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金山天門鬧了一宿。
這是一樁天大的丑事。金龍?zhí)爝@些年舉著一面鏟除邪道的旗子, 在江湖上喊打喊殺,積怨已久,結(jié)果最后自己的親生女兒竟然以身祭魔, 簡直給他臉上打了一巴掌。
此事大為震蕩, 其他幾大仙門長老, 青城仙府慈尊顧左尹、平山庵師尊易項禹, 還有幾位莫妄語并不熟悉的長老全都前來金山天門監(jiān)事。無修派也理應(yīng)出面, 只是無修派沒了師尊,莫妄語資歷又不夠,只能作罷。
幾位長老在大廳座談, 商議金悅星該如何處置。
莫妄語無處可去,摸了只梨, 叼在嘴邊, 靠在院中楓樹上出神。
親眼看著金悅星被人拖下去, 他心中備受刺激,耳膜始終鼓鼓作響, 女人尖利的哭聲陰魂不散……
金悅星誤入邪道,殺人無數(shù),惡貫滿盈,但親手抓住她,并將她推進地牢, 這滋味卻并不怎么好受。
莫妄語下意識掏出懷中玉符, 放在手心。
也不知道究竟為什么, 時至今日, 玉符表面殷紅如血, 已無法看出原來的顏色。一陣陣紅色的氣息懸浮在玉石表面的氣孔上。
這是從莫妄語身體上吸附來的靈力,他的靈力原來就是這個形狀、這個顏色, 像怨靈一樣邪性。
他反復地看握住血紅玉符的雙手,這雙手曾經(jīng)沾了魔血,魔血融進他的血脈,和他無法分割。他恍然覺得,那個在金滿堂劍下哭泣地金悅星成了自己,他殺紅了眼,渾身是血,被人拖進地牢。
不知何時,樹下來了一人。莫妄語驚了一下,手中的玉符滾下去,正滾落在一雙黑面靴旁邊。
莫妄語一邊暗罵自己粗心大意,一邊又想是什么人修為如此深厚,以至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也沒沒能被他所察覺。緊接著他便看清了那身白衣,一片如火焰一般的楓樹葉片間,顧風歸正仰面望著他。顧風歸本生得俊朗,面白如玉,被這一樹火紅一襯,更顯得明艷,而他目光尖銳如刀,下顎又方正□□,沖淡了那分艷色,反平添幾分英氣。莫妄語本緊繃地心念一松,嘆世間怎會有這般粉雕玉琢似的人,
“抱歉?!彼麖臉渖宪S下,低頭要撿。
然而顧風歸已經(jīng)俯下身,那雙還纏著那根黑布條的手,替他拾起了玉符,拍去表面一層清灰,然后帶點珍重地放進他的手心里。
莫妄語握著玉符,揣回懷中,吸了吸鼻子,說:“謝謝。”他摸著玉符表面的冰涼,頓了頓,又忍不住說:“是師尊給我的。”
顧風歸沒說話,眸光微閃,一瞬不瞬地看著莫妄語。
莫妄語心煩意亂,他低著頭,并沒有察覺顧風歸凝視的目光。他自覺后面這句話畫蛇添足,聳了聳肩,改口道:“對了,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是在大堂里么?”
顧風歸雖然年齡僅僅比他長一歲,但已經(jīng)在青山仙府某事,身兼要職,所以這次長老座談,他本也列座其中,沒想竟中途出來了。
顧風歸回答說:“我沒看見你。”
莫妄語一愣,他哈哈干笑,說:“看我作甚?我又有什么好看的?”跟顧風歸幾句閑聊,稍稍驅(qū)散心中蒙著的那層陰郁,他甚至有興致同顧風歸開玩笑,故意歪了歪頭,瞇眼自得道:“不過也是……比那些糟老頭,我是要好得多了?!?
顧風歸莞爾,但眼底笑意無比溫和,不見半點戲謔。
莫妄語目光又落在了顧風歸纏著黑布的手上,這黑布條是從他衣服上劃下的一塊,沾滿血不說,還破破爛爛。從金山下來后,一直亂忙,也沒能顧得上看看顧風歸傷口如何。
他伸出手,半途中頓住,收了回來,問:“你傷,怎么樣了?”
顧風歸將那只受傷的手掌背在身后,“無礙?!?
莫妄語本想再看看,但又想顧風歸大概并不樂意與人拉拉扯扯太過親近,在樹林中是無奈之舉,現(xiàn)在還硬拉著人換藥,反而有些逾距。于是他沒堅持,點點頭,說:“那就好?!?
顧風歸問他:“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
莫妄語扭過頭,無聊地踢了踢樹下落葉。方才想的什么,當然不能告訴顧風歸,便說:“沒什么,就瞎想想。里面那群糟老頭,合計出什么來了?金悅星……她,會如何?”
顧風歸如實相告:“不殺她,但要關(guān)進地牢,直到逼出她體內(nèi)全部魔氣。”
莫妄語不解,說:“你們總在說地牢地牢,這個地牢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金悅星分明連祭魔都不怕,聽見要進地牢,卻嚇成那樣?”
顧風歸反問:“無修派沒有地牢?”
莫妄語哈哈笑了一聲,說:“無修派哪兒有這玩意兒,我?guī)熥鸬男宰幽銈円膊皇遣恢溃覀儫o修派家訓:修仙問道,請往別處;成仙立佛,莫入此門。他每日忙著摸貓逗狗,沾花惹草,哪有什么閑工夫折騰什么地牢?!?
