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州乃是蜀國自治的最北重鎮,過了欽州,所經城池都更為繁華熱鬧,二月時節,蜀國一派春花爛漫鶯飛草長的南國風光,朝夕便罷了,隨行燕國的將士們大都從未來過南邊,也不曾見過這等景致,不由得都看花了眼,從欽州直去濱州,再走郴州、錦州至潯江,一路南下寒意漸退,等朝夕等人從潯江渡口上船之時已經到了二月下旬。
潯江由北至南,順流而下比走陸路要快許多,朝夕等人并未表露身份,坐的也是民船,說是民船,卻也是貴族經營,蜀國南國雨水頗多,江河湖泊也不在少數,因是如此,船業比別國格外發達,他們乘坐的船可乘坐近百人,卻因為是轉為貴族準備的,整艘船便只有船客五十人不到,除了朝夕一行三十多人之外,還有另外一波衣飾華貴的客人,商玦等人包了一層,那另一撥人便到了二層,兩方互不干涉,倒也算清凈。
整一行人除了朝夕和墜兒都不是蜀國本地人,燕國隨行的士兵更是從未乘過船,剛上船沒多久便有人出現劇烈的暈船癥狀,連平日里最為厲害的戰九城也未能避免,待船行了小半日,連身體最好的也禁受不住,唐術只得就地取材為大伙兒開藥,陸地上還虎虎生威的燕國鐵漢們瞬時變成了捧著藥碗的病弱之人,整艘船,只有四個人未曾出現暈船癥狀。
——朝夕,扶瀾,洛玉鏘,和商玦。
“真是奇怪,所有燕國的弟兄都有些不適,為何殿下依舊安好?”
連做為大夫的唐術都頭暈目眩面色發白,可商玦卻還是那一身的泰然之色,聞得此話商玦微微彎唇,還未說話,倒是扶瀾在旁嘿嘿一笑,“你們的殿下可是個無所不能的人,不過坐個船罷了,哪里能難倒他啊,再說這事也看體質的不是?”
唐術微微皺眉,眼底生出兩分疑惑來,“燕國人常年長在北方,不僅水性不佳,暈船也是十只有九的事,扶瀾公子也未曾暈船,莫非從前和殿下一起坐過船嗎?”
扶瀾聽的噗嗤一笑,“嗯……也算坐過吧。”
唐術本就生的清秀,這會兒病怏怏的就更顯柔弱之態,聽扶瀾這樣開玩笑似的一說唐術搖搖頭自我懷疑起來,“都是在下學藝不精,近來頻頻不能為殿下解憂。”
船艙內窗邊矮榻上朝夕和商玦正在對弈,二人都沒有理唐術的打算,扶瀾挑眉一笑,“哦?你倒是說說看,什么事情難住你了?!”
唐術擦了擦額頭的薄汗看向窗邊,“最緊要的便是眼下,兄弟們暈船不適,可我開的藥見效太慢,實在是讓大家受苦了,另外一樁,幾日之前公主殿下的寒癥復發過一次,在那之前我分明覺得寒癥不該在那時候發作的,是我預計錯了,之后為公主開藥調理,卻發現公主體內的寒癥有些摸不透,哎,在下有負殿下所托。”
船上實在無聊扶瀾才起了和唐術聊天的興致,聞言不由得哭笑不得,“你這可是太過苛責自己了,第一樁你正在做,見效不過是時辰的問題,有何好自責的,第二樁,公主殿下身上的寒癥乃是那混元丹引發的,世上本就無解,你想必也是第一遭遇見,預計錯了便錯了,你們殿下寬容大量,不會與你計較,你是唐氏之人,哪能如此鄙薄自己?”
