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仙風道骨,什么叫世外高人,什么叫能人異士?
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不過,打扮出來卻是沒有問題,這年頭,高人也要講包裝,最好還要專業(yè)的宣傳,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眼前就有一位,面容清癯,略顯消瘦,額頭寬大,充滿了無窮的智慧,眼神明亮,瞇起來的時候還顯得有些銳利,他大概四五十歲,穿了一身青色的道袍,洗的有些發(fā)白,卻是干干凈凈,不染一點灰塵,腦后隨便梳了一個發(fā)髻,用一支木簪插了,下巴上還留了一撇小胡子,臉泛紅光,一眼看去就不是普通人。
這人姓李名昭德,是江都一帶頗為有名的神棍,對于這種人,一般好聽點的叫聲先生,不好聽的就直接叫做騙子,不過李先生是個成功的神棍,他最厲害的地方在于,有消息說李先生今年一百二十歲了,仍然面貌如同中年人一般,體力矯健,動作靈活,端得是神仙中人,據(jù)說便是許多富豪權(quán)貴之家,對這位李先生也是頗為信任,常有出入。
他身后綴了兩個少年,道童裝扮,眼神都是極為靈動狡猾,也是在江湖上混慣了的,光論經(jīng)驗閱歷,這兩人可以讓許多飽學的士子都活活羞死。
這兩人一人舉了面幡,上繡四個大字,“文王親傳”,另一個提了個布褡褳,裝了一堆東西,卻是桃木劍、朱砂、符紙、鐵八卦,羅盤,都是混飯吃的家伙。
許是走的累了,扛幡的少年快跑兩步,追上了前面的道士,一臉諂笑,“師父,還要多久才到啊,要我說,我們就不該來這,要不當初雇個車也好啊,就這么走著,有失師父你老人家的身份啊。”
啪,道士抬手就是一個暴栗,發(fā)言斥道,“明月,教了你多少次了,形象,要保持形象啊,以后記得多和清風學學。”
那叫清風的少年,卻是不急不躁,頗有大家風范,聞言便點了點頭,“明月,你記住了,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騙人家錢,先把自己騙,一定要先從心里認識到,我們不是什么江湖騙子,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世外高人,是來救苦救難的,你明白嗎?”
李昭德頓時臉上放光,頗為有這么一位弟子繼承自己衣缽感到高興。
明月卻是頗為迷惘,搖了搖頭,問道,“可我們明明就是啊。”
啪,一只手敲在了明月那還沒有來的及收回的腦袋上,李昭德氣惱的斥道,“小兔崽子,真是白教你了,那些江湖騙子都是被人打出來的,而我們,從來都是被人恭恭敬敬的送出來的,怎么可能是江湖騙子呢,江湖騙子可能做到我們這個地步嗎,這是不可能的嘛。”
明月卻被打得急了,氣極敗壞的叫了起來。
“還說不是騙子,上次你讓我扛的幡,上面寫的濟世救人,結(jié)果差點沒把人治死,要不是送了醫(yī)館,那人就死定了,還有上上次,帶得是鐵口神算,你說那楊胖子有血光之災(zāi),要人家破財消災(zāi),結(jié)果楊胖子一毛不拔,結(jié)果還不是屁事沒有,再上上上次,打的是摸骨圣手的招牌,結(jié)果……”
“咳……咳……”旁邊清風忽然咳嗽起來,明月小道士這才發(fā)現(xiàn),李昭德的臉已經(jīng)紅的和豬肝類似,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看那模樣,就似要生吃了自己。
不由心中大駭,連忙雙手抱頭,大叫道,“師父,形象……要注意形象啊。”
李昭德正伸手要打,被他這么一打岔,幾乎岔過氣去,良久才回復過來,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伸手撫了撫下巴上的胡須,一臉嚴肅,他一邊往前走,一邊低聲咕噥,“奶奶的,都是翅膀硬了,知道自己飛了,也不想想是誰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拉扯大的。”
