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們都想復雜了啊。我只是個不安分的,文藝憤青范兒的商人嘛。”
齊楚喝咖啡時,一般是他神情最放松的時刻。饒是這般,我依然沒辦法從他眼中捕捉到一絲一毫的真實意圖。
走過來,他雙手搭住我的肩:“七月,如果你害怕,我帶你躲躲好么?”
“躲?”
“恩,你現在很迷惘對不對?你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邵丘揚在一起,卻十分想留住這個孩子。
那不如先離開學校幾個月,把孩子生下來吧。到時候,無論有沒有人愛他,有沒有人要他,你都是他的母親。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堅強的女人,不是沒有想過這個打算吧?”
“我……”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是,我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打算。但是齊楚,晚了。
我好像喜歡上他了。對不起,我……”
“傻瓜,”齊楚用純白的手帕幫我擦眼淚,比紙巾柔和多了:“等青樊灣招標結束,你可以跟他好好談談。有些誤會之間,不過是隔著一道沒有勇氣的鴻溝罷了。”
“齊楚,謝謝你。”
男人卻旋即莞爾道:“別那么輕易說謝,這樣很容易被人利用呢。”
離開了齊楚的辦公室,我準備去教室把事情跟班長交代一下。
真不是有意偷聽,但陶藝琳你打電話的時候能找個稍微隱蔽點的地方么?
我只是去洗手間洗把臉而已,就聽到她在隔壁間里小聲的對話。
不是很清楚,大概也就只有兩句。
“我盡力了,齊楚不答應。你要怎么辦,自己隨便吧。”
我猜,她多半是在跟她表姐陶霏霏匯報剛剛商談的結果吧?齊楚不賣她家的賬,她的口吻里怎么說也是帶幾分失落的。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想我還是少惹她為妙。可就在這時,邵丘揚的電話竟然不知好歹地打了進來!
我捂著手機就跑,跑到隔壁樓拐角,才意識到這家伙不知道那天是不是趁我睡著時把我對他的來電鈴聲給設定成了《just-one-last-dance》。
算算日子,他也真的好久沒聯系我了。
“在哪?”
“恩……學校。”
“下周一晚上,有空么?”
我想了想,問他下周一不是你們重要項目的招標會么?
“是,所以問你晚上有空么?”他特意把晚上兩個字咬的重了幾分。
我心想,難不成真的是太忙了?忙完了才有功夫來搭理我?
我不爽,故意不冷不熱地說:“不一定。”
我猜他一定是胸有成竹自信滿滿地等著慶功宴吧,順便拉我過去一起熱鬧。
“那天,是我生日。”邵丘揚說。
我聽何許說起過,邵丘揚的母親在十年前去世的。那是他十八歲的生日,媽媽去訂蛋糕的時候。在紐約的街道上遭遇了車禍。
自那年起,他再也沒有過過生日。
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什么輕輕戳了一下,我低吟半晌:“哦,那你在家等我吧。或者,我……我早點過去,等你。”
“我要禮物的。”男人的聲音有點傲嬌。
“我會帶的。”
“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輕輕舒了一口氣,笑道:“恩,我知道。”
掛了電話,我輕輕撫了撫小腹。我會把這個禮物帶給他,作為心平氣和的驚喜。
其實我們兩人,相遇的太捉急,相處的太不安定。
連坐下來好好談談的機會都沒有,就想著一步到位地相愛相守。實在太孩子氣。
我甚至開始不由自主地想想,如果他知道了孩子是他的,會以什么樣的第一表情來迎接這個剛剛產生聽覺的小生命?
大概是,會一邊戳著我的肚皮說‘叫爸爸,否則揍你’?
