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高氏。”這采女一開口,果然與先前的采女不同——臣女與民女這兩個稱呼看似只差一字,卻意味著官民之別!只有父兄有官身,方可自稱臣女,再加上“高氏”二字,這次,連顏氏也猛然抬起了頭,面露驚訝!
姬深也是一呆:“哪個高氏?”
“即是陛下母家,臣女是六房之女。”那采女淡淡的道,究竟是大家出身,這種面圣之際依舊保持著寵辱不驚的風儀、且并非作偽,而是發自內心的淡然,便是先前冷美人、雪美人再怎么故作清高孤冷,到底模仿不來。
“原來如此。”聽到是六房之女,姬深倒是松了口氣——溫太妃與高太后說好的人選,姬深當然也是心里清楚,榮昌郡公這一房是大房,因為已有步氏在前,這高氏固然氣韻懾人,但姬深對高陽王母子印象都很不錯,若非高氏黯然六宮,他也不想奪了弟婦,此刻知道她并非溫太妃看中的兒婦,便也放松下來,拊掌笑道,“那你也不必自稱臣女,喚朕一聲表兄就是。”
那高氏聞言,卻淡然道:“臣女不敢,這不合禮。”
孫氏正待看姬深掃興,不想姬深對新人格外容忍些,就笑著道:“你方才也說了,高家乃是朕之母家,你既姓高,又非遠支,朕之母后,是你正經的姑母,朕這表兄,你為何不敢喚?”
高氏思忖了片刻,方道:“即如此,我當從命。”說著淡淡的道,“表兄!”
姬深笑著令人把她記了下來,復問道:“表妹閨字如何?”
“我名清綰。”那高氏淡淡的道,“還差半歲及笄,卻是無字。”
其余未中選的采女黯然退下,姬深的目光在舊愛新寵身上掃來掃去,依著他恨不得先召幾個侍了寢再說,只是牧碧微卻提起道:“陛下,如今人也都看過了,該留的都留了,這位份的事情……”
孫氏瞪她一眼,冷冷的道:“忙了這許久,陛下,莫如先到祈年殿,將妾身臨走時叮囑熬的那一罐老雞湯喝些再議?”
顏氏一向是不說話的,戴氏雖然不明,卻也要幫著牧碧微,就道:“妾身覺得宣徽娘娘說的正是,趁著陛下在,咱們也在,一起參詳著將新人的位份定下來,接著也好安排,不然那些沒中選的都要搬出綏狐宮不說,難道叫新人繼續住在這里?”
“就算安排總也輪不到你和牧宣徽,所以戴氏你這么急干什么?”孫氏嘲道。
何氏暗給她遞個眼色,孫氏一怔,卻聽姬深已經皺眉道:“那接下來就議一議新人的位份……朕先說步氏!”
趁著姬深在那里沉吟,何氏輕咳了聲,拉了拉孫氏的衣角,環視左右,又盯著步榮衣看了片刻,孫氏呆了一呆,隨即明白過來何氏為什么不幫自己說話,反而要自己附和牧碧微之言——新人這般出色,何況正式冊封也是遲早的事情,趁著如今眾妃都在,姬深新納美人,心情愉快,大家一起哄著他壓住步氏等人的位份,總比孫氏的法子看似延后,總不能一直壓著姬深不召幸新人罷?屆時新人若是心大些,枕畔榻上撒撒嬌,保不定他一個昏了頭,當真許起了三夫人之類的高位!
到那時候,旁邊沒人勸說,圣旨一下竟成了定局!
這會孫氏不免暗嘆到底是牧碧微與何氏想的周到,便也收起了臉上的不甘心之色,定了定神,見姬深還在遲疑,就道:“陛下,依妾身看,步采女姿容絕代,要說封個妃也是可以的,就是如今最出色的也不止她一個,葉采女乃宣徽之父舊部之女,自是好的。”說著看了眼牧碧微身后,又掃了眼殿下同樣被留下來的高清綰,道,“還有陛下的表妹,更是出身尊貴非凡,妾身說句公道話,這一回步采女雖然好,卻是專美不了呢!”
她這么說時,那步氏只顧捏著衣角作羞怯狀,并不作聲,仿佛不敢多提此事一樣,姬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臉坦然侍立于牧碧微之后的葉寒夕,并殿下神情端莊怡然卻自有一股風流氣度的高清綰,略作沉思,就問牧碧微道:“微娘以為如何?”
