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書房后,莫妄語拂開袖袍,掩上房門,兩指一彈,喚亮了桌角一盞燈火搖曳的助燭臺,示意桃佩南在桌前坐下。
桃佩南忐忑地坐下,問:“接下來要怎么做?”
火光中,莫妄語輕聲道:“尋人先求卦,卦定吉兇?!?
他手往桌上一招,只見桌上多了六枚銅板,一只龜殼。那銅板不知年代,表面附著一層斑駁的淺綠色銹斑,看起來甚是陳舊。龜殼則質地光滑,邊緣盤出一層包漿,烏黑透亮,在燭光中熠熠生輝。
莫妄語將銅板裝進龜殼中,撲撲晃了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然后將銅板倒了出來。桌面上的銅板三面朝上,三面朝下。莫妄語重復同樣步驟三次,一一記下每次的卦象,最后將那六枚銅板一字在桌上排開。
“地天泰,坤上乾下?!蹦Z自言自語道。
“小道長,”桃掌門湊近細看那銅板,低聲詢問道:“這卦象什么意思?”
“學文滿腹入場闈,三元及第得意回,從今解去愁和悶,喜慶平地一聲雷?!蹦Z解語道。
“喜慶?聽起來,道像是好事?!碧遗迥先粲兴?。
“此乃中中卦,”莫妄語解釋道:“不吉不兇,應時而變。”
“應時而變?”桃佩南思子心切,一時參不透其中玄妙,便急道:“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這如何應時而變?。
莫妄語瞬地撩起眼皮,一雙茶色眼眸不動神色地好好端詳了桃佩南一眼。他手掌在桌面上一拂,又將龜殼和銅板悉數收撿回去,淡淡地說:“應時而變的意思就是——應吉應兇,全看您接下來如何做了?!?
桃佩南一怔,恍然大悟,原來他兒子此時正陷于危機之中,生死未卜,連卦象都無法回答。他定了定神,手指掐著眉心痛楚,又問道:“那現在又該是好?”
“掌門莫急?!蹦Z手中突然多了一只巴掌大的羅盤。那羅盤也是銅制,圓形底盤,外圍一圈密密麻麻的刻度,其中四個點稍粗,定東南西北四大方位。羅盤正心則是一根銅針,那銅針煞是奇特,乍一眼看去似與普通銅針別無二致,但細看便會發現,那銅針竟然是懸浮在羅盤之上,不見任何支點。
“若想尋人,還需定方?!?
這句話的意思是,要想尋人,就要先知道這人的大致方位,不然沒有方向的亂找,就成了無頭蒼蠅。這寶羅盤上的一根銅針,會隨主人的靈力而動,追尋失者的氣息。但這種方法并不穩定,如果周圍干擾氣脈過多,就會飄忽不定,一會兒指北,一邊指南,甚至原地打轉。
莫妄語問桃佩南:“桃掌門可有你小兒的貼身物件?”
“什么貼身物件?”
“若是有您兒子身上的血,那是再好不過了的,但現在您兒子不在眼前,自然取不到他的血,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他的貼身物件,捕捉氣息?!?
桃佩南想了想,才懷里掏出一只虎頭娃娃,道:“我這兒有一個他愛玩兒的花布老虎,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莫妄語接了過去,用木鑷子從中夾出了一根毛發。他將頭發遞給桃佩南,然后兩指在桃佩南的眉心一點,問:“這根頭發是你兒的嗎?”
桃佩南握著頭發的手猛地一顫,只覺自己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白光,他看見那片白光里,一個小兒正快活地奔跑。莫妄語問話時松開手指,桃佩南眼前的幻境也跟著不見,他滿眼噙淚,道:“是……是的,那是我兒……”
莫妄語便將那根頭發拴在了指針上,他閉著眼,口中念了一段心訣:“山上杜鵑花正艷,山下清泉楊柳吹,要問故人何處尋,村前童子騎青?!?
桃佩南屏氣凝神,生怕多呼出一口氣弄亂了那根微微顫動的指針,他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指針,指針先是靜止不動,然后在莫妄語念完最后一句詩后又迅速地轉動起來,指針先偏向北,然后猛地一震,又偏往南,最后發狂似的原地轉起了圈。
“小道長,這是……”
“這……”莫妄語也面露難色,道:“你兒子現在所在的地方周圍氣息混亂,所以我的羅盤無法指明方向?!?
“這可怎么辦……”桃佩南急道,“難道他已經死了?”
“那倒沒有?!蹦Z道:“還記得剛剛的卦象么?您兒子的生死,全由您的定奪?!?
莫妄語站起身,手指沿著身后書架上的書脊游走,他的手指先是走過一條短斜線——“馬走日,”繼而又走了一條長斜線——“象走田,”最后手指穿出一條筆直的隔間,越過兩條空缺——“車走直路炮翻山……”手指在一卷書冊上停下。“找到了,”莫妄語將那卷書冊抽了下來。
他將書冊在桌上攤平,問桃佩南,“那花布娃娃呢?給我。”
桃佩南再次將那花布老虎遞了過去,莫妄語接也沒接,只是翻過手掌,掌心朝上,緊接著那布偶便從中部發出布帛撕裂的聲音。
“嘶!”那布偶在桃佩南手中突然自己燃燒了起來,桃佩南燙的一哆嗦,收回手,那布偶上的火光跟著躥了起來,僅僅一瞬便燒成了一團黑色的粉末。
“你!這是我兒最喜歡的玩具,連睡覺都舍不得放開,你怎么可以將他燒了?!?
