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左宗棠抵達北京時,他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很不適合他那率直脾性的世界。還沒進城,他就遇見了腐化墮落的實例。已經吞噬了朝廷,使認真管理國家事務的企圖一敗涂地。他碰到了一個慣例:所有任期結束奉召進京的高官,都要在城門納一筆銀子。那些剛從油水特厚的位置上退下來的官員,有時要交納10萬兩之多。左宗棠來到京城門口,門房要他交納4萬兩,被他拒絕了。他說,皇帝召他進京,他就來了,如果進入國都面見皇上要交錢,那就應該由朝廷埋單。至于他,一個銅板也不會掏。他在城門外等了5天,直到事情有了轉機,但他未掏腰包。[1]
進入京城的第二天,皇太后宣他召對。那天慈禧太后身體不適,召對由慈安主持。究竟是由于從哈密到北京長途旅行的疲勞?由于環境陌生?由于慈安接見時態度十分和藹?或者是由于各種因素的綜合?左宗棠生平第一次失去了鎮定。他哭了。
慈安皇太后是一個具有罕見魅力的女人,生就一副軟心腸。她對左宗棠及其歷經的千辛萬苦表現出深切的關懷,致使左宗棠的防線徹底崩潰。這個男人一生中遭到不斷的反對和非議,已被鍛造得如鋼鐵一般堅強,但是此情此景,得到如此的同情,他再也撐持不住了。
皇太后看到了他的淚水,柔聲問他為何如此。左宗棠說,眼睛本來不好,一路上被風沙刺激。皇太后又問他如何保護雙眼。他說平時都戴墨鏡。慈安叫他戴上。召對時戴眼鏡有失于恭敬,左宗棠不肯。慈安執意叫他戴上。左宗棠從口袋里掏出眼鏡,哆哆嗦嗦,眼鏡掉到地上摔破了。慈安叫太監取來咸豐皇帝用過的墨鏡,交給左宗棠。他戴著皇帝的眼鏡走出召對的宮殿,這件禮物立刻令他深陷于謙卑。
召對過后,恭親王向他引見集合在宮中的權貴。左宗棠已經恢復了自持。引見給他的第一個人是官文,在太平天國早期曾任湖廣總督的滿人。他在那些日子里曾對左宗棠大肆非議,多次輕蔑地指稱左宗棠為“那個師爺”,因為左宗棠那時身在湖南巡撫駱秉章的幕府。左宗棠說:“啊,你一定記得我。我就是駱秉章身邊的那個師爺。”
官文非常窘迫,竟然無言以對。一種不安的氣氛立刻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恭親王立刻把另一位要人介紹給左宗棠,打破了尷尬的局面。引見結束后,左宗棠去找官文,可是這位著名的滿人早已抽身而退了。
左宗棠被任命為皇帝的軍機大臣,掌管兵部,在總理衙門行走。按照慣例,升任高級京官的任命書由太監宣讀,而接受任命者應該給太監一個大紅包。當左宗棠聽宣任命時,他給了太監100兩銀子。太監的表情非常驚訝,左宗棠想:莫非我的慷慨把他嚇著了?于是又給了他50兩。接著太監開始問起咸豐的那副眼鏡。左宗棠根本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說了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就此作罷。
幾天后,曾國藩的一個兒子悄悄地告訴左宗棠,說咸豐眼鏡的問題已經成為宮中的話題。這個小曾和他那位了不起的父親不一樣,跟左宗棠關系不錯,因此他提醒左宗棠最好滿足太監的要求。左宗棠對此事不大在意,只是隨口一問:他打算要多少?小曾說,太監們認為皇帝的眼鏡是非同小可的禮品,值得10萬兩銀子,不過他們只要1萬兩就會滿足了。這個提議令左宗棠覺得太荒唐,他不愿認真考慮,而是一笑了之。
過了一段時間,左宗棠再也沒有聽說此事。有一天,他跟小曾聊天,談到小曾的那個忠告太荒唐,并且說:別把太監和他們的太當一回事。小曾說:“噢,忘了告訴你,恭親王擔心那些太監搗鬼,為了避免尷尬,花8000兩銀子擺平了此事。”[2]
這種故事可能只是借名人之名鼓搗出來的傳聞,但典型地反映了紫禁城內的生存環境,以及太監群體對北京官場的挾制。左宗棠很快就明白了:他不適合北京的格局。他是那種與京城格格不入的人,他的存在會惹惱那些宮廷阿諛者。
