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魔之后,莫妄語再次為金悅星把脈。
金悅星脈象趨于平穩,和正常人無異,只是稍微虛弱。反倒是方才貿然破陣的金滿堂內傷嚴重,靈力倒灌,震斷了幾處細小的靈脈。
“我妹妹現在如何?”金滿堂關心道。
“無大礙,但仍需后天調養。”莫妄語收回搭在金悅星手腕上的手指,兩眼再次細細個審視金悅星氣色,確定魔氣已完全離開身體。金悅此時神色自若,雙頰泛紅,露出年輕女子的羞澀。
莫妄語彬彬有禮地詢問道:“金姑娘,可否告訴我,你們那日在山中上香發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金悅星先是眼睫輕顫,迅速地瞥了金滿堂一眼。金滿堂沒有說話,金悅星便頓了頓,斟酌半晌,柔聲對莫妄語說:“莫道長,我那日跟我的姐妹進山上香,上完香就回來了,并沒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至于我身上的魔氣,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
莫妄語一邊聽著金悅星柔聲說,一邊笑盈盈地點頭。
實際上,他壓根不買金悅星的賬。
顯然金悅星在撒謊,她或許騙得過腦子里只有一根筋的金滿堂,但絕對騙不過莫妄語。
莫妄語每天管著那個百來號少年期的臭小子,這幫小混蛋正是最會撒謊扯屁的年齡,誰老實,誰心里有鬼,他看一眼,心里門清。金悅星也是這個年齡,又是養在深閨當中,于是撒謊的功力更顯拙劣。她每說一句話,手指便在裙擺上絞一下,眼珠也四處亂飛,這都是撒謊的典型表現。
“星兒,”金滿堂體恤道:“你別怕,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找出來到底是誰這么害你的。”他抓上金悅星的胳膊,一摸著纖細的骨骼,想到這么瘦,想必是吃了許多苦,不由感慨萬千,垂下淚來,和金悅星兩人抱頭大哭。
莫妄語雙臂抱在胸前立在一旁看著,看著看著竟有些走神了。有時候他真的鬧不明白,金滿堂到底是從哪兒來的這么多眼淚——架打輸了要哭,病治好了還要哭,不知道日后娶了媳婦,是不是到了洞房還要太高興了哭。
金滿堂哭著哭著,突然抬頭瞪向莫妄語。
莫妄語被這一眼瞪得發慌,疑惑地挑眉——“有事兒?”
金滿堂咬著后牙槽指了指金悅星,又沖他做了一個想辦法的手勢。
莫妄語這才明白過來金滿堂是要他想辦法安慰人,可他真的不會安慰這種軟綿綿的小姑娘,畢竟以往家中都是莫玉將其他師弟給打得嚎啕大哭。
他一時手足無措,金滿堂這會兒還沒結賬,他有點擔心金滿堂賴賬,畢竟越有錢的人,越摳門。于是他只得將自己這只本掛得老高的燈籠摘了下來,出聲道:“金姑娘,麻煩你等一下再哭吧,我有一件事一直想問你。”
金滿堂:“……”
這話雖然糙到了一定境界,但管用倒是管用,金悅星真的不哭了,道:“謝莫道長救命之恩,莫道長想問什么?我知道的已經告訴你了。”
“倒不是上香的事兒,”莫妄語道:“我只是好奇,金小姐住在這里,應該沒有人虐待吧?”
金悅星和金滿堂同時一愣。金滿堂氣急敗壞地說:“星兒,若有人欺負你,你只管告訴我,我一刀便將他們都殺了。”
金悅星忙說:“沒有,沒有的事。”
莫妄語便道:“我想也是,金小姐畢竟是金少主的妹子,是金枝玉葉,應該沒人會這么沒眼力勁兒。”
既摸不準莫妄語為什么這么問,又摸不準莫妄語是猜到了什么,于是金悅星試探道:“莫道長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莫妄語笑笑,問道:“金小姐手指上的針眼是怎么來的?”
金悅星一怔,下意識便將手往袖口里藏。但金滿堂先反應過來,抓上一看,只見金悅星十根白蔥一樣的手指,指尖上有三五個小小的針眼。
金滿堂又要哭了,他發作道:“你可是我金滿堂的胞妹!人就在我跟前,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還有人害你!”
金悅星道:“哥哥,沒人害我,是我自己做針線活的時候不小心傷到的。”
金滿堂聽了這話反而更生氣了,道:“什么?逼迫你做針線活?我老早就說過了,我金滿堂的妹妹,這輩子要拿針,也是拿我們金山天門的‘天女散花千束金針’!”
金悅星道:“不是的……”
莫妄語插嘴道:“我就是給金小姐把脈的時候,偶然看見金小姐的指尖上有大小不一針扎的痕跡,這應該是剛剛做針線活,不太熟練導致的,所以我多嘴問了這么一句。
他話鋒一轉,順著金悅星的話反問:“既然沒人逼金小姐,那么就是金小姐自愿的咯?我想以你們金家的財力,要什么有什么,喜歡什么款式,花錢買就是了,再怎么也用不著金小姐親自動手吧?