他很早就已經失去了雙親,對親情的包容會渴望么?對血緣的傳承會更珍惜么……
***
到這個周五,學生們基本開始陸續離校。有天氣預報說臺風要來,除了個別專業以及考研的學生留在這,很多人都回去了。
我本也想回去過個踏實一點的周末,不料剛剛吃過午飯后就被人找上了門。
“杜老師,我帶了兩位警官過來,想跟您了解一下情況。”
來找我的人是齊楚的助手唐律,身后帶了兩位年紀不算很大的警官。
他們說,是關于我班失蹤學生譚馨兒的事,想來找我了解點情況。
年輕一點的警官是這邊的片警。另一位,高大魁梧,給人印象挺深的。他介紹說是市警政廳重案組的同事。
一聽級別更高,我這剛想提心吊膽呢。一下子就認出了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你是……梁警官?”
“杜老師?這次你總算能認出我了。”
這警官正是那天因為趙紅玉燒琴行的案子里,偶然遇到的梁希哲。
當時隨便寒暄了幾句舊事,也沒有心情多聊。只記得他已經不再是四年前的那個小派出所干員,一躍成為了市政廳重案組三級警司。
但我沒想到譚馨兒的失蹤需要這番大動干戈,連重案組都出動了。一時間,心跳仆仆的。
“梁警官,譚馨兒她不會是……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
來到隔壁的小會議室,兩位警官與我面對面。
梁希哲安慰我說不要緊張,現在還沒有找到失蹤學生的下落,有些時候沒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只不過,從去年年初到現在已經有三起在校大學生失蹤案發生了,警署對該類案件給予了相對程度的重視。所以這一次,我先跟著小王過來了解一下情況。真沒想到竟然會是杜老師您的學生。”
“三起?”這番介紹聽得我毛骨悚然。
梁希哲告訴我說,兩個死了,都是毒品注射過量。而另一個是一年前出的事,還算幸運。靜脈注射的時候打偏了。送到醫院后撿回一條命,但變成了植物人。
“我們一直懷疑在t城地下埋藏有根基很深的,帶有黑社團性質的賣淫組織。不同于常規的紅燈區和邊緣性職業者,這類人群的受害者大多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毒品控制,欠下巨額債務的年輕少女,多為大學在校學生。還有一些生活所迫,四處打零工的外來家庭婦女等。”
聽到邊緣職業的時候,我就心虛得差點缺氧。等梁希哲說起毒品控制賣淫的時候,我更是心跳加速。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到的,眼前一晃便出現了一張臉——阿珍!
那天她來醫院看何許,在洗手間里渾身發抖的樣子讓我記憶猶新!
“杜老師?”梁希哲叫我:“您在聽么?”
“啊?”我回過神來,連說抱歉。
“那,如果杜老師您萬一有些關于譚馨兒的消息——”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人敲開了:“杜老師。是我!”
嚴靈?
嚴靈是淋雨跑進來的,氣喘吁吁的,臉上卻掩不住焦急興奮:“杜老師,聯系上譚馨兒了。她媽媽過來辦退學了,現在就在教務處!”
“什么?退學?”
我們一行人不敢怠慢,直接起身去了隔壁的教務處。
譚馨兒的父母比我想象的更加年邁而清貧。
“您就是馨兒的班主任吧,我們馨兒給您添麻煩了。”老媽媽拉著我的手,寒暄了幾句。
“阿姨,您先坐下說。”只要能確認孩子沒事,別的都是后話。我叫嚴靈給譚媽媽倒了水,平靜的了以后才問她原因。
“馨兒一向很努力,轉眼就是大三了,學校也會為她安排很多資源。現在退學,是不是家里有困難啊?”
譚媽媽搖搖頭:“杜老師,是我們馨兒不想念下去了。本來我和她爸也不同意,但她那天回家,說就算是畢業了,條件上比不了同年齡層次的,一樣也找不到好的去處。
如今她說經人介紹,有機會去了一家廣告公司做平面模特,賺的錢也不少。可惜就是要經常往外地跑——”
學校畢竟是學校,學生在外可以做兼職,但該修滿的學分是不能少的。
像譚馨兒這樣一聲不響就對外簽合約,理論上并不允許。
“譚媽媽,能讓我跟馨兒談談么?”