慈安皇太后在首次召見他以后,沒過幾天就去世了。她的謝世是一個非常意外的事件,普遍的看法是,她死于伙伴慈禧皇太后之手,后者是個無情而的女人。慈禧病重,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有人懷疑她會一病不起。當宮內宣布皇太后駕崩時,京城中人一開始都以為死的是慈禧。當大家得知死去的人是慈安時,無不感到詫異。左宗棠在慈安死后的當晚進宮,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立刻嚷道:“我今天還見到太后上朝,說話和平時一樣清朗。太后去世肯定不正常!”[3]
他怒氣沖沖地在庭院里來回頓足,無所顧忌地發表意見,如果換了別人這樣做,恐怕腦袋就會在另一次日落之前搬家了。恭親王費了很大力氣才讓他安靜下來,可是早有太監將他的話報告了慈禧。如果說慈禧曾經對左宗棠有過偏愛,此后就不會如此了。沒過幾個月,左宗棠就被派到了地方上。他與北京的宮廷生活太不合拍了。
慈安皇太后一直處在她的伙伴慈禧的陰影之下,一般只是被附帶地提及。作為一個脾氣溫和、不偏不倚的女人,她總是遠離復雜的宮廷政治。但是她的影響力超過了她的聲望,并非沒有可能。她與慈禧在咸豐死后聯手統治帝國,幾乎從1861年一直持續到1881年。普遍的說法是,在這個時期的大部分歲月里,她一直藏有對慈禧的死刑判決書,這是咸豐臨終時在病榻上簽署并交給她的。
在這20年中,太平天國、捻軍以及云南和西北的回民都被鎮壓下去,又從俄國人手中收回了伊犁——一切跡象表明,這個國家有能力把自己從巨大的困難中拔出來,遠未走到垂亡的地步。這一時期恭親王主政,其標志是把越來越多的漢人送上高位。從滿人到來直至太平天國運動開始,督撫、提督和綠營將領中,10個當中有7個是滿人。接下來就發生了變化,漢人官員走到了前列。這一時期有3年時間中國內地沒有1個滿人督撫。
乾隆死后清朝最重大的勝利發生在慈安和慈禧聯手執政的20年內,而恭親王在此期間是全國權勢最大的滿人,這就很能說明問題。慈安去世3年后,慈禧“過河拆橋”,恭親王被免職。于是滿人在各省高位上所占的比例穩步上升,直到最后,與太平天國引起清廷注意時的情況相差無幾。在國際關系方面,這個國家幾乎遭受了所有的屈辱。只有一個人對慈安做過高度的評價,這個人就是波爾格。他在1893年寫道:“中國近期歷史上所取得的勝利,大部分要歸功于她的堅定果決。”[4]
1881年10月,左宗棠被任命為兩江總督,這個職位在所有的總督當中有許多方面是最令人垂涎的。可是左宗棠沒有尋求職位。他老了,虛弱多病,他想退休回老家,在那里平靜地度過晚年。然而他的威望太高,為了盡責,他不得不堅持到底。
在上任之前,他回了一趟湖南的老家。短暫停留之后,他繼續前往南京,于1882年2月10日抵達。上一年長江下游地區發生了洪災,現在百姓仍然很苦。左宗棠立即在淮河啟動大規模的水利建設。他巡視了受災地區,然后繼續向下游走到長江口,視察河上的防御措施。視察途中,他到了上海,受到了外國移民的盛大歡迎,他們鳴炮13響向他致敬。他在一封信中說,這是外國人首次向一名中國官員鳴炮致敬。[5]這一點他肯定是弄錯了,但既然他對此深信不疑,也就說明外國人鳴炮向中國官員致敬并不常見,至少在上海是如此。
到1882年底,左宗棠已經非常疲憊。身體出了不少毛病,加上左眼完全失明,右眼也不好使了。他請求引退,理由是他無力妥善處理繁重的公務。他說,他的記憶力衰退了,往往剛讀完一份信函或文件,馬上就忘了內容。他被賞假3個月,可以不去衙門,但必須留在南京。1883年秋季,他應召去處理山東南部將要發生的暴動。鎮壓暴動是他的特長,他很快就控制了局面。1884年1月,他已衰弱到無法站立,但他仍然親自視察轄區內的整個運河段。
中法關系因為安南問題而變得緊張,北京和各省衙門都在大談戰爭。針對邊境防御問題,左宗棠在一份奏章中對所有事務做了簡明的總結:
自古談邊防者,不外戰、守、和三事,要必能守而后能戰,能戰而后能和。[6]
他再次請求解職回家。朝廷賞假4個月,但假未休完,又奉命進京。他于1884年6月13日抵達京城,受命負責全國的所有軍事。詔書中有如下一段:
左宗棠功勛卓著,年逾七旬,毋庸常川入直,遇有緊要事件,預備傳問;并著管理神機營事務,所有應派差使,毋庸開列。[7]
其中的最后一條是特殊待遇,也許是其他任何漢人京官都未曾享受過的。