唐術聞言有些害羞的一笑,眼底又帶了感激之色。
“是,殿下的確未曾責怪,只是我于心不安。”
扶瀾搖頭失笑,轉眼卻從窗口看到了正在外面船舷邊熬藥的洛玉鏘,洛玉鏘跟著大部隊走了這幾日,日日也不多言,只是找到有什么活兒就跟著去做,倒是得了子蕁的喜歡,扶瀾挑了挑眉,“那孩子這幾日倒是乖巧,我看他熬藥十分熟練……”
唐術也看出去,“的確很熟練,連火候和藥材的先后順序都知道,我只粗粗說了一下他便不需要我在旁看著了,他很聰明,學得很快,殿下想必就是看重他這點。”
扶瀾是知道洛玉鏘的,聞言嗤笑一聲,“可不只是聰明……”
唐術不知許多細節,也不好多問,卻見扶瀾忽然皺眉道,“他的口吃是不是病?你是神醫,不如幫他瞧瞧?洛舜華漠視他不就是因為他從小便口吃嗎?”
唐術聞言面露難色,“說起來這又是一樁叫在下十分愧疚之事,初初上路聽到這小兄弟說話我便起過為他瞧病的念頭,可是瞧來瞧去卻是沒發現他有什么不對,問他許多問題他又不愛答,我本想為他針灸試試,卻又害怕傷了他。”
扶瀾輕嘆口氣,“罷了,隨他去吧,看你家殿下的意思。”
話音剛落,窗邊的案幾之上傳來“吧嗒”一聲輕響,商玦將那白子落定,眼底帶笑的看著對面的朝夕,“你輸了,可服氣?”
朝夕二話不說開始撿棋子,“再來——”
商玦的笑意便帶著了寵溺意味,點點頭,“好。”
如此一來,二人片刻之間又開始默不作聲的布局起來,扶瀾和唐術都看著那邊,唐術看的更為專注,扶瀾嗤笑一下搖了搖頭,“不必看了,小鹿贏不了的,除非他讓她。”
唐術回過頭來,愣了愣才壓低了聲音道,“是公主棋力比不上殿下?”
扶瀾又搖了搖頭,“倒不是比得上比不上,而是他太了解她。”
唐術眉頭微皺,卻是不曾聽懂這話,他也不敢多問,也不敢擾了朝夕和商玦,和扶瀾說了一聲便起身走了出去,剛走到一半,頭頂的木板忽然傳來陣陣重響,一下子震得整個一樓船艙都跟著嗡嗡作響,這一下,不用唐術小心翼翼朝夕和商玦的棋局是被擾了。
這船造的十分結實,船上又鋪了厚厚的絨毯,便是重步走路一樓也沒太大反應,可這一陣響,卻先見是樓上發生了什么,船艙內幾人眉頭齊齊一皺,扶瀾先站起了身來,“上面是怎么回事,這樣大的響動……莫非是在打架不成?!”
那重響并未持續許久,沒一會兒倒是安靜下來,一見安靜了扶瀾也不打算追究,朝夕和商玦也還在繼續落子,扶瀾正打算轉身落座,剛走了一步,二樓卻忽然響起了陣陣絲竹聲,說話聲能隔斷,可那絲竹樂聲卻是極難阻斷,樂曲乃是蜀樂,卻并非那能登大雅之堂的曲子,靡靡之樂響徹江面,偶爾還能聽到上面模糊的笑鬧聲。
外面云柘進來,“主子,小人這就上去看看。”
商玦擺了擺手,“上面的人想必也是非富即貴,只是吵了一點罷了,不必招惹事端,既然選擇坐船,遇到這等事也沒什么意外的,你們先歇一歇。”
燕國的侍衛們大都暈船還未緩過來,這個時候的確不易惹事,云柘點點頭守在門外,商玦便一手撐腮笑看著朝夕,“局勢越亂,你就越泰然。”
朝夕八風不動的坐著,眼睛只看著棋盤,當真是不關心樓上奏的是什么樂。
她仍然泰然落子,不遠處扶瀾看的又是一“嘖”,搖頭一笑徑直走了出去,客船極大,外面的船舷圍欄處設有矮座,扶瀾倚欄而望,再聽著樓上的靡靡之音,竟也生出兩分愜意來,不遠處洛玉鏘還在熬藥,淡淡的藥味兒飄過來,微苦更多的卻是甘澀,扶瀾望著遠處蒼翠欲滴的青山,看著腳下那碧波漭漭的江水,心境開闊的伸了個懶腰!
