!——“爲什麼啊?我爲什麼要拉你上來啊?”笑聲漸行漸遠,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窒息了!有人伸手過來,在我手中放了一根線,我馬上牢牢地抓住,一陣風起,忽然身子變得輕飄飄的,直上雲天,呀,原來自己變成了一隻風箏!……遙遙地望下去,那放風箏的人,他是誰呢?……
我努力地想要睜眼看清楚他,忽然,線斷了……
“謝天謝地,你可算醒過來了!”身邊有一個忙碌的影子——是哥吧?他疲憊地笑了一下,再一次伸出寬大的手掌按住我的額頭,“終於退燒了!”
高燒退卻之後,我才逃離了混沌的狀態,沒想到這已經是三天以後了。
看我一邊貪婪地喝粥,一邊傻笑,哥慢慢地告訴我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其實那天潤楓回去敷衍了他媽媽幾句,就趕緊跑出來追我了,但是他沒有想到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看電影了,所以在馬路上轉悠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我。於是他就乾脆跑到我們家裡,哥一看他那樣子就急了,問他家是不是欺負了我?爲什麼會把我丟了?潤楓則說你先別問那麼多,你妹妹到底回來過沒有?亂七八糟的,兩人就這麼急赤白臉地互相嚷嚷了一會,後來覺得誰也聽不清楚誰,就只好平靜下來,坐下來,推心置腹了一番。
哥說,既然門不當戶不對已經成了我們之間的障礙,那還是冷靜下來,考慮一下分手的建議吧。潤楓不同意,他說大家都需要冷靜是對的,但是他不會和我分手的,因爲他相信“命中註定”這四個字,他相信故宮中第一次見面時再續前緣的感覺。哥說,如果你們的緣分是上輩子未了的結果,那麼你們上一世的愛情一定是不圓滿的,冥冥中,你如何能保證這一世是歡喜的結局?哥還說,興許上一世他就已經欠了我許多,所以這一生他是我的哥哥,要全力保護我……
我呆呆地聽著,是啊,上一世,我們各自是誰呢?
哥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瞎想趕緊回過神來:“好了,再休息兩天就全好了,唉,真是不叫人省心啊你!”
“哥,你們,還說什麼了?”我紅著臉問。
“也沒再說什麼了,他昨天接了一個去海南的團,前天過來一直陪著你,直到晚上我把他轟走。”
“啊?他來過了?”
“來了,幫我照顧你。可是你就是一直睡,怎麼叫都不睜眼,好像故意叫勁似的,呵呵,也好,這幾天你們倆都冷靜想想,我看他們家的阻力不小,他媽媽那天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那小子後來都不接手機了,可能是催他回家呢。至於咱們家這邊,唉,小姑奶奶,只要你別再病得這麼稀裡糊塗的,我就知足了。不過這小子要是有一天敢對你不好,我可也饒不了他……”
“哥……那他說哪天回來?”
“十天的團。”
我重新把身子重重地倒回牀上:“哥,這幾天把你累壞了吧?”
“唉,誰叫我有你這麼一個妹妹!從小就不叫人省心!”
“我看小鹿姐姐不錯。”
“瘋丫頭,病糊塗了?”
“不糊塗。現在心裡明白著呢。哥,你別錯過了。”
“別胡說了,不看著你高高興興出門子,哥不想那些。”
“哥……”
“我再給你煮碗熱湯麪去……”
哥去了廚房。貓貓忽然從沙發上伸了個懶腰爬起來,衝我叫了兩聲。我拍了拍牀沿,它馬上一個箭步躥過來,跳上牀跟我撒嬌。這傢伙太聰明瞭,有時候我一個眼神,它就能猜出我的喜怒哀樂,要是它也有前世,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傢伙?
