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和景明,草長鶯飛,汪洋大海間聳立一巍峨崇巔,山間云霧繚繞,山脈綿延不絕,碧綠青蔥削壁下,一條銀白飛澗如落天銀河。繁花瑤草簇擁中央,設一紫檀木蓮花講臺,一位鶴發(fā)童顏,面容俊氣的仙人正在向他的一百名弟子布道。
無修閑人盤腿坐于蓮花臺上娓娓道來——“上古時,天地混沌,兩間人物俱無。又五千四百歲,清氣上浮,成天;濁氣下沉,為地。輕清上騰,為仙、為道、為人;重濁下凝,為鬼、為妖,為魔。自此天地交合,群舞皆生,期間育一魔尊,噬盡天地清濁之氣,妖魔鬼怪盡出橫行于人世也。為師昨日夜觀天象,七星連珠,熒惑守心,此乃天下大亂之兆也……魔尊,即將出世……”
師尊第五百八十一次言之鑿鑿說魔尊即將出世時,莫妄語正盯著師尊那一邊長一邊短的雪白發(fā)鬢發(fā)呆,盤算今天中午吃大蔥餡還是韭菜餡兒的肉包子。
魔尊又雙叒叕出世了。
他翻著白眼,對著手中用金箔紙搭就的炮臺吹了一口氣。
魔尊到底有沒有自己的事業(yè)?怎么每天都在出世的路上?他到底出不出生?他再不出生,東城集市豆腐西施肚子里頭的胖小子倒要先出生了。
總之,師尊嘴里說出的鬼話,他是一個字也不會信的。
師尊身邊還坐了一個打哈欠的小姑娘。那小丫頭片子是師尊從山下帶回來的,比莫妄語小三兩歲,生得唇紅齒白,腰如柳葉,一張玉盤似的臉蛋兒跟她做的包子一樣粉撲撲的。師尊說,這小丫頭片子是他的小姨子,要莫妄語管她叫師姨。莫妄語在心里罵了一句放屁——小姨子?
他們修行之人,斷六親,爹娘都不認,哪兒來得小姨子?
這時一人往他頭上砸了一團紙,莫妄語大怒,回頭,見三師弟莫忘思正躲在桌后對他合十致歉,然后沖他點了點食指,示意時辰到了,幫忙將前面正在睡覺的莫小丙叫起來。
莫妄語心神一分,氣息不穩(wěn),鼻間一口氣吐得重,手中剛剛用金箔紙搭成的成排炮車轟然倒地。
坐斜對角的莫小丙此時發(fā)出微弱的鼾聲,他口吐白沫,與周公棋局正酣。
莫妄語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招呼過去。
莫小丙驚醒,跳了一丈高,抱頭高呼道——“啊,啊!魔尊?難道魔尊他又出世了!”
“正是!”蓮花臺上,師尊擊掌大喜,好不容易的得到了一點呼應,激動得他幾乎熱淚盈眶。他對莫小丁投去了深深的贊許的目光,豎著大拇指,說:“莫小丙,今日為師布道,就屬你聽得最認真,你天資果然非凡!是的,魔尊馬上就要出世了。”
“魔尊出世……會如何?”莫小丙怯怯問。
師尊眉梢緊鎖道:“自然……天下大亂,生靈涂炭了。”
“那我們會死嗎?”莫小丙年齡尚小,上個月剛過十歲生日,他基本功剛到運氣的階段,更不用說修道了。
師尊一頓,道:“人固有一死。”
“師尊,”莫小丙道:“我不敢死。”莫小丙到底年齡稍幼,他說的不敢死,本是“怕死”的意思。
師尊一笑,道:“死有什么敢不敢的?大難當頭,是誰想躲便能躲得過的?”
他招了招手中一柄降妖寶杖,柔聲道:“為了應對魔尊出世,下個月我將閉關修煉。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我門下一切事物,全由我的大弟子莫妄語料理。”
念到莫妄語的名字,師尊的臉刷得拉了下來,他頭疼地將手中的降妖寶杖往地上一敲,喝到:“莫妄語,你還不給我上來!”
