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妄語扶起莫妄思,環顧草廟。地面上橫七豎八都是劍痕和血跡,昭示這里方才有一場惡斗。
“師兄,”莫妄思“嗖”地落下一行鼻涕,泫然道:“我再也不想出來除魔了,沒錢就沒錢,沒錢在無修派喝粥也是好日子。”莫妄語大笑一聲,道:“知道怕了?知道怕了就好。”
顧風歸俯下身,兩指按在兩名橫死修士血淋淋的脖頸上,默訟悼亡經,度死者怨靈。已死修士傷口處便升起來一道怨氣。顧風歸從他們手上收走名牌,記好呈錄,收進袖里,給這兩位修士家里人寫了書信,寄在一片雪花上,彈指飄出窗外,然后吩咐兩位仙府子弟,一會兒帶著尸體下山去,交給他們的親人。
莫妄語扭頭看顧風歸。顧風歸立于原地,默不作聲,冰冷的眼神落在面前一灘黑色的血跡上,那是伺棋的心臟消融的地方。
死去的故人可以超度、怨邪也可以超度,唯獨墮魔之人,不入輪回,永世不得超生,度無可度。
莫妄語念他品格高潔,想必是對這魔化的怨邪動了側影之心。
他緩步走到顧風歸身側,手指彈出一朵金色的火花。那火花徐徐飄落在黑色血跡上,將那血跡燒成了黑色的粉末,隨風飄散,道:“有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道長剛克,立教雖殊,亦有功德。”
顧風歸眉梢微動,回頭看他,然后垂眸點頭。
莫妄語走向八仙桌,將桃佩南剩下的香全部取走,他掰斷了其中一根,然后揉開香外層的紅色粉末,露出微微發黃的內芯。
“我師弟告訴我,這是驅邪的?” 莫妄語對顧風歸說道。
顧風歸從莫妄語手中取走一根,也掰開揉碎,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道:“有驅邪的艾草,但也混有招妖的天狗草。對于怨氣這么大的怨邪來說,驅邪的艾草不僅不會驅走怨邪,相反會激怒它。”顧風歸一頓,旋即起身至八仙桌前,舉起那只獸形香爐審視,他用手指將香爐底部的灰垢刮開,果然看見了一串陰刻符文。
“這是什么?”莫妄語一眼掃過后說道。
“不知。”顧風歸搖頭道。
莫妄語便道:“這地方好生古怪,雖然伺棋已死,但也不能久留。”說罷提了劍,手指掐訣,捻出一張靈符,啪地一聲扔在地上,那靈符落地瞬間炸做一只火球,翻滾開來,越碎越多,一會兒血跡斑斑的地面便生出一條蜿蜒爬行的火龍,一直燒到了金滿堂跟前。
“火火火,莫妄語你燒我!”雖說真金不怕火煉,然而金滿堂是個假貨,衣角沾著一圈火星,慌得跳起身,幾名隨從撲撲拍滅他身上的火。
緊接著,莫妄語右手一揚,念了一聲“起”,地上那溫順地火苗頓時躥高一尺有余,紅色的火舌舔舐著門框窗框,房梁開始顫動,屋頂帶著火光的瓦礫不斷下落,其他人慌忙往外面跑,再一回頭,草廟已經燒了個精光。
“房子塌了,快跑。”房梁轟然倒塌,其他人顧不得干糧行李,慌張往外跑。
跑到屋外回頭一看,莫妄語緩緩從一片廢墟里走出來,手里還不忘拎著一只裝滿大肉包的干糧包裹。
“莫妄語!”金滿堂燒了一臉黑,鼻梁上兩道黑炭的印子,像大花貓的胡須,他氣得失聲了,指著莫妄語你你你半天沒你出來,眼睜睜看著莫妄語幾口將大肉包吃光,終于憋出一句——“莫妄語,你真氣死我了。”
莫妄語對金滿堂的大驚小怪已然麻木,他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又在包里掏了掏,掏出一只炸得金黃的粉絲肉末雞冠餃,給站得離他最近的顧風歸遞了過去,“吃早飯不?”
顧風歸顯然也驚慌了一下,手緊握劍柄,青白色劍柄上白光閃爍,一團白霧似的冷氣不斷凝結碰撞。他慢慢松開手勁,那股白煙也跟著散去,立于原地,腳踩噼里啪啦輕聲作響的黑色灰燼,無表情地將莫妄語瞪著。
莫妄語以為這是不想吃,便要收回去,“不吃啊,那算了……”
話音未落,手腕便被人攥上,顧風歸猛地將他一拽,差點將他拽到自己跟前,將那雞冠餃奪了過去。
“原來是想吃啊……”莫妄語哭笑不得,心道這青山仙府的人可真是別扭。他道:“顧道長,你也真是,想吃就說嘛,我這里還有很多的,喏,歡喜團子、梅菜燒麥、三鮮豆皮……誒,對了,你愛吃芝麻醬嗎?我這兒還有干拌面條……”
“師兄……”莫妄思眼看著自己的口糧幾乎全被莫妄語塞給顧風歸了,委屈巴巴地舉起手道:“我也沒吃早飯呢……”況且這包還是他的呢!