莫妄語沒答話,而是迅速地將還帶著余溫的粉末撒了上去。
那一卷空白宣紙,薄如蟬翼,起初并無圖形,一旦注入黑色粉末后,立刻便像炭筆一樣逐漸繪出路線,現是一條光禿禿的曲線,然后是遠山近水,高樹小橋,商鋪人家。
畫幅最后顯出全景,莫妄語問道:“桃掌門,這地方您可認得?”
“荊南城……”桃佩南猛地抬起頭,看著莫妄語道:“當然認得……”
地圖上出現的位置有些特別,它位于南苑邊界,只要再往北跨過一片綿延的昆侖山脈,便是青城仙府的地界;而再往西走,渡過一條水勢滔滔的通天大河,那片富饒的萬里平原又歸北嶼姚氏掌管;其中還有一部分,因幾年前桃氏與金山天門摩擦,割給了金山天門。于是就這么巴掌大一塊地,足足盤踞了三股強大的勢力。
現在正是太平年月,三方以和為貴,互不相擾,他們誰也想管控這地塊,但又清楚一旦出面,便槍打出頭鳥,成了挑事的炮仗。最后大家干脆都默契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也不管,于是這里便成了一片魚龍混雜的不法之地。
在荊南城,既可以碰見妖怪,也可以碰見道士,如果碰見了個普通人,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正因為這里人多嘴雜,所以這里的消息也最靈通,那些表面上看正大光明的名門正派家里鬧了什么矛盾,上這兒來一打聽,門清。
那孩子現在落進這種地方,的確吉兇難定,全靠人為。
第二日。莫妄語看好地勢,簡單拾掇一個包袱,便打算出這趟遠門,給家里上上下下,這一百張嗷嗷待哺的拖油瓶們搞點錢來。
“大師兄,大師兄,大師兄!我也要去!”門前大樹下,滾出一只黑布隆冬的蘿卜頭。莫小丙抱著一柄桃木劍,癩皮狗似的尾隨在莫妄語身后,一張小嘴嘚吧嘚吧,顛來倒去就這么兩句話,讓莫妄語用茅房的時候都不得安寧。
莫妄語本就脾氣急躁,腳步越走越快,忍耐了半個時辰,終于受不了。他猛地腳步一停,轉身便將那柄木劍從莫小丙懷里奪了過去,往莫小丙跟前一橫,質問道:“是誰有這個膽子給你劍的?”
他們無修派十二歲上擂臺,打贏的,挑兵器,打輸了的領跌打萬花油。莫小丙這會兒還在運氣的階段,現在就開始舞刀弄槍,好比一個人路都沒走穩就想著飛,摔不死都算命大。
莫小丙仰著臉,大聲答道:“我三師兄幫我做的!”他將三字拖得老長個,一臉得意,還有些許理直氣壯。
“好好好,”莫妄語冷笑,他掂了掂那劍,云淡風輕道:“那就讓你三師兄跟你一起關禁閉幾天吧?!?
“大師兄!”一聽這話,莫妄思終于忍不住,也從院中大樹上飛下來。
他剛剛一直都在邊上看著莫小丙怎么央求莫妄語,本打算等莫小丙真觸了莫妄語的逆鱗,莫妄語要喊打喊殺時再出來救火,可哪曾想到,這小混蛋比他預想的還不靠譜。
“還知道下來?”莫妄語沒好氣道。
莫妄思行禮道:“大師兄,您莫要再怪師弟,他不懂事?!?
“你還知道他不懂事?他不懂事你還不懂事?一天天的,盡跟著他瞎胡鬧。”
“大師兄,”莫妄思突然抬頭道:“莫小丙年齡小不能去,可我,可我為什么不能去?現在二師兄出走了,整個門派,就我道行最高。”
莫妄語不氣反笑,道:“今天到底是個什么日子?我明明記得我出門的時候醬油沒潑啊,怎么一個兩個的,都要給我顏色看?莫小丙不讓我省心就算了,莫妄思,你也跟我胡鬧?”
“師兄……”莫妄思語氣放軟了,可心性是壓根沒變,朝地上看著的眼睛飛速轉動,正琢磨著如何才能跟著師兄一起出門。
莫妄語道:“莫妄思,說你道行高,好,我也不難為你,”他隨手便從一旁的柳樹上扯下一根柳條,攥在手里,然后將那手背在身后,道:“你今日若是能從我手上搶走這根柳條,我就讓你跟我一起去?!?
莫妄思兩手抱拳,向莫妄語撲了過去,雖然知道勝券不大,但仍想試他一試。
他從莫妄語左側進攻,因為莫妄語慣用右手進攻,所以左翼稍顯虛弱。沒想到他拳頭剛近莫妄語身,莫妄語便突然閃到了他身后。
莫妄語在莫妄語左肩上點了點,示意如果自己手中有劍,他此時已經腦身分家。
“再來?!蹦Z笑瞇瞇道。
莫妄思這次更凝神靜氣,牢牢盯住莫妄語,然后從正面出拳,想打在莫妄語的胸口上。這一拳出去,莫妄思卻收不住力氣,那拳頭的前方根本都沒有阻力,猛打在空氣里。緊接著,眼前的莫妄語突然像煙花一樣噗的炸了,莫妄思愣在原地,聽見頭頂傳來一陣戲謔地輕笑。
“哈哈哈!”莫妄語倒勾在屋頂,兩手抱在胸前,低眸看著他倆道:“妄思,我不在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還有你那笨蛋師弟,等哥哥回來給你們帶肉吃。走啦!”
“大師兄!”莫妄思抱起莫小丙便要追,但莫妄語人此時已經到了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