“杜老師,馨兒之所以不愿意親自來辦退學,就是因為不想面對各位老師和同學啊。這孩子臉皮薄,也怪我和她爸沒本事,不但沒能給她一個好的環境,下面還有個在讀高中的弟弟。馨兒想退學賺錢,也是……也是為了我們這個家著想。杜老師,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雖有疑慮,但也不好再多講。
唯一可以松口氣的,除了我自然還有兩位警官先生。
不管譚馨兒做了什么決定,只要確定她沒有失蹤,人是安全的就好。
“好了杜老師,外面還在下雨,就別送了。”快到大門口的時候,梁希哲回頭與我告別。
“梁警官,辛苦了。”今天的事一過,我的心里有輕松亦有沉重。
不是我對陶藝琳有偏見,但要不是因為那件事,可能譚馨兒也不至于被打擊得自暴自棄。
當然,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選擇。如果她們認為就算順利完成學業后,也只能依靠各種潛規則上位,那還不如在校期間有好機會就快點沖上去來得有效。而我們做老師的,也只能遺憾不能強求。
人不會向錢低頭,那只是沒有缺過錢的人才信誓旦旦。我切身體會過那種絕望,最有資格感傷。
梁希哲的同事小王已經把警車開過來了,他拒絕了我的傘,準備冒雨沖過去幾步。突然目光一頓,盯住校走廊前的一副新照片上。
“這女的?”
我看了一眼,正是陶藝琳巡演時的一張寫真舞臺照。
“梁警官也喜歡舞蹈?”
梁希哲憨笑一聲:“不不不,我對這種高雅藝術完全門外漢。只是覺得好像在哪見過這個女人。”
我說這不奇怪啊,陶老師可是著名的芭蕾舞演員,不管是電視還是雜志,出鏡率一向不少。
梁希哲搖搖頭,沒再說什么。
后來我也想了想,像梁希哲這樣荷爾蒙旺盛的直男警官。應該很難會在日常注意一個芭蕾舞演員吧?
下午我回辦公室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早點回去了。預報說有臺風,誰知道究竟會不會登陸。只是今年的雨水確實是比淚水多。
叮咚一聲,門鈴響。
“杜小姐家么?”
我從貓眼看過去,兩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人,拎著一些工具箱什么的站在外面。
“是邵先生讓我們來的,說要幫你家里的門窗加固一下。這幾天有臺風。”
我讓開了門,給師傅們準備了熱茶。
邵丘揚的電話幾乎是在同時打進來的,開口便問我工人到了么。
“其實,你不用這么費心的,哪有那么多意外。”
男人在那邊不說話。后來我轉念一想,他該不會想要來確認一下,我是不是已經搬到齊楚的公寓去了!
“少廢話了,過幾天,住到我這里。”
我:“……”
大段大段的沉默,成就了我與邵丘揚之間這難言深淺的情感寄托。
我不想承認,我有點想他了。
周日的晚上,我枕著無憂的床鋪,聽窗外電閃雷鳴,臺風呼嘯。
太習慣這種孤獨和恐懼的我,并不難以入睡。
手邊冷不丁地傳進來一條微信,是那個更不該失眠的男人。
【如果那孩子不是齊楚的,我也可能會考慮接受。】
我差點笑出來,翻身卷著被子坐起身。
【有區別么?】我回。
對方電話秒打進來,吼聲幾乎要把電閃雷鳴都引下來!
“當然有區別!若是其他人的,我當領養也無所謂!但如果你懷了齊楚的孩子,那你早晚都是他的人了!”
我笑得肚子有點疼,我說邵丘揚,你這么怕齊楚啊?
“我怕他做什么!”底氣有點不足的樣子,讓我不由地腦補出他那一副帶著傲嬌和醋意的表情:“他不過就是長了一張謙謙君子的臉。懂點琴棋書畫,只會欺騙你這種不懂事的純情女老師——”
話說我不是下賤的伎女么?怎么現在變成純情女老師了?我說邵丘揚,你今天畫風有點不一樣,喝醉了么?
“明天是招標會,我怎么可能喝醉。”
我說你還知道明天有要事啊?這都快十二點了還不睡。
沉默,呼吸凝重的沉默往往會比言語更能出賣內心。
他過來好久才說:“七月,我想你。”
“不是說好明晚去你那兒么?”我深吸一口氣。
“拿掉孩子的話,你的身體會有不好的影響么?你會生病么?”