“妾身方才記了一下,陛下一共留了十人,其中姿容最盛的當屬步采女,但英姿颯爽的卻論妾身身旁的葉采女,出身高貴又氣韻天成呢,當然就是陛下的表妹了。”牧碧微略挽長帔,笑著道,“雖然妾身與葉采女有舊,但這評價可不虧心罷?”
姬深點頭:“微娘此言十分公道,那么位份如何給呢?”
“陛下愛重步采女,欲給其高位,要說如今宮里高位空著的可也不少。”牧碧微仿佛沒看見孫氏頻頻的眼色,慢條斯理的說道,“就是十個人一起封了妃,也盡有位份夠的。”說到此處,她話鋒一轉,道,“只是兩件,一則宮中姐妹,還有許多人侍奉陛下數年,都是極為妥帖用心的,至今還在嬪位上面,新人乍入宮闈就冊妃,固然有先例,但那也是陛下預備大婚的時候,并無后妃,頭先,為了充實宮闈,綿延子嗣,也為了叫各宮有主位管轄,免得亂糟糟的不成樣子,所以右昭儀等人都是起步就高,但現在宮中已有妃嬪數十,再直接冊高位,到底叫在嬪位上熬了許多年的姐妹們委屈呢!”
這番話說的眾妃自然是頻頻點頭,但姬深卻不愉道:“這是什么話?莫非她們才德容貌不足以為妃,后來者就一定不能冊妃嗎?朕不在乎妃嬪們偶爾嫉妒,但嫉妒到這份上卻是太過了!”
孫氏不禁咬牙切齒,正待開口,就聽何氏柔聲一笑,道:“陛下這話說的,叫那些妹妹們聽見了可都要難過了,說到底,這還不是要怨陛下?”
姬深臉色一沉,冷笑著道:“怎么她們侍奉朕,朕就一定要給她們都冊個妃不成?!”
聽他話里已經有了怒意,顏氏、戴氏都噤了聲,何氏卻若無其事的笑著道:“哪里是冊妃?妾身說的怨陛下,是說陛下若是不是生來這般龍章鳳姿風華絕世,氣度又非如此舉世無雙,兼之貴不可言,咱們姐妹們,也不至于對陛下見之難忘,得陛下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如今宮里再添新人,陛下看咱們的次數自然就要被新人分了去,可不是心里都覺得委屈了嗎?至于冊妃不冊妃其實都是小節了。”
她說的情深意重又不失調侃之色,姬深不由解頤一笑,那步氏仿佛是個極容易羞怯的性.子,這會聽著頭都快低到胸脯上去了,葉寒夕站在牧碧微身后神態自若,下首高清綰微蹙了下雙娥,就聽姬深失笑道:“原來是這個怨……嗯,只是既為妃嬪,這氣量到底要寬闊一些才是,究竟天家之婦不同尋常人家。”
“陛下說的是正理,咱們自然也明白。”牧碧微把手一攤,道,“既然這么著,那么底下妹妹們的委屈幽怨,妾身這兒給陛下打個包票,長錦宮里的妹妹們,妾身定然替陛下安撫下去,不叫陛下煩心就是。”
戴氏忙也接口:“昆德宮也不敢叫陛下操心的。”
“咱們做主位的自然不至于與新人計較什么。”何氏喝了口茶,笑著道,“依妾身說呢,今兒幾個新人,沒看到的不好說,看到的這三個,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直接封妃也未必擔當不起,但陛下也看到了,焦承徽不在,戴容華可是在這兒呢,妃位上頭,不算九嬪,如今也才三個位置,婕妤還在戴容華之前,充華又在焦承徽之前,這三個位置就給了她們三個,妾身這會想,到底戴容華與焦承徽要惱了——”
戴氏心頭暗恨她把自己推出來做炮灰,正待說話,牧碧微就閑閑開口道:“九嬪里頭,不是還有空位?”