顧風歸點了點頭,解釋道:“地牢要屬金山天門最為出名,里面無外乎是化魔池、剔骨刀、金照光之類……”
莫妄語一頭霧水,說:“這又是些什么?”
顧風歸一一解釋:“抓到誤入邪道的叛徒后,首先要除去他身上的魔氣?;С?,顧名思義,是一只注滿化魔水的深潭?;N骨銷魂,身染魔氣之人入水中,便像□□凡胎之人入巖漿之中,通過水洗來將融入血肉中的魔氣剝離開。剔骨刀。魔氣深入骨髓,要割去皮肉,用尖刀一點點刮干凈附著在骨頭上的魔氣。這叫刮骨療傷。最后金照光則是將人置于一片金箔中,金箔不斷反射光,令人無法入眠,這是要除掉人腦子里邪魔的念頭?!?
這三種方法,一項比一項兇狠,簡直是要將一整個人砸個粉碎,然后胡亂黏成一團,哪里還有個人形。莫妄語喃喃自語道:“這,這真的還不如讓她死!”
顧風歸沒有說話。
莫妄語又問:“難道你們青城仙府也有?”
顧風歸說:“幾乎每戶仙門都有地牢,無修派沒有實屬特例。”
莫妄語低下頭,沉默半晌,開口問道:“顧道長……”
顧風歸柔聲道:“什么?”
莫妄語深吸一口氣,說:“顧道長,你相信魔尊即將出世嗎?”
“我信,”顧風歸回答道,“你不信?”
“不信!”莫妄語執(zhí)拗道:“所謂鬼怪傳說,不過是用來嚇唬人的把戲,好讓大家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地過日子,若有誰莫逆了自己的心儀,便又用這當要打要殺的幌子。魔尊當真那么可怕嗎?依我看來,很多東西可比魔尊可怕多了……”莫妄語突然止住話頭,回過頭,雖然心中明知有些話不能亂說,但不知為何,總是忍不住想從顧風歸這里聽到點自己想聽到的東西。
他聲音漸漸輕了下去,搖搖頭,對顧風歸輕笑,說:“顧道長,我是不是不該在您面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顧風歸搖頭,淡淡地說:“無妨,在我面前,你永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莫妄語微怔,這時大堂門大開,眾位長老走了出來。
顧左尹徑直向顧風歸和莫妄語走了過來。他并沒有訓斥顧風歸無故早退,想必顧風歸離席前是已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顧左尹請示過。見顧左尹過來,顧風歸恭敬地行了禮,莫妄語也有樣學樣地拜了拜。
顧左尹沒提大堂內(nèi)討論的事宜,而是對莫妄語說:“莫小友準備如何回去?”
莫妄語嘻嘻笑,厚著臉皮說:“慈尊回青城也要途經(jīng)我無修山,能否捎我一程?”
顧左尹一笑,說:“當然可以。到時候你跟著顧風歸走就是了。”
這時金滿堂也引人過來。他的臉色比之前要憔悴太多,雖然還是那身金光燦燦的衣服、金光燦燦的發(fā)冠,但眉眼間是化不掉的疲憊。
“莫道長,”金滿堂難得跟他好好說話,更難得喚他一句道長,但這一聲語調(diào)卻無比疲憊,他揉了揉眉心,說:“關(guān)于我妹妹的事,多謝莫道長出手相助,當初許諾給你的酬勞,我一分也不會少?!?
這事其實也沒辦得多漂亮,莫妄語本想寬慰金滿堂幾句,但見金滿堂心不在焉的模樣,也沒有多說,只是道:“我再沒什么能幫到金少主,叨擾多日,也該走了。”
“好,我用祥云送你回去?!?
“那倒不必,”莫妄語說:“顧道長會捎我一程。”
金滿堂點了點頭,沖顧風歸和莫妄語拱了拱手,領(lǐng)著人離開。
莫妄語回屋收拾行囊,他來的時候沒帶什么東西來,走的時候便也輕松。
臨走時,在等候祥云的驛站前,莫妄語又看見了屠泓禎。
屠鴻禎還是穿了一身灰撲撲的袍子,曲腿蹲蹲坐在那里,手里抱著一柄銅錢劍,百無聊賴地在地上畫圓畫方,找回遺失的那枚銅錢后,屠泓禎用靈力,將銅錢重新聚成了一把新劍。
他發(fā)現(xiàn)莫妄語看見了他,眼睛一亮,似乎是有許多話要跟他說,卻又不敢上前。莫妄語便主動走了過去。
“莫道長……”屠泓禎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你在等我?”莫妄語問。
屠泓禎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說:“是……”
“你等我干嘛?”
屠泓禎說:“我就想問問,莫道長,金小姐,她,她到底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令莫妄語啞然失笑起來。他孑然一人慣了,并不懂感情里頭的患得患失,也不懂愛情里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不明白,明明是相愛的兩個人,又怎么會看不出來對方的愛意?這不是瞎子還是什么?他覺得屠泓禎這小心翼翼地疑問實屬可笑,說:“我就這么跟你說吧,”
莫妄語道:“如果沒有你這個變數(shù),金小姐的身份壓根不會被發(fā)現(xiàn),你說她喜不喜歡你?”
屠泓禎微震,低下頭去。他從莫妄語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卻并沒有好受多少,相反下輩子這顆心都要同金悅星一起在化魔池中煎熬……
祥云已降,顧風歸朝莫妄語走來。屠鴻禎突然朝莫妄語拜了拜,轉(zhuǎn)身鉆進樹林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