我:“……”
“我,大概問過何許,他說因人而異,什么情況都能發生——
杜七月,我只是不確定……我其實并不是一定不能接受。但我真的無法相信,一個齊楚再加上一個孩子,你會不要他們而選擇我。
我以為這是個明明就沒有勝算的賭局,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在開盅之前看看底牌。杜七月。你說,我能贏么?”
還說沒喝醉……明明就已經各種語無倫次了!
“邵丘揚……”我小聲叫他,害怕哪怕一丁點破音出現,讓自己的哽咽被他察覺。
墻上的鐘滴滴答答,指針終于劃過了十二點。
“邵丘揚,生日快樂。”
我掛斷電話,閉上眼睛。雙手輕輕疊放在小腹上,我想,也許我真的要開始幸運了。我孩子的父親,是個又別扭又耿直的大萌貨。
他只是受過太多不公平的待遇,失去過太多相信別人的理由。
但他救了我,在一場意外的邂逅里,用最無恥的方式救了我。那我,也相信自己一定會救得了他的。
一夜的風雨時過境遷,早上放了大晴天。
齊楚說他八點鐘過來接我去產檢,可是不到七點半的時候,我的門鈴就響了。
開門進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孩,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
他怯生生的,笑容很拘謹。黑黝黝的皮膚,短寸的頭發。個子高高,穿沒有logo的t恤和發舊的帆布鞋。
看這個打扮,像個家境不富裕的在校大學生。
“您是杜老師么?”
我點點頭:“你是?”
“我叫徐飛,是t城理工大的大三學生。我……我是譚馨兒的男朋友。”
男孩紅著臉,自我介紹道。
說實話,我挺驚訝的。因為之前也有問過嚴靈她們,譚馨兒有沒有談戀愛之類的。
好像沒有人跟我提過這個線索啊!
“我跟馨兒在一起剛剛半年,又不是一個學校的,就一直沒公開。”徐飛的雙手一直擱在膝蓋上,這會兒突然緊了緊拳頭,仰起臉來對我說:“但是杜老師,我覺得馨兒不可能突然因為找了個什么工作就退學!”
徐飛告訴我說,之前譚馨兒因為培訓被斥責返回校的事找他大哭了一場,說她就不信了,自己只要加倍的努力,一定能出人頭地。
她一向是個特別好強特別不服輸的姑娘,不會因為這么點事就被打擊得自暴自棄。
“我和馨兒的家境都不好,也知道將來要面對的困難不會少。這半年來,我們互相安慰,鼓勵,感情一直都很好。
可是就在幾天前,馨兒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分手,并讓我再也不要去找她。我去她家找,她媽媽卻告訴我說,馨兒現在在一個什么廣告公司,封閉培訓。不在t城,而且打算退學了。
杜老師,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跟馨兒聯系上,你說,她可不可能是惹上了什么事,不能脫身了!”
徐飛的情緒很激動,一米八多的小伙子急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徐同學,你先別急,這個線索我會盡快提供給警察。這段時間,如果譚馨兒再跟你聯系,你一定要通知我。最好先想辦法穩住她。”
送徐飛走的時候,男孩對我連連道謝。
“杜老師,我談戀愛的事,我寢室的兄弟可都知道。馨兒這么漂亮,我一直都特別有面子。當然也有些嘴賤的人,聽說馨兒是藝校的。總是背后亂嚼舌頭。我聽了就想揍他們。
其實,藝校的女生也不都是像大家想的那樣對么?
反正我是絕對不相信馨兒會……會……”
徐飛的話一不小心就扎上了我心口之殤。我認真地點點頭告訴他說,你想的沒錯,大多數的姑娘都是為了夢想在不停地努力,她們潔身自好,她們勇敢面對,她們……不會甘于墮落的。
只不過,現實的骨感和理想的豐滿之間,常常隔不出一條心安理得的路。
男孩前腳剛走,齊楚就過來了。
“那個人,找你的?”