“誒,不對……”莫妄語又搖了搖頭,道:“話也不能這么說,畢竟從外面買的東西,總比不上自己親手做的那份心意。”
莫妄語笑瞇瞇地將金悅星硬逼進死胡同里,只差沒將她竭力遮掩的事情點破——你的手指上都是針眼,是因為你在給你相好繡鴛鴦。
金悅星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說實話。她臉上陣陣緋紅,咬著嘴唇道:“沒人逼我,我不過是閑得無聊了,所以想做,不可以嗎?我本來身體就不好,藥罐子一樣整日倒在床上,我練不了什么‘天女散花’,我什么都練不了,所以我自己給自己找點個事情做不可以嗎?你們抓著不放到底是做什么!”
她說得太激動了,突然猛烈咳嗽起來。金滿堂頓時又慌了神,連忙又叫莫妄語,又叫顧風歸,還張羅來一群婢女,手足無措亂作一團。
莫妄語隨手往金悅星喉嚨旁幾處穴位點了兩下,通了氣,金悅星便也不咳嗽了。
金滿堂安撫道:“星兒,你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歡繡花我們就天天繡花,你要什么針,什么線,我明日都派人給你送過來,星兒,莫哭了。回屋歇著去吧。”說罷召來人,護送金悅星回屋歇著。
金悅星走后。金滿堂一言不發,引著莫妄語和顧風歸朝自己別院走去。莫妄語在金滿堂身后緩步跟著,心中盤算,以金滿堂那狗屁脾氣,待會肯定又要發作,怪他方才不該逼問他的妹子。沒想金滿堂一掩房門,卻卒地停下腳步,冷著臉轉身道:“莫妄語,我知道你剛才想說什么。”
這下換莫妄語愣住了,難道金滿堂并沒有他想的那么蠢?
金滿堂煩躁地往懷里抓了一把,掏出一塊四四方方白色的絲綢帕子,亮給莫妄語看。
莫妄語接過瞥了一眼,道:“這是什么?怎么繡了兩只鴨子?”
金滿堂臉一黑,嘴角抽搐,半晌道:“這是一雙鴛鴦。”
“哈?”莫妄語歪過頭又對著那帕子看了半晌,道:“繡工還需加強。”
金滿堂一把收走那帕子,胡亂一團,像扔垃圾一樣塞進兜里,冷著臉道:“我金滿堂的妹妹本來就不用會這些。”
做哥哥的都會對自己未來的妹夫看不過眼,這一點莫妄語深有體會,他自己也有妹妹,如果某一天莫玉那丫頭給他牽來一個豬頭似的傻小子,然后說這是自己的心上人,他可能也會兩眼一黑,當場暈厥過去。
莫妄語見金滿堂原來心里也門清,便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入主題道:“所以你早就懷疑你妹妹有個相好?”
金滿堂說:“是。但是……”
聽到還有但書,莫妄語挑了挑眉,“但是什么?”
金滿堂道:“但是我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莫妄語:“……”
他本以為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現在拿錢回家躺著就行,沒想到金滿堂留了后手,還將他誑著,現在不僅要除魔,還要抓奸。
金滿堂瞥見莫妄語一臉吃癟,道:“你吃什么虧?我請你來,本來就是給我妹妹治病,現在還不知道病根,你怎么能走?”
莫妄語道:“我就問你,令妹現在身體好了沒?是不是能蹦能跳?我治好病了,為什么不能走?你不給我錢,我現在就去你家門口貼大字報去!”
莫妄語一嚷嚷,金滿堂立馬慫了。他自認為自己有兩個地方遠不及莫妄語,一是那天生奇才的修仙靈根,二則這是死不要臉的高尚品格。他低下聲來,道:“莫妄語,你喊什么喊?我方才就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你救了我妹妹,我謝你都來不及,你就當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行不?之前說好的錢,只是點小錢,你若捉到了我金滿堂門中奸細,除了我這個少主的位置不能給,我小妹的婚約不能給,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之前說好的價錢,翻倍,成不成?”
“嘖嘖……”一聽漲價錢,莫妄語立刻換了一副嘴臉,樂呵呵地豎起大拇指,道:“爽快還是咱們金少主爽快!”他頓時變得非常好說話,道:“現下魔氣都驅了,找個人還不好辦?我自己就是無修派大弟子,不圖你少主的位子;我自己家也有妹子,更不圖你妹妹,我又不是奸商,翻倍本來是可以的,只是……”
“只是什么?”金滿堂警備道。他總覺得莫妄語這笑令他瘆得慌。
莫妄語笑瞇瞇道:“只是我們這次可是兩位道長為您服務啊!”
金滿堂:“???”
莫妄語用手肘拱了拱顧風歸,“是吧,顧道長?”
