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顛三倒四,含糊不清的絮叨,聽得安柔一陣心酸,不忍直視,猛地轉開目光,看向湯醫師,小聲問:“四叔,奶奶她怎么會這樣了?”
湯醫師長嘆一聲:“這些年她一直繃著神經,實在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可還是讓她親眼目睹洛辰被車撞倒,這是應激反應。”
耳畔還是陣陣的呼喚,一會兒喊著“伯安”,一會兒又喊“洛辰”,翻來覆去的重復,或高或低的呼喚,情真意切,百般揪心。
安柔鎖緊眉頭,到底還是問了:“施洛辰人呢,這個時候他跑哪兒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老半天安裴雄才輕聲應了句:“他搶了千帆的車離開后,就再也沒回來。”
安柔的聲音不覺拔高:“他都不知道他奶奶變成這個樣子了么?”
湯醫師想了想:“洛辰被撞倒之后就昏厥了,他奶奶是看見他倒地才突發腦溢血,洛辰醒來后,沒人在他面前提到他奶奶也住在這里,所以他并不知他奶奶也出事了。”
安柔沉默片刻,一把拽過尼爾斯手里的車鑰匙,轉身就往電梯口跑去。
尼爾斯反應極快,馬上追了過去。
夏婉淑大聲的喊:“柔柔,你干什么?”
反應慢了半拍的郁千帆沉聲替安柔回答了夏婉淑:“伯母,柔柔應該是去找洛辰了。”
夏婉淑咂舌:“這傻丫頭,誰知道那死小子跑哪去了。”
郁千帆木然的望著早已不見安柔身影的廊道,喃喃的應:“別人或許找不到洛辰,可柔柔一定能找到他。”
安柔跑得再快,終究是快不過尼爾斯的。
到了停車場,尼爾斯堵住了駕駛位的車門,將攤開的手伸到安柔眼前,輕聲道:“柔柔,車鑰匙給我,你開車沒我快。”
安柔看著尼爾斯的手,遲疑片刻后,還是把車鑰匙交到了他的手心,尼爾斯打開車門,安柔坐進了副駕駛位。
發動車子時,安柔垂著視線不敢看尼爾斯,徐緩低柔的說了句:“謝謝你。”
尼爾斯笑了笑:“跟我還要客氣,說吧,要去哪里找他?”
安柔深深的吸了口氣:“他拿著那枚戒指走的,應該是去了永安大廈的公寓,我們就去那里找他。”
尼爾斯說了個“好”,隨后發動車子,快速沖出了停車場。
一路靜默,玩賽車的高手,駕駛技巧確實比她的好太多了,安柔將視線轉向她這側的車窗,看高樓廣廈轉瞬間便被拋出去老遠,看著看著,便將視線對上了專心駕車的尼爾斯,優雅、嫻熟的動作,貴氣、迷人的側臉,其實他對她真的很好,不覺好奇,對于她這樣一個冒牌子都如此好的尼爾斯,為什么會在那么多年的時間里,都未能打動真正的安柔呢?
這樣名貴的車,又是完全相同的款式,打眼一掃,粗心的人多半會將它看成是施洛辰的座駕,是以,連車窗都沒搖下,永安大夏的大門已經向他們敞開了。
停好車之后,安柔和尼爾斯一前一后跑進永安大廈,從前她習慣步行上五樓,即使是和施洛辰約好了時間,怕要晚了,寧肯脫了高跟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絕不會乘坐電梯。
原因很簡單,電梯里有監控啊,一旦拍下什么畫面,被有心的人利用,那么她和施洛辰的關系肯定會被挖出來的,呵——施洛辰不想讓人家知道他還包養了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啊!
