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動,不敢講話,甚至於不敢呼吸,我覺得是我的錯覺,一定是我的錯覺,時間靜止住了,所以母親也不動。
可我實在忍不住了,呼吸憋的難受,大口地喘息起來,飛揚的煙塵被我吸進鼻子裡嘴巴里,我開始動了,母親還沒動。
淚水決了堤,隨著臉上的血稀里嘩啦地流淌下來,腳下的樓板還在動,身體有疼嗎?我也不知道,我覺得自己的大腦被敲碎了,沒有辦法思考,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眼前雙手抓著我肩膀的人是母親嗎?爲什麼她沒有呼吸了?
不知道在廢墟里面待了多久,耳畔好像傳來了什麼聲音,煙塵再次飛揚起來,母親跟我被人從廢墟中解救出來,他們告訴我,母親去世了,要把母親帶走。
我不讓,誰來碰母親的身體我都不讓。
馬路上很混亂,很嘈雜,似乎來了很多記者對這次的事件進行採訪,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凌晨十二點鐘的時候,整個城市的天空被煙火照亮了,可母親再沒有氣息了,她靜靜地躺在我的懷裡,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死寂。
後來,蔡康明站到了救援車前面,看著我跟母親問是怎麼回事,我一點一點地擡起頭來瞪著他,下一秒朝他撲了過去,我很想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死,可有個穿白衣服的人攔住了我,蔡康明躲開了。
我死死地瞪著他,像條要咬人的瘋狗一樣,蔡康明看著我很受怕,戀戀不捨地看了母親一眼,然後到邊上詢問那些醫生話去了,沒有理會我。
混亂的世界裡我好像又聽到什麼聲音,許久,攔著我的女護士告訴我,我的手機在響。手機裡傳來了夾雜著炮聲的聲音。“阿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聽完我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些意識,對著手機裡面講:“我母親死了,她死了,我怎麼辦?”
我整個人都是懵的,我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腦袋裡一片混亂,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甚至於連講話都是不連貫,手機裡的聲音很熟悉,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來他叫晏皓。
掛了電話,女護士一直安慰我,跟我說母親去世了,她的眼睛還睜著,至少該讓她閉上眼睛,讓她瞑目。
我低頭看了看母親,那個眼神是樓道里的樑砸下來的時候,她忍著痛眼睛充血時的表情。我記得她最後跟我講的那句話:“雯雯,去找外公,求他讓你回去,求他,原諒我。”顫抖著右手放到她的眼睛上,這個遺願對我來說很艱難,可這是母親生平最大的願望,最後的願望,無論如何,我都該幫她實現。
吸了吸鼻子,手順了下去,母親瞪著的眼睛終於合了起來。
然後,身邊的女護士瞅準了時間,在我的胳膊上紮了一針鎮定劑,藥效上來的很快,沒反抗幾下就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是大年初一的下午,是躺在醫院死白死白的四面牆壁圍合起來的空間裡,裡面很溫暖,一點也沒有除夕夜的酷寒。
關於除夕夜的變故,上了新聞,報道說是煙花爆竹震動了住宅樓的結構,那棟住宅樓本身就是個豆腐渣工程,六層的樓房,裡面一根鋼筋都沒用,樓板也比正常的樓板薄一半。
有新聞媒體說要幫我討回公道,有人來採訪我問事情的具體細節,我異常暴力地把那些人趕走了。
母親的喪禮是蔡康明包辦的,他強制性地要爲母親做些什麼,不管我如何反抗都無效,他再不像母親在世的時候那樣對我客氣,反而相當忽略我,在他面前,我的意見跟行爲無足輕重。
也是,母親去世了,一切都空了,他還在意我的看法做什麼,反正不管我阻攔不阻攔,他都不可能跟母親在一起了。
後來,我一直很鎮定,沒有再哭過,可滿滿的情緒都在肚子裡,所以我變得特別具有攻擊性,母親的葬禮上,我衝著蔡康明喊:“你知道爲什麼我們出不來嗎?都是因爲你送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堵在門口,擋住了我們逃生的路!”
“你,是你!這一切都是因爲你!母親都是被你害死的,你虧欠了母親一條命,這一輩子你都別想心安!”