以李昭德那種只占便宜不吃虧的性格,自然是不會收留兩個不能自理的小家伙的,卻是清風和明月兩人家里遭了大水,逃荒的時候又起了瘟疫,兩人家人都死光光,聽說江都富饒,便都往這邊跑來了,卻被攔了下來,剛好李昭德路過,見了這兩個十來歲的小孩,頓時心中大喜,調(diào)教幾年,就是兩個好跟班啊。
清風緊了緊手中布褡褳,快走幾步,跟上了李昭德,一邊笑著對明月說道,“像我們這種人,其實都是靠嘴巴吃飯的,給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要讓人一見你,就覺得你不同凡響,愿意信任你,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師父每次干活的時候,都喜歡穿這件洗的發(fā)白的道袍,而不是平時那件油膩膩的衣服,這就是形象了,一個臟兮兮的邋遢道士是無論如何也沒有師父現(xiàn)在這種清凈淡泊的形象可親的,而打扮的過于花哨,又會讓人以為你名利心太重,太貪財,只有像師父這樣,一看就很有品位,很有格調(diào),不同凡俗,那些財主老爺才會心甘情愿的掏錢啊,還有啊,出場的時候,方式也很重要,像我們要去的地方,明顯是新來的,那些車把式最會和人扯淡,等在那的時候說不定就泄了我們的底,最重要的是,我們現(xiàn)在的這個形象,一看就是不怎么熱衷錢財名利的,要是專門坐了車,還直接跑到人家門口,這不是讓人起疑心嗎,一定要裝作偶然路過,偶然發(fā)現(xiàn)有問題,然后我們出手降妖除魔,一番欲擒故縱之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收下人家的謝禮,哈哈,一切都是偶然啊。”
“還有,事先一定要選好對象,然后再安排自己的出場方式,那種窮人家,自己都吃不飽,哪有閑錢給我們啊,要不是為了個好名聲,誰愿意給他們治啊,像那些家里背景太深的,還有那些腦袋壞掉了的儒生,說什么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種人家最好少搭理,出了問題就洗不干凈了,最好的對象還是那種沒什么根基的暴發(fā)戶,不但死要面子,還不把錢當錢,像這次這家,就是這種,寧可三年做一單,也要一單吃三年,這種肥羊,不宰白不宰。”
“師兄,你怎么知道這家人沒什么背景,是暴發(fā)戶啊?”聽得津津有味的明月問道。
清風正要說話,忽見前面的李昭德,便道,“這便要看師父了。”
聽到清風發(fā)問,李昭德摸了摸那寸許長的胡須,臉上笑瞇瞇的,已是忘了先前的不快,“我們梁國,立國已有六百多年,如果是世家豪門,那幾百年積累下來,別的不說,壓箱底的寶貝肯定是有幾件的,而且?guī)装倌晗聛恚苍S錢不是很多,但許多東西都形成了習慣,這些世家豪門,許多東西都是自己帶的,便是到了別的地方,也會帶過去,這一切自然有家人安排好,我們再來看這戶人家,使起銀錢來如流水一般,當真是金玉如糞土,家資豐厚,你知道這個月這戶人家花了多少錢,不少于一百萬兩,一百萬兩啊,這得多少錢,老子得賺多少年啊。”
李昭德大聲詛咒了幾句,大意是這家暴發(fā)戶的運氣怎么這么好,那發(fā)財?shù)脑趺床皇撬钅橙四兀缓蟛沤又f道,“這樣的財力,除了少數(shù)幾個豪門,便是許多世家都不會這么亂花,然后我們再看這筆錢花在了什么地方,購買宅第一座,如果是世家豪門,在江都可能會沒有落腳的地方嗎,從這點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家想到京城來沾沾皇氣的土包子暴發(fā)戶,還有,買下仆人一批,從常用物品到古玩字畫,幾乎用來布置家宅的東西都給買了一遍,如果不是暴發(fā)戶,還有什么解釋,這樣的人家,只有兩個結(jié)果,一個是很快敗落下去,另一個則是學會了細水長流,過個百來年,也就慢慢進入世家的圈子,成了新的世家。”