潤楓打來電話,詢問我的病情,我儘量把聲音調整得好聽一點,告訴他我沒事了,明天就回學校上課。
他爲他媽媽那天的冷漠向我道歉,我說我沒有在意,那是長輩,她有不喜歡我的權利。也許真如他媽媽所言,我們之間的確是存在著什麼問題的。他聽了半天沒說話,然後告訴我,不管有什麼問題,他都能面對,都能解決,只是需要我做一件事情——信任他。還說,等他這次從海南迴來,要送給我一樣重要的東西。
我不想掃他的興,只好說,我會好好等他回來——回來再說吧。
日子一下子變得很慢了,太陽也懶了,懶得升起來,也懶得落下去。有那麼兩次,我做夢夢見了潤楓,奇怪的是,夢裡,他總是離我遠遠的,我大聲地喊他的名字,他似乎聽到了,卻並不回答……我是,是我太想念他的緣故吧。我把他送給我的紅風箏找出來掛在牀頭,算計著,等他回來,我們就去天安門廣場放風箏!
十天過去了,潤楓沒有回來,電話也沒有。
我問哥。
哥說,他帶的團已經回來了,不過他沒有跟著回來,好像是有什麼個人的事情滯留在海南了,他只是把團送到機場,北京這邊派了另外的導遊去接。爲此,已經有客戶投訴他了,公司這邊也在等他回來處理這事,最嚴重的後果就是面臨除名。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哥搖搖頭,只有等他回來自己解釋了。
又過去三天了,還是沒有他的消息。我的心一時空落落的,一時又沉甸甸的,說不出來的難受。相信他,我一定要相信他!我對自己說,什麼事情都沒有,潤楓這個瘋子,準是想冷不丁地出現在我的面前,給我一個驚喜呢!我不打算再這麼枯坐在窗前守著電話了,我要給自己換上一份好心情!於是帶上風箏,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廣場上已經有很多人在放風箏了。今天的風正好,太陽也不晃眼,正是要落山的時候。我拎著風箏走了一圈,不知道該怎麼把它放上去,每次鬆開手,跑開去,風箏都跟著我的步子倦倦地跌下來。
潤楓不在,我怎麼連風箏都不會放!
“姑娘,你這麼放不成,你得跑起來,嗆著風,還得把線趕緊放開才成,你不送線,那風箏怎麼飛啊?”一個賣風箏的大爺笑瞇瞇地說我。
我一向不喜歡和陌生人搭話,衝他禮貌地一點頭,就匆匆跑到廣場的另一邊——又來到了紫禁城前。
日落紫禁城。
正是最令人黯然魂銷的一刻,落日的柔和光韻薄薄地陳鋪在金瓦紅牆上,暮色中的殿宇似乎要在這最後的溫暖中沉沉睡去,許是累了,許是倦了,五百年來,它一直在現實和夢幻中掙扎著,大約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吧?
癡想著,天色就暗了下來。
那邊,國旗已經降下了。廣場上的人羣紛紛散去,南來北往,東奔西走,都往著自己該去的地方去了。我該去哪裡呢?是面前的紫禁城嗎?爲什麼它是如此的吸引著我?我的目光竟久久不能離開它……
忽然一陣風起,手中的風箏被吹得汩汩地響,我一楞,來不及多想,返身跑開兩步,手一鬆,風箏倏忽上了天。
線軸轉到了盡頭,風箏似乎還不甘心,它還在一掙一掙地向上竄著。難道想走嗎?我的紅風箏?
似乎是回答我心裡的問題,“嘣”的一聲,線斷了。
一切都是在短暫的瞬間發生的。
紅風箏別我而去,我藉著天邊殘留的最後一絲光韻,清楚地看到我的紅風箏逃進了紫禁城。不知道它會落在哪個角落——天完全暗了,這個問題我是永遠不能知道的了。
手中攥著無線的線軸回到家,哥已經在等我了。看他那表情,我就知道不是好消息。
“那小子辭職了。”哥儘量平淡地說。
“什麼?他回北京了?”我吃了一驚。
“我沒有見到,說是一大早公司沒開門就回來了,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個一乾二淨,給老總留了一封辭職信就沒影兒了。”
“難道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爲什麼不叫我知道……”我跌坐在沙發上,貓貓跳上來,用黃眼睛看著我。
“你彆著急,他也許是今天才剛回來,要處理很多事情。反正你也幫不上手,還是耐心等一下,他會給你一個解釋的,別亂想。”哥拍拍我的腦袋,像小時侯那樣。他很久都不這樣拍我的腦袋了。
我點點頭。
我答應過潤楓,我會信任他的。
然而,夜深了,也沒有他的電話打進來。他的手機一直關著。
一大早趕回學校,公寓門房的阿姨遞給我一封信,是潤楓昨天晚上送來的。
他的筆跡略微有點凌亂,字寫得很大。信上說,他已經回到北京了,有些事情要處理,是幫朋友的一個忙。現在還不能見我,要我耐心地等幾天,他會告訴我所有的事情的。最後特別說,丫頭,記得,相信我。
起碼,他還是好好的;起碼,他回到我身邊了;起碼,我很快能見到他了……我爲自己羅織出一連串的理由,叫自己開心起來。
可是,我做不到。
隱約覺得,他就像那隻紅風箏,已經掙脫了我的羈絆,飛走了,也許,再也不回來了。還不如當初我就一病不起呢!我賭氣想著,這樣,我就不用知道他的離開,也不用品嚐等待的煎熬,更不用忍受猜疑的折磨了!