我像幽冥一樣跟蔡康明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些話,我看到他滄桑的老眼中佈滿哀傷,渾濁的眼球爬滿自責,看著他精神恍惚被蔡家的人扶走,我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在膨脹。這種感覺讓我興奮,但是隻是刺激了蔡康明還遠遠不夠。
正月初三,我從母親的葬禮上回去,沒有起訴任何人,沒有追究燃放爆竹的人的責任,也沒有追究豆腐渣工程的企業責任。因爲我問過律師,這屬於意外,即便是勝訴了官司,那些人除了賠償我經濟損失之外,最多也就受幾年牢獄之災,這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有人給母親陪葬。
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了晏皓,他坐在我的房門前,憔悴又滄桑,像個流浪漢,渾身髒兮兮的,鬍子拉碴還有些神經質。
這樣的晏皓實在太過陌生了,要知道他有多講究衛生,一個男孩子,吃飯的時候都要用餐巾紙墊在餐桌上,就是不想衣服上弄到油。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蘇州工作的一年半里面,隔天的衣服從來不重樣,因爲他天天換……
看著他蹲在地上看著我,我也在發呆,無法理解這樣的狀況。
他忽然從地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我跑過來,一把摟住了我,他跟我講:“阿雯,哥哥在。”
我任由晏皓抱著進了房子裡,他說我很冷,一定是在外面受凍了,可實際上身體凍僵了的人是他,我什麼事都沒有。
真的什麼事都沒有,就像除夕夜,明明是我纏住了鞋,可母親抱著我滾下樓梯,遍體鱗傷的人是她,我除了些擦傷,在等待救援的那三個小時很冷之外,其他的一點事情都沒有。
晏皓將我抱到牀上,輕輕地蓋上被子,他在邊上摟著我,小心翼翼的好像我是一隻能輕易破碎的陶瓷娃娃。
而這一刻靜下來,腦細胞不知怎的就忽然活躍起來,我纏著晏皓跟他喋喋不休地講話。
“晏皓你知道嗎?因爲被砸到,母親的臉破了相,照遺像很難搞定,我本來想從手機裡找出一張母親活著的時候的樣子,我記得前段時間,在商場裡面我還給她拍了照,當時她笑的很開心。可是我翻遍了手機,卻沒有發現一張母親的照片,我纔想起來,那天在商場,因爲看到蔡康明跟母親講話,我一氣之下把拍到的照片全都刪除了。”
“當時我攥著手機,我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後悔。她養了我二十四年,我卻連她的一張照片都沒爲她留下。想想我們最後相處的那段時間,我還跟她吵,還跟她發脾氣,晏皓你說我是多冷血的一個人呢?我怎麼可以那樣對生我養我的母親呢?”
他安靜地聽著我講話,似乎感受到了莫大的哀傷,緊緊地隔著被子摟著我,然後我繼續跟他講:“你知道嗎?最後母親看我的眼神,那是她承受著巨大的重量,用她單薄的身軀護住我時的表情。我們兩個被從廢墟里擡出來,醫生檢查我們時,掰母親的手掰了好久,因爲她死亡時間超過三個小時,身體僵硬了,所以抓著我的肩膀怎麼也掰不開,怎麼就抓的那麼緊呢?”
“阿雯,別想了,阿雯乖,都過去了,不要想了好嗎?”晏皓非常溫柔地在我耳邊低喃,我卻像木偶人一樣僵硬地轉了轉脖子,失魂落魄地停不下來。
“那天母親第一次跟我談那個人渣,她居然說我像他,她還說我把什麼事情都藏在心裡,其實我不想藏著的,藏著很難受的。我也想像紀允兒那樣無憂無慮,我也想自由自在地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講著我轉過身拽著晏皓的衣領問他。“你說,我現在把所有的心事都講出來,母親會不會聽到,她會不會開心點?”
眼睛垂下去,我似乎記起了什麼。“救援的護士跟我說,母親死不瞑目,還說我不肯讓母親閉上眼,我知道她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她就是想逼著我回那個沒有感情的家。哪怕她留下我一個人了,她還是要逼著我回去,爲什麼她就這麼固執呢?”
“阿雯,別說了,夠了,我們乖乖睡覺!”晏皓紅著眼睛捧著我的臉按在他的胸口,他的胸膛在上下起伏著,似乎很難受的樣子。
“你怎麼了,你爲什麼傷心,我都沒有哭,你爲什麼難受?”
“那你這樣一直喋喋不休,一直講過去的事情爲難自己是想做什麼?阿雯,阿姨已經走了,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嗎?”
他的聲音好像有些激動,卻一點也拯救不了左胸口那個痛的快要死掉的心臟,我吸了吸鼻子,背過身低聲講道:“我沒有折磨自己,只是覺得自己做了好多糊塗事,我從來沒有跟母親講過一次她對我有多重要,也從沒有跟她主動親近過,每次她關心我,我也都是愛答不理的樣子,我就是後悔了。”
眼淚從眼眶裡流出來,我用力地抹掉,繼續自言自語著。“我就是想知道,如果人生後悔了,還能不能重頭來過?她就那麼走了,她一定認爲我不愛她,其實不是的,這個,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就是她,我就是,就是……不知道怎麼表達對她的感情,我就是……”
我就是再也講不下去了,那個最愛我的人,哪怕是死,她都在護著我,可是,她再也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