時近下午,暖陽西垂,江風也并不冷,扶瀾靠著圍欄當真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之間,耳邊忽然聽到了幾聲女子驚叫,他神思一抖醒過神來,耳邊響著的依舊是那靡靡之音,再一聽,那女子驚叫消失的無影無蹤,眉頭幾皺,扶瀾看進船艙,只發現朝夕和商玦仍然在對弈,而遠處熬藥的洛玉鏘已經不見了,想來是給護衛們送藥去了!
再伸個懶腰,扶瀾換了個姿勢仰靠在了船舷之上,日頭漸漸西垂,青山盡頭一大片火燒云紛涌,扶瀾興致盎然的聽著樓上的樂曲兒又縱容自己睡了過去,這一睡卻是比先前睡的更沉,恍恍惚惚之間連那樂曲都消失不見,夢中是朵朵軟綿白云,是一望無際的湛藍湖水,是隱在云霧之后好似仙山一般的空中樓閣,燦爛的陽光如絮,如同天空紛紛散落下來的湛金糖米分,扶瀾滿足的咂了咂嘴,依稀嘗到了一股子甜味……
睡夢正酣,扶瀾搭在船舷上的手背卻忽然一涼,好似有水滴濺落,睡意還未消,扶瀾下意識以為落了雨,可他入睡之時還看到了連綿不斷的火燒云啊,怎么會忽然下雨?!
意識極快的蘇醒,下一刻,扶瀾手背上又是一涼,這一次的水滴比前面更重,砸在他手背微微的疼,扶瀾豁然睜眸,入目依舊是那青山盡頭的火燒云,耳邊也還是那靡靡之樂,帶著腥味的江風徐徐,夕陽燦金就快要隱入云層……
一切都如常,那他手上滴落的是什么東西?!
打個哈欠,扶瀾下意識的抬手甩了一把,這一甩,當即覺得手感不對,手背上黏黏的,水滴根本沒被甩出去,神思一緊,這哪里是普通的水滴?!
目光一轉朝自己的手背看去,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抹刺目的艷紅!
是血!竟然是血!
扶瀾豁然坐直身子,抬起另一只手將那血色一摸,指尖傳來的觸感和淡淡的血腥味更讓他確定了就是血無疑,這江面之上多有魚腥味兒,適才竟然將血腥味蓋了下去,雙眸微瞇,扶瀾抬頭看向適才他手放之處的正上方……
那是一處木板的拼接之地,大抵因為年代久了,船舷最邊緣的拼接處出現了個縫隙,而那血滴,正是從那縫隙之中滴下來的,在這一看的功夫,那縫隙處又滴落一滴血,“噠”的一聲砸在朱漆的船舷之上,瞬間綻開個血花來……
樓上分明還響著樂聲,還有嬉鬧,到底發生了什么會流血呢?!
心頭一緊,扶瀾忽然想到了適才模模糊糊的那聲女子尖叫,眉頭緊緊一皺,扶瀾轉身就看到船艙之內朝夕和商玦仍然在對弈,他淺吸口氣,抬步便想朝船艙去找他二人商量對策,可他剛走出一步,眼角的余光忽然掃到了一樣東西從上墜落,還未反應,“噗通”的落水聲已經響起,扶瀾牙關一咬返身撲至船舷一看,碧波蕩漾的江面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正仰面沉入水中,那女子下沉的極快,片刻即消失不見……
扶瀾怔怔站著,看著那一層層漾開的艷紅心頭發緊。
他還未有所反應,二樓之上忽然傳來乒乒乓乓的器物倒地聲,扶瀾淺吸口氣,猶豫著要不要管,卻不想樓上忽然傳來一陣惡狠狠的喊,“別讓那小毛孩子跑了!”
——小毛孩子?!
扶瀾看了看放在遠處船舷邊的藥罐,連忙順著隔壁的船艙一個個看過去,每一個船艙一眼望盡,從頭看到尾,卻是未曾看到洛玉鏘的影子!
牙關一咬,扶瀾看了看那去往二樓的扶梯,一個飛身便躍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