我點點頭,說他是譚馨兒的男朋友,并把周五那天唐律帶警察來學校的事跟齊楚簡單說了一遍。
“唐律都告訴我了。”齊楚想了想,并沒做更多的評論和解釋。
“齊楚,其實我總覺得譚馨兒的事不簡單。沒見到她本人,我實在不放心。”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樣的一種第六感,我從昨天到現在眼皮就沒有停止過抽搐。
齊楚進屋拿了我的外套和包包遞給我,微微喟嘆一聲:“你總是這樣,先顧好自己的身體重要。至于學校的事,別忘了我才是校董,天塌下來也是我頂著。喲——這窗子裝的不錯?”
抬頭看了一眼我小陽臺上加固好的欄桿,齊楚笑了笑。
“你……”
“昨晚輸給邵丘揚了,我的人來得晚了一步,被他給攔回去了。”
我驚訝:“你說什么?他……他昨晚過來了?”
“嗯,車堵在社區外面。真是拿我當賊防呢。”
我臉上尷尬,心里卻暖意橫生。接過外套披在身上,我小聲地問:“齊楚,我真不是矯情。就是想不明白,你們為什么都要對我這么好?”
“這個問題……”齊楚拉開車門把我送上副駕駛:“我喜歡你,至于他?誰管他啊?”
暴雨過后的晴天,陽光一早就足得沒天理。上車之前,我揉了揉肉眼睛,總覺得像有什么什么反觀鏡一樣的東東,刺得我一晃晃的不舒服……
“十四周了,其他指標都正常,就是胎盤稍微有點低。”何許介紹我的那個女醫生,人胖胖的,和藹可親。
“所以平時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太劇烈地運動,防止意外發生。”
“其他呢?她有點貧血,不要緊吧?”齊楚陪在我身邊問,理論上男士是不能進來陪診的。但如果帥一點臉皮再厚一點,也是可以的。
“貧血只是因為太瘦的緣故,沒什么大礙,加強點營養就行。”張醫生給我開了些營養藥。又囑咐了幾句。
齊楚扶我起來,對醫生道了謝。
“現在學校已經放假了,你就安心在家休息。其他的事都不用過問。”
“恩,我知道了。”我看了看手機,已經快十點半了:“下午是青樊灣的招標會吧?你還是去忙吧,我一個人打車回去就成。”
“沒關系,時候還早。”齊楚擁著我下電梯,直接來到醫院的地下停車場。
拉門的一瞬間,我驟然收回了手!就像觸電一樣的火星,騰一聲!
仿佛一枚犀利的小石子,擊打在平滑的流線金屬外殼上!
“七月!”齊楚眉峰一凜,掐住我的腰把我推到車后:“別出來!”
接二連三的金屬聲,迸發出只有在電影里才意識過的危機。
“齊楚!這是……是槍么?”我嚇白了臉色。
“噓!”
車停的位置靠近電梯,視線左側的柱子形成了相對比較安全的區間。
“別慌,可能是沖我來的。”齊楚把我的身子壓下去。
“怎……怎么會?你得罪什么人了么!”
“等下我把電梯按下來。你沖進去,別猶豫。”
躲在暗處的狙擊手似乎并不想露面。從一開始到現在,只用那些摸不出套路的射程給予恐怖的問候,并沒有腳步聲傳過來。
“齊楚,”我已經嚇得渾身顫抖:“他……他會過來么?!”
“那要看看,是真的要我命,還是嚇唬一下咯。”齊楚凝著神情,再次打量著從柱子后面到電梯之間的距離。
在接二連三的一波槍響過后,他突然翻起身來迅速按下了電梯上樓鍵!
三秒鐘,叮咚一聲,電梯門開了。
“齊先生!”沖出門來的事齊楚的助手唐律。
“快上樓,有狙擊手。”齊楚扶著我的腰,邁步擠進門去。
“我去看看。”唐律頓時收緊神情,單手往腰里一插,我不由寒噤一聲。
“別怕,唐律以前是雇傭兵,在a國的時候就習慣隨身配槍。”齊楚見我一臉慘白,悉聲低語地安慰我。
我還是嚇哭了,丫長這么大也不是沒遇到過危險的人,什么時候被人用槍子兒攆著跑啊!