那天,我做了很多我認爲潤楓不會喜歡的事情——我逃課了。然後跑去超市拿好多我並不需要的東西,在收銀臺說自己忘了帶錢,全扔在那就跑掉。接著去西單圖書大廈把那裡書架上的書翻個亂七八糟……最後,我去坐了地鐵。
那是潤楓最不喜歡的事情。他說他不喜歡到地下,他莫名其妙地厭惡地鐵。
可是我卻坐在環線的地鐵車廂裡,隨著列車的顛簸,一圈又一圈地環繞在北京城的地下。我希望那隧道永遠沒有盡頭,也不要有車站,朝著更深的地下開吧……彷彿我要找的東西應該是在那裡的。
頭頂上應該是城牆吧,在很多年前。
似乎我們格外偏愛牆。一個小小的花池會有籬笆做牆,一個院落會有青磚砌牆,一個城市會有高大的城牆,一個國家也要有長城做牆……對了,還有紫禁城,它也有堅固的牆,有它阻隔著,進去的出不來,出來了就回不去。
一連幾天我就這樣荒唐地在地鐵裡耗費著時光,有時候我會在天安門東站或者西站下車,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一會,聽著列車在我身邊呼嘯而過,看它從地洞的一頭鑽出來,再從另一頭鑽進去。上上下下的人有著各自不同的面孔,在我看來他們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呆滯。有時候我會恍惚覺得是潤楓朝我走過來——但是不是,他是不會坐地鐵的。
我真傻,怎麼能在一個他不會來的地方期待見到他呢?也許,我是期望,他會爲了找到我而到這個他憎惡的地方來?他會嗎?
我到底是想等他,還是想躲他?當我說不出答案的時候,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我不明白,爲什麼,一個人,一個說天天離不開你的人,忽然地就不再出現了呢?那些曾經的日子,就像水紋一樣淡淡消散了嗎?
一隻有力的手忽然拉我起來,淚水模糊了視線,我本能地掙扎了一下。
“傻丫頭,你跑這裡幹什麼?”——是哥。
我渾身的力氣忽然一下子消失殆盡,哥把我牢牢地抓在手裡:“不許胡來!”
“哥——我沒有,我只是,想他……”話一出口,眼淚決堤。
哥嘆了口氣,“好了好了,沒事了……”
我掏出手帕胡亂抹著臉。我已經不會像小時侯一樣再躲進哥的懷裡耍賴了,也不會像電視裡演的那樣把頭靠在哥的肩膀上——自從潤楓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我知道那個可以依靠的臂膀只能是他的。
哥似乎看出我的窘態,搖搖頭說:“我可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揹著你回家了,丫頭,你現在太沉了,哥可背不動了。”
我只好使勁攥著他的手,表示我如同小時候一樣離不開他。但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回家吧?”
“回家吧。”
出了地鐵,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上地面,呼吸間有了塵世的溫暖,耳畔也多了人間的笑語,再擡眼,呀,落霞漫天,又是日落時?
我們倆同時站住不動。
“哥,你還記得小時侯嗎……”
“記得,每到這個時候,姥姥就會喊我們回家,再不許我們出門,怕我們丟了……”
“我們也是像現在這樣,手拉手,跑回家……”
“恩,我們跑!回家……”
“回家……”
就這樣跑起來,把紫禁城漸暗漸黑的身影,丟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