“我?”莫妄語吊兒郎當慣了,也沒個坐相,被當眾點名,一個激靈,連忙將擱在案幾上瞎晃蕩的腿放了下來,左顧右盼,詫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尖,指望這只是師尊一次口誤。
“對,莫妄語,我說的就你,我大弟子除了你還有誰?給我上來,趕緊的。”
師尊對上莫妄語可就沒對莫小丙的好脾氣,他恨鐵不成鋼直吹胡子瞪眼,道袍長袖一掃,沖莫妄語射出三根大小不一的鵝卵石,每一只都目標明確地沖莫妄語腦門上招呼。
“師尊手下留情啊!”莫妄語左躲右閃地一一避過。他嘆了口氣,前往師尊蓮臺下直挺挺地一跪,行禮道:“無修派大弟子莫妄語領命。”
“莫妄語啊,莫妄語……”師尊感喟著,他像老媽子一樣喋喋不休、又事無巨細地跟莫妄語交代了一番門下事物,從這一百弟子如何照顧,到前院養(yǎng)著的那三只小雞一日三餐要撒幾把飼料,一一交代清楚,最后說道感慨之處,眼中甚至含了兩行清淚。
“莫修,”師尊又道:“為師修行多年,在江湖朝野,都有不少朋友。我若不在,你們遇上了什么麻煩,去找他們,他們誰都要給你幾分薄面。若實在有麻煩解決不了,便去青城仙府找他們的顧左伊,顧云霄,他們看為師的面子,也會出手相助。”
提到青城仙府,莫妄語心里又一咯噔。
青城仙府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中占的是個水字。
仙府人,修君子劍,習冰陣之法,人如其名,各個是清冷淡泊、愛管閑事之徒。他們家大業(yè)大,修為極深,道行很高,為人又正派,在江湖中名聲最盛。于是其他門派扯皮拉筋,一定要找青城仙府評理,而他們仙府人倒也不負眾望,將“老好人”、“和事老”發(fā)揮到極致。
這群人,莫妄語既不能惹也不敢惹。因為無修派五行屬火,水克火——青城仙府天生克他。
仗著自己天資不凡,他莫妄語在哪兒不是走路橫著走的小霸王?偏生被青城仙府壓了一頭,這虧他可不吃。
莫妄語在心中默默嘀咕著:我莫妄語就是餓死,死外面,從這跳下去,也不會找青城仙府的人幫一點忙!
“為師這里有一塊玉符,你拿去,”師尊從闊大的袖口里掏出了一塊巴掌大、白色玉石。
玉符來頭不小,跟隨師尊多年,同師尊手中那柄焰火寶杖、身上那間短袍道服、一樣聲名顯赫,拿出去世人便知,這便是無修閑人的傳人。
那玉石雕刻成一只如意形狀,兩端微翹,中部平整,玉符正中心是兩只相交的圓圈,乍一眼看去,像一只虎視眈眈的眼珠。
花紋兩側則是兩行筆畫錯綜復雜的篆文,一邊是“修仙問道,請往別處;”另一邊是:“成仙立佛,莫入此門。”這十六字,便是他們無修派懶懶散散、無修無為的家訓了。
莫妄語接了過去。他的手指剛觸碰上,便被玉石表面蘊藏著大巨大的靈力震得一激靈。
這玉符表面附著的百年靈力,順著他的指尖鉆往他靈脈之中,好似天靈蓋上被劈頭蓋臉來了一棒子。莫妄語承受不了,險些將這玩意像一只燙手山芋一樣扔了出去。在這緊要關頭,師尊卻像是料到一般,輕而易舉地抓住他的手腕,兩指正好按在他的命門之上,令他動彈不得。
緊接著,只覺師尊往他手腕上的大陵、內關兩大穴上,這兩穴位似是被撥開了一道開關,一股灼熱滾燙猶如巖漿般的靈力立刻沖了進來,瞬間融進他的丹田內。莫妄語腹部一沉,正要運氣試探,師尊卻又松了手,那股注入他丹田的靈氣跟著不知去向。
“莫修……”師尊突然面露悲傷,一張不顯年齡的俊臉上竟落下了兩行清淚。
他從那蓮花臺上下來,站在莫妄語面前,俯下身來。莫妄語抬頭看師尊,師尊生著一雙笑眼,看誰都眼中帶笑,然而此時師尊眼角卻低垂下來,含著化不開的悲痛。師尊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低聲道:“莫修,你天資聰慧,靈根上佳,但性氣過于剛正,不懂迂回。要知道,世間事過猶不及,剛過易折,為師不在的日子里,你可要好好磨練自己的性子,把這驢脾氣給我撅回去。”
“知道的。”這話師尊不知同他說過多少次。莫妄語耳已生繭,早已練就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的神功。
事實上,莫妄語壓根沒把師尊閉關當做什么大事。
他的不著調可與師尊是同根同源,一脈相承。師尊在家時便是甩手掌柜,門下事物一概扔給最老實的三師弟莫妄思打理,自個兒三天兩頭游山玩水。他想,這回閉關,師尊大概是又起了玩心,等他在那鳥不拉屎的大洞里耗上幾日,知道無聊了,自然會自己出來。
“你聽到了沒!”師尊這次卻動了真氣,怒吼一聲,竟然抬腳要踹人。