“瞧我這師兄是怎么當的!”莫妄語狠敲了自己腦門一下,趕緊將那空了一半的袋子還了回去,道:“袋子可看緊了,有人惦記著呢。”說話時,莫妄語故意朝金滿堂擠了擠眼。
金滿堂雖然也帶足了干糧,但那些吃的早被莫妄語這一把火少了個精光。昨晚一夜惡斗,靈力本就虛弱,也沒有食物果腹,莫妄語那群人故意并排坐在他面前吃好吃的,氣得他差點背過去,人也不罵,一拂袖,轉身便走。
桃佩南獨自站在一片廢墟之上,桃佩南卻突然面露驚愕的神色。
難道真的這么巧?草廟燒掉后,露出后山一片桃源。桃佩南不敢置信地朝一株桃樹走去,拂開落在樹干上的枝枝葉葉,果然在那樹干上看到了一個圓形印記。
“怎么了?”莫妄語質問。
“這里……這里……”桃佩南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手也不自覺握住了腰間佩劍。他猛然想到伺棋已經死了,現在哪有什么好怕的?于是轉而聲音提高,說:“這兒是我們埋伺棋的地方……”
莫妄語四處一看,此處亂石嶙峋,泥土干燥,東南側有大片樹林。正午之前,此地不進陽光,是一個陰氣極重的亂石崗。想來桃佩南殺了人,心中不安,急著想早早脫手,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了事,何曾想此處風水極其容易尸變,無形中又加快了伺棋的魔化。
桃佩南憑著記憶走到一棵桃樹下的土包前,撲倒在地,假惺惺地哀嚎道:“伺棋呀,伺棋,我可憐的伺棋,你雖然魂飛魄散了,但我們畢竟一夜夫妻,我真為你難過,日后我會給你誦經超度……”干嚎半晌,終于擠出一滴鱷魚的眼淚,然后擦干凈手上的黑血,隨手掐下一片綠葉,放在那土包上。
做完這些,桃佩南依然放心不下,又問了莫妄語道:“她是魂飛湮滅了吧,不會再來找我了吧?”
莫妄語兩手抱在胸前,無所謂聳肩道:“其實這挺難說的,我只知道報應跑不了的。”說話時莫妄語似笑非笑,語焉不詳,也不說這報應是誰的報應,讓桃佩南聽了不甚舒服。
桃佩南說:“莫道長,我雖然跟你約定的是,你找到我兒,我就給你錢,你現在雖然沒找到我兒子,但也救了我。我桃佩南不是轉臉不認人的人,該給你的錢,一分不得少。”
桃佩南離開后,其他人也陸續拾掇行李辭行。
但莫妄語依然守在原地,兩眼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墳包。
顧風歸走出數步,停下,轉身蹙眉問,“何故?”
莫妄語搖搖頭,低聲道:“也不知為何,總覺得那孩子還活著。”他跟顧風歸說了那人求簽上的偈子,道:“那簽告訴我,事在人為,我若盡力,便能救那孩子,我若救不來這孩子,便是因為我沒有盡力。”作為無修派的大弟子,從小便是他照看著師弟師妹,莫妄語早就習慣了將責任、過錯往自己的身上大包大攬,即便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少年。
顧風歸看了看莫妄語,道:“這不是你的過錯,不必放在心上。”
“顧道長……”莫妄語蹙著眉,自言自語道:“您是否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不太對勁?”顧風歸問道。
莫妄語摸了摸下顎,道:“你還記得伺棋的樣子么?”
顧風歸點頭。莫妄語緊皺眉頭,再次喚起這段記憶。伺棋紅裙飄飄,懸浮在他的眼前。他一邊和腦海中的伺棋對視,一邊對顧風歸說:“桃佩南找我的時候,交給我了一樣他兒子最喜歡的玩具,是一只紅色的布老虎。因此我看見伺棋懷中抱物的時候,便立刻以為伺棋懷里抱著的東西,就是這個布老虎。因為她將布老虎給那孩子了。但,我現在覺得我可能想錯了。”
“哪里錯了?”
“她懷里是空的。”
“你覺得她抱的實際上是什么?”
“那個孩子。”
“所以你覺得那孩子還沒死?”顧風歸問道。
“沒錯,”同顧風歸一言一語的分析里,莫妄語越來越堅定自己的推測。他的卦象絕不會有錯,那孩子不會死,只要他們盡力。太陽穴里一根青筋猛地突突跳起,莫妄語合了合眼,狠按了一把,低咒道:“該死。”
“莫妄語!”已經走遠的金滿堂他們見莫妄語還在原地,騎在馬上轉頭道:“你們在說什么悄悄話呢?走不走啊!打情罵俏也別在別人的墳頭上啊。”
“金滿堂你滾蛋。”莫妄語反唇相譏道。他罵過了癮,又是一頓,腦中靈光一顯,好似被人敲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興奮地看著顧風歸,一時將對顧風歸的恭敬扔到了九霄云外,道:“顧靈,若是你,若是你死了,你會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帶去哪里?”
帶進我的墳墓里……
顧風歸微怔,和莫妄語同時轉頭看向了桃樹下那只用泥土壘起的小墳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