“像這種人家,最怕的就是風水不好,格調(diào)不夠,只要抓住這個,就不怕他不拿出錢來,而且因為許多人手都是新招,關(guān)系網(wǎng)也不夠深厚,便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也不會很麻煩,即便是知道被騙了,為了不丟面子,也常常選擇息事寧人,不像那些世家豪門,不但花錢的時候小氣的很,而且報復起來也很厲害,連官府都幫著他們,麻煩的很。”
清風明月兩個小道,聽了都是大有所得,清風便問,“師父,那怎樣才能成為世家豪門啊。”
李昭德手舞足蹈,已是全然忘了自己的形象,“說道豪門,也不是那么好作的,知道為什么那么多暴發(fā)戶,發(fā)財沒幾年就又衰敗下去了嗎,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每個人的財運都是有限的,不懂得細水長流,預作綢繆,等到倒霉的時候就來不及了,所以發(fā)財了,第一件事就是多買地,像上次你們家鄉(xiāng)那邊被水淹了,結(jié)果很多家在那邊買地,為師也是才知道,就是我們上次去過的那個韓家,紅包才給了五十兩,竟然一口氣買了十五萬畝地,十五萬畝啊,一畝上好的水田,平時可以賣到五兩,還有價無市,韓家買地,一畝地才給一兩,他奶奶地,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啊。”
清風和明月都是驚嘆一聲,明月低聲道,“我家的三畝地,就是這樣賣掉的。”
“這還不是最多的,上百萬畝的都有,”李昭德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接下來就是要讀書了,千萬別讓孩子經(jīng)商,士農(nóng)工商,嘿嘿,商人地位低賤,一被打上這個,以后就洗不掉了,還是要讀書,要是運氣好,出幾個做官的,那過個幾十年,自己的背景也就差不多洗白了,到時候就也算是上流社會了。”
兩人俱是點頭,清風使了一個眼色,明月是和他搭檔慣了的,立刻明白,兩人順著李昭德的語氣也跟著說了幾句,饒是李昭德本人是老狐貍一個,在這兩只小狐貍聯(lián)手之下,也被蒙蔽過去,明月忽的說道,“不過買地也難啊,要想多買地,談何容易,價格高了,那就虧了,價格低的,大家都要搶,不上不下的,又買不到。”
李昭德卻沒有防備,只覺被說中了心思,大有同感,當下也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清風在旁,裝作不經(jīng)意的說道,“師父,你現(xiàn)在有多少畝地了。”
“不多,才七千多畝,”李昭德忽地反應(yīng)過來,“兩個小兔崽子,這么小就知道刨師父的家底了,師父還沒死呢,那些錢是要留著做棺材本的,你們就別想了。”
清風冷笑,“嘿嘿,師父,你還有錢嗎,真要有錢,也不用我們?nèi)齻€每天吃的跟豬一樣,師父身上這件衣服,是最好的了吧,也值不了幾文錢,便是把師父你的家底都拿出來,加在一塊也不過是幾十兩銀子,你哪還有什么錢,師父,你老人家瞞的我們兩個好苦,卻是原來拿我們辛苦賺的錢去買了地,你看我和明月也大了,也要娶媳婦買地,你是不是把我們的那份銀子還來。”
李昭德一張臉皮脹得通紅,“小毛孩子,瞎說什么,師父的銀子都是給你們存著呢,真到了時候,自然會給你們的。”
明月哼了一聲,“師父,你就別裝了,這幾年我們幫你賺得銀子,怎么也有上萬兩,可你藏起來的銀子,才三百兩,每年你都要外出個把月,不就是回家去了嗎,只不過我們也是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那些銀子是被你買了地,有師弟在,想來這些東西自然是輪不到我們兩了。”
李昭德大怒,“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別忘了當年是誰收留你們的,要不是老子,你們兩個小王八蛋早就餓死了,還輪得到你們猖狂,沒錯,那銀子老子是買了地了,怎樣,兩個小王八蛋,翅膀硬了,就想飛了。”