我忍不住哭大了聲,伏在齊楚的肩膀上失控著。
“好了,好了……抱歉都是我拖累了你……”
可能是我哭得太投入,以致錯覺了齊楚的勸慰,聲音好像……越來越小。
最后整個身子靠住電梯的后鏡,一點點滑坐下去。
鏡子一路拖曳著血痕斑駁,腥氣彌漫——
“齊楚!”我尖叫著,卻拉不動他越來越沉重的身子:“你中槍了?傷……傷在哪里?”
“腰上……”齊楚用力睜了睜眼睛,對我說不要緊:“這里就是醫院,我沒那么容易死……”
“可是……”我抓著滿手黏膩的鮮血,已經嚇得語無倫次了。
恍惚間記得他起身去按電梯的時候。好像晃了晃。
“齊楚!”
眼看著他的身子一點點往我這里傾倒,我手忙腳亂地翻找著他身上的傷口。鮮血越來越多,壓在身下肆意流淌。
“七月……”他攥住我的手,冷汗涔涔下的笑容依舊:“害怕的話,閉上眼……”
“齊楚……齊楚!!!”
短短幾層樓的瞬移,在我眼里就仿佛拉長了一個世紀。
送進急救室的時候,齊楚的意識還清晰。我追著擔架車跑,他卻搖搖手示意停下來。
“七月,別追了。告訴邵丘揚,當心……”
“齊楚你說什么?”最后一句話,被他微弱的呼吸聲壓抑下去,我聽得不清楚。
“你是家屬么?先去外面等!”醫生和護士把我推了出來,我焦急地踱步在急救室的走廊上。
“杜小姐!齊先生怎么樣了?”唐律上來了。目光警覺,身上未帶傷。
我撲上去:“腰中了一槍,還在里面搶救。唐先生。那些人……是……是什么人?”
唐律沒有回答,只叫我坐下休息一會兒,轉身到陽臺打電話了。
我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一摸兜,糟了!也不知道剛才遇襲的時候丟在哪了?
就在這時,手術間的護士跑了出來。
“還有a型血么?再要800cc!”
“庫里只剩一袋了,堅持一下,我叫人去調——”
我腦中一弦崩斷,想也沒多想就擼著袖子沖上去了:“我是!我是a型血!抽我的!”
護士也是慌了,只給我做了個簡單的檢測就上了血袋儀,等我漸漸開始頭暈目眩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不但在妊娠,還有貧血。
人很累很累,我靠在急救室的椅子上,連坐直身子都困難。
手術還在緊張的進行,等我再清醒的時候。身上披了一條毯子。
“杜七月你也太亂來了吧,這種情況怎么可以輸血!”
唔?何許?
他住樓上病房,這會兒事情鬧這么大。前面拄著拐杖溜下來了,肩膀上還摟著一個哭得傷心的女人。
她是齊楚的母親,也就是上次在西陵島見到的,齊大先生的太太胡蝶。
“干媽,干媽您先別這么難受,齊楚哥一定不會有事的。”
胡蝶手里攥著帕子,淚水啪嗒啪嗒的。但良好的修養讓她在這么難熬的狀況下,還不忘對我道謝:“杜小姐,謝謝你輸血救齊楚。”
“齊夫人,您別客氣這都是我應該的。”我無地自容地低下頭,說齊楚當時也是為了救我脫離危機,才會傷得這么重。
“但愿神主保佑……”胡蝶淚眼摩挲地望著手術中的明亮顯示牌,雙手不由自主地劃著十字。上一次宴會的時候我就見她有佩戴耶穌像的項鏈,多半是個虔誠的教徒。
踢踢踏踏的一頓腳步聲,我揚起沒精神的目光,看到了幾個警察前呼后擁。
為首那個我也有印象,就是那天去救何許的時候,齊楚帶過來的市警政廳領導——齊楚的舅舅胡偉。那這么說,也就是胡蝶的兄弟了?