今天沒那閑心浪費時間,也沒必要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細枝末節,直接鉆進電梯,伸手按下了《5》。
尼爾斯轉頭看了安柔一眼,目光沉沉浮浮。
安柔佯裝輕松的回了他個溫和笑容。
可出了電梯之后,安柔的腳步還是明顯的沉重了許多。
曾經,她天住在這里長達三年,后來,她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安柔,然后,她在這里將安柔清白的身奉獻給了施洛辰,可他卻在清醒后狠狠的羞辱了她。
在這里失去施洛辰,卻得到了睿睿,其實也不算太虧——至少她是這么認為的。
在安柔徹底停下腳步前,尼爾斯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一直這樣的暖,能捂熱人的心窩子,給人力量。
到了雪蘭的房門口,安柔試探的去摸鑰匙,沒想到還放在老地方,心怦怦的跳了兩下。
利落的打開房門后,只覺得一陣清冷,涼風陣陣的吹。
天色漸晚,暮靄沉沉,安柔和尼爾斯并肩邁進房門。
素色的窗簾隨著輕微微微的蕩,隱約看見陽臺上縮著個朦朧的人影。
安柔看了尼爾斯一眼。
尼爾斯了然的慢慢松開了安柔的手。
安柔一的解脫,快步走向陽臺。
又一陣風吹過,將那窗簾掀得更高,安柔終于看清,那個身上還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的施洛辰,坐在當年雪蘭喜歡的一張老藤椅上,懷中似乎抱著個什么東西。
安柔的心驀地抽緊,恍惚的想起了施奶奶抱著枕頭的畫面,還有湯醫師通俗的講解,安柔連連搖頭,喃喃的安撫著自己:“不會失心瘋的,不會的!”
施洛辰聽見了安柔的聲音,邊說話邊轉過頭來:“雪蘭,你回來了?”
當他布滿血絲的眼對上了安柔的臉之后,竟現出了片刻迷茫,隨后,突然綻開了一抹笑,就像她記憶里的模樣,俊美得逼人,喃喃的念:“你真的回來了。”
安柔躊躇了,這般近,她終于看清楚了施洛辰懷里抱著的東西,那是個精雕的骨灰盒,卻還是忍不住失聲,明知故問的:“這個是什么?”
聽她問了他抱著的東西,施洛辰將那骨灰盒更往自己的懷中攬了攬,舉高右手食指堵在失了血色的唇前,性感磁柔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噓,不要告訴別人,我把你藏在這兒了,他們都要找你,是我先發現你的,才不讓他們來把你搶走呢!”
安柔不由得將聲音拔高了幾分:“施洛辰,你發得哪門子瘋,什么藏不藏,找不找的,一捧無用的齏粉罷了,跟我回醫院去見你奶奶,快點。”
聽安柔吼他,施洛辰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般垮了表情,聲音沉郁的:“我又惹你不高興了么,我怎么總是惹你不高興呢,我要怎么做才不會讓你不高興,你不高興就要拋棄我了,雪蘭,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好不好,我陪你看星星,陪你去看菩提樹,我告訴你我的銀鏈子是誰的,我不會再讓你空等著我回來,不會再裝作不知道5月21號是你的生日,我不會再和別的女人鬼|混了,我這輩子就對你一個女人好,你不要拋棄我好不好——求你!”
那裹著堅冰的一處,似有消融后流水潺潺的聲音,回蕩在四肢百骸。
可靜淀了心情之后,她不會忘記此行的目的,到底舉步上前,伸手去拉扯了他的領口,聲音鏗鏘:“施洛辰,你給我清醒清醒,然后隨我回醫院。”
施洛辰的眼中還是一片迷茫,只是突然伸手搭上了她揪著他領口的手,又現出了那樣的笑,輕柔的說:“是溫熱的,真好。”
安柔瞪圓了眼睛,猛地抽回自己的手,隨后揚手一揮,啪的一聲脆響,一切運動著的物體瞬間定格,安柔看著施洛辰蒼白的俊臉慢慢浮現幾道異樣的痕跡,負在身后的手一陣陣的麻,呃——打得狠了些!
施洛辰孩子般委屈的表情慢慢褪下,眼神也漸漸清澈了,待到完全清醒后,對著安柔咆哮出聲:“你居然敢打我!”
“啪”——又一聲脆響,將施洛辰的頭再次扇偏過去,接著毫不示弱的回他:“我打的就是你!”
