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記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 有個人告訴過他有種草藥的汁液摻在墨水之中,可以令文字隱形,只有遇到純正的酒水才能顯現出來。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記憶中的人緋衣如火, 有時冷艷有時溫柔, 他與自己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 但那兒時的呵護與囑托卻足以讓阿飛永遠銘記。
阿飛一直不知道兒時那個人的出現, 究竟是不是他做過的一場大夢,如果是一場夢,那為何他的記憶十幾年之后還是如此清晰, 那人的囑托也一刻都不曾忘記,若不是夢, 那為何當初那人出現的那樣突然, 又消失的那樣突然, 突然的讓他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想到那人臨走之時的那句話,阿飛的心又開始顫抖, 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他的臉色雖然痛苦中帶些憤怒但他的眼眸卻很亮,讓人感覺他的童年雖然不幸但對未來卻又是那樣期待。
李尋歡此時并未發現阿飛的異樣,因為他發現了另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就在那副圖畫顯現的牡丹圖案的‘歡’字左下角,又緩緩顯出一個白云圖案來, 李尋歡覺得很驚訝, 因為畫上那朵白云, 正與那說書老人口中‘白云令’上的白云圖案一模一樣。
這絕不是巧合, 難道梅大先生口中那位贈圖的‘王公子’早就知道自己和阿飛會來這梅花草堂, 所以借用梅二與梅大之手,給他們看這圖中顯的字嗎, 如果‘飛’與‘歡’指的就是阿飛與李尋歡,那這位隱藏在背后的‘王公子’又是什么人,究竟是敵是友,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李尋歡一時間想了許多,但他在自腦中將自己從小到大認識的人全都想了一遍,也沒有想到與這位‘王公子’相符合的人來。
“梅大先生,冒昧問一句,這位神醫‘王公子’可是住在梅林隔壁嗎?”
李尋歡想,若是‘白云令’這件事情只是與他一個人有關聯,那是敵是友他不在意也罷,可是這件事情卻也牽扯到阿飛,那他就不能不查個明白。
梅大先生一聽李尋歡這口氣,知道他是要去那桃源找這位王公子,趕忙阻止:“不行不行,你可不能去,他那桃林是按照奇門八卦所設,一般想看病的人是進不去的,除非有人指引,你若硬闖定會身陷迷陣,兜兜轉轉是永遠都走不出去的。”
讓李尋歡這么一提,梅大先生突然想起來,梅二將這幅清明上河拿回來的時候囑咐過,千萬不能讓看出這畫中秘密的人進入桃源找他,否則那位脾氣反復不定的王公子定會一把火燒了梅花草堂的。
當初李尋歡在這梅花草堂傷了龍小云,龍嘯云用計將李尋歡送上少林寺后,派手下人來梅花草堂找麻煩,若不是那位王公子和他的朋友及時出手的搭救,別說梅花草堂,連梅大梅二怕也要丟了性命。
他們本來是要趕緊搬走的,可是王公子要他們再等幾日,等這兩個人來了之后再走,梅大欠王公子的人情,便按王公子的吩咐‘無意間’將那副清明上河圖給了李尋歡。
李尋歡聽梅大先生這樣說,又見他神情有異,那視若珍寶的名畫全都收拾穩妥,多半是要另尋他處定居,李尋歡想起自己多日前的舉動怕是連累梅家兄弟,心中有愧也不再多問。可是他今日來這梅花草堂的目的是為了阿飛的傷,只好轉移話題,問了專治內傷的梅二先生去向。
誰知梅大先生又與他牽出最近幾日太原城中另外一件奇事。
說太原城中前幾日新開了一家白云閣的青樓,里面有位叫做七姑娘的大美人兒,據說比江湖第一美人兒林仙兒還要美,她三日之后要在白云閣拋繡球,誰能接到七姑娘拋得繡球,誰就能成為她人生第一個入幕之賓。聽說這七姑娘不僅人長得美,還有一雙巧手,精通琴棋書畫,幾乎無所不能,尤其是她釀的一手好酒,千里飄香,一聽有好酒,梅二先生自然就趕去湊熱鬧了。
有比江湖第一美人兒還要美的人,武林之人有誰不想去湊熱鬧見一見這位七姑娘的真面目,美色禍人,本就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聽說和梅二先生一起去白云閣的人,正是那位桃花源的王公子和他的好朋友。
“你們如果真想見王公子,還不如現在轉身出門,快快回家去。”梅大先生叫騎鶴拿來一壇酒遞給李尋歡,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極不情愿道:“有了王公子特意給準備的這壇酒,飛劍客的內傷還能不好嗎?”
“他們在李園?”話說到此處,一直沉默的阿飛終于開口,李尋歡伸手接過梅大先生遞過來的酒壇,看見阿飛的眼睛變得很亮,好像每次一提到‘王公子’阿飛的眼睛都會發光一樣,難道他和那位‘王公子’是故交?