“姐?人怎么樣了?”
一看到自己家人過來了,胡蝶自是更難控制情緒了:“大偉,怎么……怎么會弄成這樣啊?這光天化日的,就有人動刀動槍?
你說齊楚現在,就弄他自己那點小店學校之類的生意,不擋路不擋財的,還能得罪誰啊?
大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別瞞我好么!”
人家胡偉怎么也是個廳級干部,在一群下級警員的面前被自家姐姐捉衣抓帶的。也的確是有夠尷尬了。
我坐在何許身邊,始終沒說話。但心里也不由地泛起嘀咕——齊楚身邊帶著唐律,唐律身上甚至帶著槍。所以這么判斷下來,也許齊楚真的有很多秘密,是瞞著他母親的?
如果說,得罪了誰的話——
今天是青樊灣的公開招標,連齊大先生本人都在現場而沒來得及被通知呢?我想,齊楚在今天遇刺,應該不是巧合吧。
后來胡廳長把胡蝶給帶到隔壁的休息室了,兩人大概在說什么不愿意讓我們這些外人知道的事吧。
“現場只找到七處彈痕,遠程狙擊槍,兇手應該是潛伏在車里。調了監控錄像,鎖定了一輛可疑黑色商務車。但送去交隊以后才知道牌照是假的。”
一位警官把現在的進展跟我們幾人說了一下,并問了我一些具體情況。
我身體有點虛弱,強打著精神敘述了一遍。但當時場面實在太驚悚太混亂了,估計我的筆錄也幫不上什么忙。
下午四點半,手術室的燈終于滅了。醫生出來說手術很成功,子彈擦著腎臟過去,差點就傷了大動脈。
現在已經脫離危險,但還需要送進icu觀察四十八小時。
何許呼了一聲,說既然沒事,他得趕緊逃回去了。等下醫生來查房,抓到他要罵個半死的。
說完,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進了電梯。
“唉!等——”我本想叫他給邵丘揚打個電話的,這時唐律突然叫我:“杜小姐,我要跟幾位警官去一下警署,麻煩你照看著點齊夫人。”
我連連說好,于是起身去隔壁的休息室,準備告訴胡蝶手術成功的好消息。
“我不管!我給他做了三十年的媽,早就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了!這么危險的事。我不能讓他做!”
“姐,這也是他自己的決定。你知道小夢的事……對他……對他……”
我聽見了什么啊?這一頭霧水的對話。
敲了敲門,我說齊夫人,齊楚手術結束,已經出來了。
“真的?”看著這母親跌跌撞撞地跑出門,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后來大夫說他過幾個小時可能會醒,所以我與齊夫人就這么一左一右地守在病房外,誰也沒有離開過。
齊大先生和他的助手們是在快七點鐘的時候才趕來醫院的。
說了好多互相安慰的言語,不在話下。
八點多的時候,齊楚突然出現一次心顫,整個場面又混亂成一團。
還好經過半小時的搶救,一切生命體征趨于平穩。他竟也清醒了過來。
“哪位是杜七月小姐?”主治醫生出來,摘下口罩沖外面喊。
我急急起身:“我就是。”
“病人要見你,換上防塵服進來一下吧。但他身體很虛弱,最多幾分鐘探視。”
我在齊家父母囑托的目光中鉆進了重癥病房。齊楚看見我,試著用纏滿輸液管的手臂去摘氧氣。
我嚇得趕緊按住他:“不要摘,你慢慢說……我……我聽著。”
俯下身子,我把耳朵湊過去。
“七月……你沒事吧?”