施洛辰一手仍死死的抱著那只骨灰盒,抬起另外一只手捂著剛剛被打的臉,表情又有些委屈了,聲音也不像剛剛那么有力,喃喃的:“你又打我?”
安柔兇神惡煞的瞪著施洛辰:“你再不起來,我還打你。”
尼爾斯抱臂環胸,斜倚著陽臺拉門,看著眼前這一幕,紫羅蘭色的眸子沉沉浮浮。
安柔以前也去到過雪蘭的房間,卻從未發現施洛辰竟然將雪蘭的骨灰藏在臥室的大床里。
他們要帶他回醫院,他像防小偷一樣防著他們,抱著骨灰盒東一頭西一頭的亂竄,可竄來竄去,最后還是將那只骨灰盒藏到了大床里。
安柔看著施洛辰的樣子,就想起了安睿,安睿也喜歡故作聰明的聲東擊西,2歲的時候就開始藏他喜歡的小東西,而又是她不讓他留下的,這一下那一下的,最后藏來藏去,還會藏在老地方。
她都不必看著安睿,等他忙夠了,睡下后,安柔拎著小鐵鍬去他先前藏東西的地方,肯定會有新發現,例如剛剛結識的藍眼睛小姑娘送他的一根裝在糖果盒子里的,沒吃完的棒糖;或者和七八歲的小男孩耍心眼騙來的綠色塑料小烏龜;再或者是跟哪個大人賣乖,人家給他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零碎。
從前不曾在意過,現在才發現,原來,安睿的爸爸也有這個毛病。
郁千帆那輛被打劫來的車,被施洛辰刮蹭的不成樣子,最夸張的是整個車前臉都給撞扁了。
尼爾斯對此的評價是:“瞧瞧這車就知道洛辰有多恨千帆了,這下子好了,才買不久的新車,夠千帆肉疼一陣子了。”
安柔看著那輛車許久,吶吶的問尼爾斯:“你說,如果給千帆瞧見這輛車,他會不會宰了施洛辰?”
尼爾斯聳聳肩:“千帆還是心里有數的,宰了洛辰倒是不至于,頂多掀了他一排肋巴骨。”
安柔扯扯嘴角:“那和宰了還有什么區別?”
尼爾斯偏頭笑了笑,不予評論。
回程依舊是尼爾斯駕車,安柔坐在他身側,施洛辰坐在后排,將臉轉向一邊不看他們兩個談笑風生。
玉白的臉頰上,紅而深刻的四根手指印,左右對稱,像只卡通貓一樣。
有時尼爾斯偏過頭和安柔相視一笑,明明將臉轉到一邊的施洛辰也會突然出聲:“你到底懂不懂開車啊?這車上還有像我這么尊貴的人物,開車是開車,泡女人就把車停下大家一起泡,你一邊開車一邊泡女人,萬一撞了怎么辦,你知不知道,車禍死的人都能難看。”
尼爾斯和安柔不搭理他,施洛辰討個沒趣后便會沉默一陣子。
等紅燈時,安柔會提到自己曾設計過一款抽象的交通指示燈胸針,不過總是不符合理想。
尼爾斯說等他幫她瞧瞧,或許改進改進,會很有趣。
施洛辰便又插嘴:“交通指示燈?猴子屁股么?笑死人了,哪個女人要是戴那東西出門,我一定會鄙視她的。”
安柔忍無可忍,攥著拳頭回身,施洛辰條件反射的捂住臉,再次緘口。
一路平順,回到醫院。
此時,籠罩在夜幕下的施戴投資總部大廈,敲門聲打斷正在審閱著最近預留出來的,項海無法做出決斷的文件的戴靜萱的思路。
戴靜萱皺著眉頭出聲:“進來。”
辦公室厚重的實木門被人打開,項海一臉凝重的邁了進來,站在辦公桌前,小心翼翼的的說道:“戴董,剛剛接到一通電話,有人口氣強硬的要求和您通電話,他說他手上有對您來說很重要的人,如果不想生出什么枝節,就開著手機,等著接他電話。”
戴靜萱坐直身子,挑了挑眉:“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項海點頭:“那個男人確實這么說的,而且還重復了兩次,口吻很堅決。”
戴靜萱冷哼:“誰對我來說很重要?”