何氏目光一閃,孫氏倒是想通了,對姬深道:“其實陛下要抬舉新人,又不欲叫新人冷落了舊人的心,依妾身之間,咱們宮里的位份,也很有些時候沒動了,就是戴容華與焦承徽晉升妃位不久,到底也是宮里的老人,不如,趁著這一回,都動上一動?如此新人也不打眼。”
姬深斟酌再三,到底同意了下來。
如此,幾人當著三個新人的面,又是唇槍舌戰、又是機鋒暗藏,又是撒嬌撒癡,最后因孫氏到底位份難動,自然不能在這次的晉升里頭,牧碧微由下嬪之首的宣徽晉升為上嬪之首的光猷——原本孫氏的提議是昭訓,何氏提議隆徽,從前的歐陽昭訓與唐隆徽,都是沒個好下場的,牧碧微哪里肯要她們待過的位份,就拉著姬深道:“妾身才進宮的時候,隆徽與昭訓皆是有人在的,雖則后來都沒了,可到底記著在那兒,如今再提昭訓與隆徽,妾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上來,若是陛下執意要妾身就這兩個位份,那還不如多賞賜妾身些財帛,妾身照舊做這個宣徽罷!”
姬深就道:“上嬪三位同級,你既然不喜歡昭訓和隆徽,左右光猷也空著,朕就晉你為光猷便是。”
孫氏、何氏雖然失望,但也知道如今最大的問題是步氏,也顧不上在這時候與牧碧微再起波瀾了。
接著何氏晉為宣徽,領下嬪之首,顏氏為凝徽——這凝徽雖然在下嬪里頭排第二,卻是唐氏死前的位份,實在不吉利,但顏氏膽子小,向來不敢提出什么,只得無奈的謝了恩。
戴氏因為人就在這里,姬深也喜她平常愛說愛笑,就提了為顏氏空出來的凝華,焦氏人不在,她也不怎么得寵,到底牧碧微提了句她是與戴氏一起晉妃位的,就這么因病被落下到底也可憐,就提了她為最末的光訓。
如此舊人的位份都提過了,輪到新人,姬深果然頭一個就點了步氏,連那高家表妹都被落在一邊,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姬深思忖之后,點了順華之位——這位份已經非常高了,除了當初姬深頭次正式冊封后宮,直接封了孫氏為貴嬪還有唐氏等人外,牧碧微從青衣晉宣徽,也是為著撫養西平公主的緣故。
但比起他之前說孫氏還直接封了貴嬪,到底順華比貴嬪差得遠了,眾妃捏了把冷汗之余,皆是長出口氣,竟是沒來由的覺得一陣慶幸。
接著就是高家表妹,高清綰出身不凡,雖然她莫名其妙出現在這采選里,但姬深如今既然瞧中了她,自然沒有送回高家去問個清楚再決定要不要留的道理,高清綰定的位份是婕妤。
到了葉寒夕,許是因為步氏前途已定,短時間里不必同仇敵愾了,孫氏就閑閑道:“步采女姿容絕代,高采女呢出身不俗,還是陛下表妹,做一宮主位也是壓得住的,葉采女莫如先做個世婦練練手,回頭再提位不遲?”
何氏也道:“方才聽說,葉采女與牧妹妹頗有淵源?那倒是巧了,正好可以隨牧妹妹回長錦宮住呢!”
“孫姐姐和何姐姐這就是欺負新人了。”牧碧微淡淡的道,“既然她們三個一起被留了下來,那便是陛下要對她們另眼看待,何況如今戴妹妹與焦妹妹都提了六嬪,妃位除了婕妤還空出來多的呢,憑什么葉采女就輪不到一個?”
說著正色對姬深道,“陛下可不能委屈了妾身父親舊部的女兒,何況要說出身,葉采女的父兄家人皆為國而死,正該好生旌揚呢!若是葉采女做不得一宮主位,妾身可不依!”
姬深拊掌而笑:“正該如此——葉氏就容華之位如何?”
牧碧微這才滿意:“陛下圣明!”
綏狐殿中不論真心假意,都含了笑望著三名新人列隊至丹墀下,盈盈拜倒,鶯聲謝恩,一派花枝招展的春日盛景。
這是太寧八年四月,正春日百花燒林,自姬深的位置望下去,階下三女姿容各異,與殿外怒放的花木競相爭艷,傳自前朝大魏的繁華宮殿里,越發的美人如云、佳麗似雨,他不禁想到聶元生私下所言,暗自思忖,這等佳麗環繞、美人在側的日子,方是不負帝王之身的美好日子!
在姬深欣喜而疏忽的地方,眾妃眼神交錯,皆是冰寒一片,暗流洶涌。
殿下三女欠身的同時,亦是掩蓋住層層疊疊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