“聽到聽到了!”莫妄語慌忙跪正,四指并攏舉起,道:“真的,我發(fā)四。”
“也罷也罷。”師尊嘆了口氣,眉間郁色依然不散。
他從面前檀木案幾上的仙瓶中抽出柳葉,向臺下眾位弟子撒去除惡驅魔的靈水,然后道袍衣袂輕飄,化作一道金光,瞬時不見。
飯畢,練功。窗外打更,已是辰時。莫妄語翻身個上.床休息,掏出師尊給的玉符看了又看。
那玉符表面源源不斷的銀色靈力流轉,形成了一圈圈波紋。不知是不是這玉符認主,在他懷中放了半棧香的功夫后,除了銀光,玉符外圍還出現(xiàn)了一層屬于他的紅光光芒,兩股光芒似乎在相互廝殺,原有的純白靈力極其排斥這圈紅光,盡力撕咬,然后像大魚吃小魚一樣一點一點吞噬盡,最后完全不見莫妄語靈力的氣息。
莫妄語心中納悶,倒也不做多想。他將玉符放進懷里,閉眼開始運氣。
無修五行屬火,至剛至陽,無修弟子丹田內孕結元神是一團終年燃燒不滅的烈火。修為低者,則火焰微弱,如受潮的木柴,只見煙,不見火;修為愈深,火焰便越滾燙、灼熱。莫妄語此時修為已到第三重天,丹田元神內火焰熊熊如火龍,隨風而起,盤旋向上,滾燙的血液似赤紅的火山熔漿,噬肉化骨。
莫妄語閉眼運氣,引著滾燙的靈力由丹田而出,圍繞著氣脈運轉,經過一輪周旋后,又再次回到元神中,由此循環(huán)往復,為一小周天。
他覺那靈力更厚重幾分,火焰內的溫度極高,即便是他也覺燒得有些耐不住,像是沒穿鞋的凡人一腳踩進了火盆里,灼得皮開肉綻。他暗想,這是不是要突破第三重天的前兆?忙試著又運轉了一圈靈力,引那團烈火沖動命門。
灼熱的靈力運送至手腕處時,便像是大江大河激蕩在赤壁之上。他發(fā)鬢全是熱汗,兩大穴完全堵死,水泄不通,一團烈火無處釋放,反過頭灼燒起他的筋骨和血肉。他死咬牙關,又試著又沖擊一次,這次不僅沒有突破,反而在他丹田下狠狠反擊起一陣劇痛,痛得他眼前一片血紅。
莫妄語慌忙收了靈力,一身青赤色道袍濕透粘在后背上,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的落湯雞一樣狼狽不堪。身體還在不斷發(fā)抖,每次發(fā)抖都激發(fā)出一次抽打似的鈍痛。莫妄語病急亂投醫(yī)地胡亂調整氣息,又靜坐了半根香,眼前終于出現(xiàn)一絲清明。
還是老樣子,第三層怎么也沖不過去。
自十八歲生辰后,他便卡在了這里。
身體內灼熱滾燙的靈力生長的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兇惡,而他卻無法得心應手地掌控他們。他身體上的幾大要穴像是被封印了,靈力無處可去,更不用說為他所用,它們反而成了一頭在他丹田間哀嚎沖撞的困獸,夜夜撕咬啃食他的筋肉。
他用手背抹掉額前冷汗,他干脆收了靈力,盤腿在床邊枯坐,手中吊著那枚玉符,一手把玩,一邊心里默默盤算。
雖然師尊日日高呼魔尊出世,但最近天下太平,至今連魔尊的汗毛都沒見著——儼然是狼來了的傳說。
唯一一次沖突,還是數年前金山天門欺負東苑這個小門派,硬說在他們的地界發(fā)現(xiàn)了魔尊的骨灰,引得近二十家大小不一仙門別派前去圍剿。最后從他們掌門桃天星屋里搜出了一罐洗衣用的皂角粉。
這事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至少東苑姚氏經此一役,完全偃旗息鼓,再也不足以與金山天門抗衡。
莫妄語想了一會兒,精氣沖血脈,渾身綿軟無力,于是順勢倒頭呼呼大睡,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
寅時一刻,山間天色剛蒙蒙亮,一顆啟明星在黑云間若影若現(xiàn),打更人還沒來得及出門,這時三師弟莫妄思氣沖沖地一腳踹開了莫妄語的房門。
“師兄,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莫妄思撲上去便掀莫妄語的被子,嘴里公鴨似的大喊大叫。
莫妄語暴怒地在床上翻了個身,他掐了一個火訣,看也不看,狠狠朝莫妄思砸了三只火球,“別吵吵,是天塌了還是魔尊又雙又又又又又又又他媽出世了?把你嚇成這樣!”
莫妄思早已經習慣莫妄語的壞脾氣,他靈猴兒似的躲過莫妄語那幾只火團,死死抱住莫妄語的胳膊,發(fā)瘋似的搖著他說:“比這還從糟糕。”
“怎么?”
“師尊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