項海搖了搖頭:“這個,我也不知,接了那通電話后,我擔心施董,專門往醫院打了電話,確認所有的人都是安全的。”
聽了這話,戴靜萱嗤笑一聲:“這年頭,瘋子還真多。”
項海附和:“金錢能使人神經錯亂。”
戴靜萱淡淡道:“今晚上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忙,你先下去吧,處理完了手頭上的工作,就和米曉淑早點回家去吧。”
從前戴靜萱從沒有過這樣體貼的一面,是以這一番話出口,竟讓項海不勝惶恐,結巴道:“回、回家?”
看著項海的不安,戴靜萱突然笑了,語氣比之剛剛更為和善,她說:“施戴這些日子多虧有你這樣的人才給撐著,如果把你累壞了,洛辰可當真要抓瞎了。”
原來是體恤了他,項海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難為情著,連連說應該的。
該說的已經說完了,戴靜萱維持著和顏悅色,目送項海退了出去。
等到空曠的辦公室又剩她一個人后,戴靜萱再次感覺難以排距的空虛鋪天蓋地向她襲來,望著堆積如山的待批文件,欲哭無淚。
突然想起戴凌海臨終前,拉著她的手,瘡痍滿目,他說:“靜萱,我爭了一世名利,可到了垂暮之年,卻遠不如尋常老人過得歡愉,我這輩子終是負了至親至愛的四個女子,年輕時對不起郁甄和莫歡,中年之后,又虧欠了你和靜蓉,逝去的即便再多追悔也難以彌補了,我馬上就會去見她們,終于可以當面跟她們賠罪,可實在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靜萱,聽爸一句話,獨身一人,年紀再大些的時候,會累垮了你的,如果遇上了好男人,千萬不要再錯過了。”
而她那時竟是這樣回他的:“爸,我答應過姐姐,會像她一樣將洛辰當親子看待,等我年紀大些的時候,洛辰也該有擔當了,您放心吧。”
女人過了四十五歲之后,生理和心理的相繼應變,使得身心的倦怠格外深刻起來,好在給她找到了雪婷,生活一時間有了盼頭,可今時今日,終究證實,她的歡喜,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父親用一生驗證的理論,豈會有錯?
忙到夜深,實在困乏,猛地想起該過問一下施洛辰的情況了,抓過電話,誰知才開機,立刻有呼叫接了進來,是個操著口音的沙啞男聲,語氣很躁,滿嘴污言穢語:“臭娘們,挺有種啊!老子告訴你打開手機侯著老子,你他媽居然讓老子一直侯著你,行啊你!”
戴靜萱皺了皺眉,沒耐性搭理他,吭都不吭一聲,直接掛斷,隨即撥打了湯醫師的電話。
得知施洛辰和施奶奶已經醒了,戴靜萱松了口氣,可隨后聽說施奶奶神智有些不清楚,戴靜萱又蹙了眉,許久,喟嘆了句:“這也是意料中的結局,哎!”
那邊湯醫師也便沉默了。
戴靜萱的手機不停的傳出新號碼接入的提示,戴靜蓉知道這種目的性極強烈的人如果一直不處理,他便要一直騷擾她,是以切斷了與湯醫師的通話,接入剛剛那人的電話。
“臭娘們,你敢掛老子電話!”
相對于那個男人暴躁的咒罵,戴靜萱的聲音無波無瀾:“如果你打算繼續跟我絮煩這些沒用的,我還會掛了電話,等你什么時候說正事,我再聽。”
聽戴靜萱這樣說,對方果真軟了語氣:“大老板就是不一樣,自然不會和我這粗人置氣,好了好了,我們言歸正傳,你們施戴投資董事長的千金在我手里,拿一千萬出來,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