簡單的六七個字,一下子就逼出了我的淚水。輕輕抓著他的被子,小聲哽咽著:“沒事……我沒事……”
“幾點了……邵丘揚呢?招標會……”
我呀了一聲,連連搖頭。我說我還沒聯系過他。
剛才去樓下那會兒我特意到布滿警察和防護線的現場去找了一圈,我以為我能找到我的手機。沒想到一個警官拎著一包破爛的碎片,問我說這是我掉的?不好意思不知道被哪輛車給碾碎了。
“沒關系,我的律師一直在現場。他想要的,我一定會給他……”
說完這些,他再一次陷入昏迷。我盯著儀器上那些完全看不懂的數字,嚇得連連叫醫生。
齊楚的情況穩定后,我才意識到已經快十點了。
齊略鳴對我說:“辛苦你了杜小姐,我叫司機先送你回去吧?”
我連連道謝,說不用:“哦對了齊大先生,齊先生剛下醒來的時候問了今天招標會的事。”
“他的想法那么固執,便按照他派去的律師的意思來定了。何況邵氏品醇酒業的二公子也的確是個年輕有為的商界新秀。相信青樊灣放在他手里,絕對不會讓我們后悔的。”
我很想說我替邵丘揚謝謝你們了,但又怕自己的立場站得怪怪的。
青樊灣的所有權直接影響到邵丘揚下一步的開疆擴土,也是他回邵家第一步的戰略基礎。更何況,回邵家……是他媽媽唯一的愿望。
糟了!
我這會兒才想起來,今天是他的生日,是他母親的忌日。是他整整十年后,第一次提出想要與我共度的一個很特殊的日子!
我們已經約好今晚六點去他家,我……我…….今天出了這么大的事,我早就給忘干凈了!
他還在等我么?我的手機壞了,他聯系不上我會不會著急,會不會擔心?
急急忙忙地抓起背包,我只來得及跟齊家父母告一聲道別。
可是剛一到電梯口。就看到幾個醫護人員在里面手忙腳亂地往外抬床過床。
“我們這兒得一會兒了,方便的先走樓梯哈!謝謝了!”其中一個白大褂對我說。
四樓而已,我懶得等了。于是轉身就往防火梯去——
然而就在到二樓的時候,我迎上了往上來的邵丘揚。
“你……”我僵直在半樓梯口:“你怎么會……”
“我等了你一個晚上。”邵丘揚停住腳步,昏暗的樓道里,眼神盯得直直的。
我很害怕他這樣的眼神,從前是不屑,后來是不信,現在是失望。
“我……我沒忘,我正要去找你的——”我急忙解釋。
“我聯系不到你,打了何許的電話才知道齊楚出事了。我想我不用多問,也應該能猜到。你一定在這兒。”
“邵丘揚,今天真的是個意外。齊楚他也是為了保護我才受傷的。剛剛脫離危險,現在還在重癥——”
“你何必跟我說這些?他保護你,難道不是應該的么?”邵丘揚冷笑一聲,起身往上走。錯過我的時候,有意停頓了一下:“我上去謝謝他。就當是用這一座青樊灣,換你一個杜七月吧。”
“邵丘揚……”這樣一肩之隔的距離,我與他的心跳明明就已經那么近了。明明都是誤會,明明只要一張嘴就能解釋清楚的——
這個在愛情里比我還沒有自信的男人,就只會用刀鋒一樣的語言去割痛彼此的心么?
一把拉住他的臂膀,我急道:“邵丘揚你聽我跟你解釋,事情并不是——”
“夠了!你若從未對我動過心,為什么不拒絕地徹底一點?
你以為你和陶藝琳可以相提并論,隨隨便便就能將我玩弄股掌之中?
杜七月我是瞎了眼才會把尊嚴交給你這種女人來踐踏!”男人手臂一揮,我頓時重心失控!
本來就因貧血而羸弱的身子哪里還能經得起樓梯上的推搡,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想要抓住光滑的墻面,但結果卻是一連串跌宕的黑暗將我吞噬殆盡!
“七月!!!”
我連滾了七八節臺階,慣性下撞到二樓半的平臺上。邵丘揚沖下來抱起我的時候,除了疼,我什么感覺都體會不到了。
那種找不到破口的絕望鈍痛瞬間湮沒我的理智,淚水不受控制的狂飆。我抓著他胸前的衣襟,極力托起自己吃重的上半身,我對他說:“邵丘揚,孩子……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