他摞起袖子,就要像往常一般動手教訓這兩個弟子,明月和清風卻是沒有退讓,俱是冷笑一聲,扔了幡和布褡褳,明月一聲冷笑,“師父,既然您老人家這樣說,那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的說清楚,當年我們跟了你的時候,可是已經(jīng)十多歲了,養(yǎng)活自己不成問題,被你像奴隸一樣使喚差遣,一個不順心就是一頓打,另外我們跟了你這么幾年,賺的銀子前后少說也有上萬兩,都落到了你手上,便是有什么恩情,也已經(jīng)還清了。”
李昭德被氣得發(fā)昏,手直哆嗦,便要上去教訓兩個少年,不過李先生雖然是成年人,但一向是靠嘴皮子混飯吃,長得仙風道骨,換句話說就是瘦骨嶙峋,體格單薄,動手打架卻是不行的,更何況,這兩個弟子,都十五六歲了,比起自己來也就矮上半個頭,真打起來,自己好像還不是對手啊,李昭德對于這個還是很明白的,咬牙罵道,“孽障,孽障啊,我要把你們逐出師門……”
明月和清風對視一眼,眼中俱是有了笑意,李昭德便是這一行的大騙子,明月和清風好歹也跟了他好幾年了,自然也是有些門道的,何況當年水災(zāi),瘟疫發(fā)作,許多大人都死了,這兩個小孩卻活得好好的,他們又是流民,也沒有糧食,這兩個小孩竟然沒有餓死,便是吃人肉過來的,就知道實在是心狠手辣的貨,跟了李昭德幾年,也把他的門道學了個七八成,就尋思著出來單干,正要找個機會叛師。
“好,這可是你說的,從今后我們就沒關(guān)系了,這些年賺的銀子,我們也不要了,就當拜師費吧,以后我們兩就算是出師了。”明月冷冷的說道,這卻不是他不想要那筆銀子,早在李昭德外出的時候,他的那點家底就被翻了個低朝天,哪里有不清楚的,再說兩人也是心知,要李昭德吐出銀子來,比割他的肉還難,與其如此,還不如光棍一點,也算是出師了,至于去向,便是那韓家,也是早已聯(lián)系好了的。
“什么?”李昭德終于醒過味來,感情這兩個家伙想單干,這個時候?qū)W了手藝,一般都要在師父身邊免費干活,師父只負責食宿,有的還要約好,就是學成了,也要無償或是以極低的報酬干上幾年,明月和清風是他帶出來的,按規(guī)矩自然也是如此。
他正要不答應(yīng),便見兩人眼中兇光,頓時也發(fā)了狠,“好,你們兩個今天起就算是出師了,不過不要在外面打著我的旗號,我也不認識你們。”
他心中暗笑,這兩個小家伙,還是想的太簡單啊,跟了自己幾年,就以為把自己的本事都學到手了,還差的遠呢,有你們哭的時候,老子混了多少年啊,才混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更何況江都這個地方,沒有幾把刷子,哪里玩的轉(zhuǎn)啊,這兩個小兔崽子也不想想,老子名聲那么大,自然有老子壓箱底的本事。
其實這也是財帛動人心,明月和清風兩人跟著李昭德,眼看著大把大把銀子的進帳,兩人自然是眼饞的很,兩人本就不是什么善茬,自然是處處留心時時留意,暗中把李昭德的本事學了個七七八八,在兩人看來頗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態(tài)勢,再加上也很是做成了幾次,就越發(fā)覺得容易,李昭德也不過如此,自己兩人也可以做到。
但如果只是如此,倒也還不到叛師的地步,這種犯了忌諱的事情,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問題是李昭德本人也不是什么好貨,為了攢錢買地,明明進帳大把,卻不舍的拿出來用,對兩個徒弟也跟奴隸似的,不但沒有報酬,還動輒打罵,吃的穿的都是省了又省,比豬都好不了多少,想想自己做成了一單生意,進帳幾百兩銀子,李昭德什么也沒做,就拿走了全部銀子,自己兩人一個銅板都撈不到,心中自然是不平,日子一長,雖然表面上仍然是畢恭畢敬,其實暗地里李昭德和明月清風早已經(jīng)是離心離德了。
李昭德又是靠嘴巴吃飯的,什么攢錢給兩個徒弟娶媳婦、買地買房之類的大餅也不知畫了多少,如今一被揭穿,自然是成了翻臉的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