盡管沒有宣戰,法國的敵對活動正大大加緊。他們襲擊福建海岸,封鎖了臺灣。孤拔指揮的艦隊在和平偽裝下通過了閩江口的炮臺,在福州下錨,于1884年8月23日向中國人開火,摧毀了江上的戰船和馬尾船廠,攻占了后方的炮臺,并將之搗毀。朝廷現在指望著左宗棠,不顧他年邁多病,任命他為福建的欽差大臣。如果他年輕10歲,他肯定會讓法國人付出沉重的代價,可是在他生命的沙漏里,沙粒已經快漏光了。
左宗棠于1884年9月15日離開北京,于12月14日抵達福州。只差一天,就是他20年前第一次進入福建追殲最后一批太平軍的日子。左宗棠離京以后,主和派占了上風,他在與法國的這場戰爭中不可能有很大的作為。他的天性中沒有屈服,他寧愿抓住硬戰的機會,也不愿不戰而放棄。法國對臺灣施加極大的壓力,左宗棠沖破封鎖,成功地派出大批部隊增援島上的中隊。中法和談在春季恢復,李鴻章于6月份簽署了條約。
對左宗棠而言,重回福州一定是一段傷心的經歷。18年前,他心懷宏愿,要建立一支中國的海軍,把福州建設成一個大型造船中心,但是他如今看到,他規劃的大業遠未完成。福州船政局已成廢墟,那是他創設的海軍造船廠,他在西北征戰的那些年里,一直關注著這里的進展。這件事他談了18年,寫了幾百份奏章,而中國海軍的現狀,還是和太平天國滅亡時一樣。多年的巨大努力付諸東流了,有些人會被徒勞的感覺所壓倒。但左宗棠是儒學教義的信徒,認為盡忠職守本身就是目的,與明顯的成敗無關,所以他能從中找到慰藉。
條約簽訂之后,左宗棠奉命返回京城。根據他在最后這幾年頻繁調動的情況,可以大膽地推測,慈禧沒有忘記他對慈安猝死一事所爆發的怒火。他請求朝廷批準他在返京途中回家探親。請求得到了批準,但他未能起程。1885年9月5日,左宗棠在福州去世。
北京接到左宗棠去世的噩耗,皇帝頒發上諭,緬懷他偉大的操守和對朝廷的貢獻,宣布天子給予這位忠實臣仆的蓋棺論定的褒獎。
大學士左宗棠,學問優長,經濟閑遠,秉性廉正,蒞事忠誠。由舉人、兵部郎中帶兵剿賊,迭著戰功。蒙文宗顯皇帝特達之知,擢升卿寺。同治年間,剿平發逆及回、捻各匪,懋建勛勞。穆宗毅皇帝深資倚任,畀以疆寄,洊陟兼圻,授為欽差大臣,督辦陜甘軍務。運籌決勝,克奏膚功。簡任綸扉,優加異數。聯御極后,特命督師出關,肅清邊圉,底定回疆,厥功尤偉。加恩由一等伯晉為二等侯。宣召來京,管理兵部事務,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并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竭謀贊畫,悉協機宜。旋任兩江總督,盡心民事,裨益地方,揚歷中外,恪矢公忠,洵能始終如一。上年命往福建督辦軍務,勞瘁不辭。
前因患病吁懇開缺,迭經賞假,并準其交卸差使,回籍安心調理。方冀醫治就痊,長承恩眷,詎意未及就道,遽爾溘逝。披覽遺疏,震悼良深!左宗棠著追贈太傅,照大學士例賜恤。賞銀三千兩治喪,由福建藩庫給發。賜祭一壇,派古尼音布前往致祭。加恩予謚文襄,入祀京師昭忠祠、賢良祠,并于湖南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其生平政績事實宣付史館。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應得恤典,該衙門查例具奏。靈柩回籍時,著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伊子主事左孝寬著賞給郎中;附貢生孝勛著賞給主事,均俟服闕后分部學習行走;廩貢生孝同著賞給舉人,準其一體會試。其二等侯爵應以何人承襲,著楊昌浚迅速查明具奏,用示篤念舊臣至意。
注釋:
[1]布蘭德與拜克豪斯:《太后治下的中國》,第510頁。
[2]《曾左彭》,第5卷,第1282~1283頁。
[3]布蘭德與拜克豪斯:《北京宮廷年譜與備忘錄》,第484頁和489頁。
[4]《中國簡史》,第346頁。
[5]《年譜》,第10卷,第25頁。
[6]《國史本傳》,第29頁。
[7]《國史本傳》,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