李尋歡這般猜測,可阿飛不想說,他也不能問。
“白云閣就在李園附近,前后不過只隔了一條街,兩位要去找人就趕緊走,像那種美人兒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見的。”完成了和別人的約定,梅大先生迫不及待的想要趕人,李尋歡無法,謝過梅大之后,只能和阿飛一起出了梅花草堂。
化雪比下雪的天氣還要冷上幾分,年輕人好像天生不怕嚴寒,無所畏懼,李尋歡攏了攏披在身上的長袍,看著身旁穿著單薄脊背挺直的阿飛,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老了,怎么就少了些年輕人的熱血呢。
還好在這冰天雪地里,還有壇好酒喝來暖暖胃。
李尋歡解下腰間的酒囊,仰頭放在嘴里喝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方才在梅花草堂,阿飛拿起他的酒囊喝酒的事情。
臉上莫名奇妙有點燥熱,喉嚨里有點癢,一口暖酒下肚,這才不至于咳了出來。李尋歡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對勁,對阿飛的感覺也不太對勁,總之忽然之間哪里都不太對勁,
阿飛已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他,李尋歡極其不自然的清咳了一聲,還以為阿飛看出了他此刻心里的想法,不等阿飛開口,搶先一步道:“阿飛,這酒的味道和往常不太一樣,竟有些甜味,你有沒有嘗到。”
“的確有些甜。”阿飛看著李尋歡,那有些野性的眸子里又有了笑意。他當然不笨,他早就猜出了李尋歡之所以去梅花草堂的用意,他對李尋歡道:“謝謝你,你總是這樣,就算想方設法幫了別人,也不說出來。”
李尋歡笑道:“你我已是生死之交,你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我做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再說我只不過是想念梅大先生的酒而已。何況……你對我來說也不是別人。”
不是別人,是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人。
這種感情已經不是偉大的友誼所能形容,他甚至已經超過了李尋歡生命里的所有人。
李尋歡好像有點明白了自己對阿飛那種特殊的感覺是怎樣的感情,只是還沒到該說出來的時候。因為他自己這輩子欠下的債已經太多,不知道用一生能不能還得完,也許阿飛就是那個能讓他走出過去枷鎖的人,阿飛說自己一直在幫他,殊不知是他一直在幫自己才是。
阿飛見他又陷入沉思,開口道:“我停下來是想告訴你,白云閣已經到了。”
李尋歡這才發現,原來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了這么遠的路,入了太原城,快到了興云莊都不知道。
果然如梅大先生所言,白云閣正是建在興云莊的不遠處的地方。轉過一條小巷,李尋歡順著阿飛指的方向,一眼便瞧見了白云閣的招牌,李尋歡記得那個地方,那原本是個兩層的酒樓,在這個地方的規模并不算小,李尋歡年輕的時候常常瞞著他爹與大哥陪江湖上結交的朋友去吃飯喝酒。
就在兩個月前,他在回‘李園’的時候這個酒樓還在,他不過去了趟少林寺,再回來這酒樓便易主改了行業。
酒樓盡頭連著一條有些陰暗的弄堂,那條小小的弄堂里也有個小店,前面擺著攤子買些粗劣的飲食,后面有三五間簡陋的客房,店主孫駝子是個殘廢。
小店的那條弄堂對著的就是興云莊的后墻,那后墻太高,擋住了弄堂的陽光,小店看起來有些昏暗。這簡陋的小店以前客人極少,每日冷冷清清,可是因為前幾天不遠處的酒樓改頭換面成了青樓,還傳出里面有位江湖第一美人兒,要在三日之后在白云閣里拋繡球選自己第一個入幕之賓之后,小店里的客人就多了起來。
江湖美人兒,自然是越多越好,閑來無聊的人很多,誰又想錯過呢,何況聽說這七姑娘還是個從未出過閣的處子。
李尋歡與阿飛來白云閣當然不是為了七姑娘,李尋歡站在小店外,吃吃的望著高墻里的小樓,又要開始咳嗽起來,孫駝子走出來招呼他,他都沒有聽見。
阿飛原本是要進去小店找個位子替李尋歡點些吃的,可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忽然在弄堂的盡頭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青灰色粗布衣衫,腰間系了一把長劍,身材修長清瘦,卻是氣度從容,眼眸如海一樣深邃,若非他下顎與唇間續了三寸長須,那嘴角懶散的掛著三分笑意也能看的分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左臉處從眉角到下顎處的一條泛白的長疤。
阿飛就這樣看著他,也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心跳的很快,明明從未相識,從未相見,卻在冥冥之中覺得與這人有種特殊的關系,他只不過晃了一下,卻見原本離得很遠的那人已經到了自己面前,這人看臉色已有四五十歲,但偏偏給人的感覺也不過才三十歲年紀。
那男子看著阿飛,嘴角那慵懶的笑更濃,眸中的目光也變得柔和慈祥,阿飛幾乎要陷在他那眼神之中無法自拔,莫名其妙的覺得鼻尖酸澀竟要留下淚來。
“沈大哥?!”
也不知二人就這樣對視了多久,才見旁邊回過神來的李尋歡忽然滿臉激動的上來一把握住了那男子的手,一腔熱血幾乎要從胸腔里噴涌出來,連那聲音中都帶了幾分顫抖:“沈大哥,真的是你!”
沈……
阿飛忽然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要燒著了,一顆心臟砰砰的震得胸腔都在發抖,他脊背僵直,瞪著雙眼,腦袋里只剩了一個‘沈’字。
男子依然笑的慵懶從容,目光卻又無意間落回到阿飛身上,聲音坦坦蕩蕩卻又莫名的溫柔生怕驚擾了他。
“在下沈岳,曾與李老探花是故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