他抿著嘴唇,用氣音偷偷同顧風歸低聲密話,“顧道長,我知道你不缺錢,但小爺我最近手頭真的不寬松。你別看我無修派那些小家伙各個精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實際上能吃的很,我家里還有一只貓,也是個祖宗,處處花錢處處難啊……您幫我敲金滿堂這次竹杠,我要到的錢,分你一半,好不好?”
顧風歸側耳聽著莫妄語那笑盈盈的聲音穿進耳朵里,好像這人就趴在他肩頭,環著他的脖頸,同他輕聲笑語。其實不用到處坑蒙拐騙的,其實可以跟他去青城仙府的,他什么都可以給他……
“不是,”金滿堂驚恐地瞪著不發一言的顧風歸。
他簡直不敢相信,以顧風歸肅然的性格,怎么會任由莫妄語在這里上躥下跳,拉著他坐地起價?他見顧風歸遲遲不阻止,于是替顧風歸說道:“不是,莫妄語,你要點臉行不行?人家顧道長又不是你們無修派的,他來,是出于仁義道德,幫忙降妖除魔,濟世太平,我憑什么還給你錢?”
莫妄語強詞奪理道:“我不管,那你問顧道長這次來,是幫你的,還是幫我的!”
莫妄語挺會順桿爬,經過數次交際,他多少摸著了顧風歸的性子。顧風歸這人心腸特軟,雖然表面上不怎么搭理人,但一接到他的紙鶴,就特地從青城趕來金山幫他,幾乎是有求必應,百依百順。而莫妄語也有點想試探一下,都說兔子急了也咬人,顧風歸性子上來是什么樣子。所以今日做的過分了些,看顧風歸究竟能容他容到什么地步。
“顧道長?”金滿堂低低喚了顧風歸一聲。他就不信了,青山仙府的人,還會由著莫妄語在這里胡作非為?
沒想到顧風歸神情漠然,對莫妄語淡淡道:“幫你。”
金滿堂:“……”
“你看你看!”莫妄語立刻拿著雞毛當令箭,得意道:“聽見了嗎?顧道長是來幫我的!如果顧道長是來幫你,那當然是處于仁義道德;但他是來幫我的,就是我們無修派外援。你得再加一倍酬勞。”
金滿堂無言以對。他倒是不心疼什么錢,金山天門,命里帶財,別的沒有,就是有錢。真正令他不爽的就是,這兩人站在他面前卿卿我我,讓他油然而生一種孤家寡人的孤苦寂寥之感。他無奈道:“得,得,看把你給慣的,莫妄語,你再這么下去,總有一天會被人打死的。”
莫妄語道:“打死的事兒以后再說,現在趕緊找點吃的,搞不好先餓死了。”
“真的是!我服你了!”
金滿堂嘴上罵罵咧咧,但還是派人給莫妄語和顧風歸二人張羅了一桌吃食,準備了一些金山天門的地道小吃。
金山天門處處金碧輝煌,茅坑都貼了一層金片,莫妄語猜想,會不會連吃食也全是用金子做的?然而當飯菜端上來的時候,他是真的心服口服,因為這里的吃食,無論是紅燒豬蹄、還是軟糯鳳爪,上頭統統點綴了一層金箔紙,端上來金光璀璨。
看著眼前這冒著金光的佳肴,又想起前些天無修派如何艱難困苦,后廚鐵鍋中白開水一樣的粥飯,莫妄語不由悲從中來,直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同人不同命兮!悲嘆完,他立刻靈敏地將菜肴上的金箔紙一一捻走,收入袋中。
飯桌上,金滿堂一邊呷菜,一邊陸陸續續同大家講了講金家都有些什么人。
最先要說的,當然是金山天門掌門金天龍。可金滿堂是金天龍的兒子,兒子在背后不可亂說老子,于是不提金天龍,先說了說現在在金山天門住著的,并有名號的,幾房老婆。
大房這一支是金滿堂和金悅星兩人,也暫且不提。
二房是兩個女兒,三房是一個兒子,四方是一兒一女,五房是三男二女。其中三方的兒子年齡太小,上月初七剛辦了滿月酒;五房雖然兒女多,但多病早夭,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十歲,女兒十一。
所以這么粗粗算下來,只有二房的兩個姐妹,以及四方的一位小弟一位妹妹年齡與金滿堂和金悅星相仿。
因為金悅星幼時年幼多病,金天龍給她算命,算出她喜與屬虎的人一起,而金家只有二房太太屬虎,金悅星十歲之前,一直在二房太太身邊長大,與兩位姐妹關系甚好,這次上山,便是和她們三人一同。
與四房太太這一分支,關系則不怎么融洽。
金滿堂如實說道:“金悅晨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比我小兩歲,靈根不錯,是個可塑之才,很得我父親寵愛。但家中畢竟我是長子,縱然四娘他們有不服氣的地方,也不敢沖我來,于是全撒在金悅星身上去了。
“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海外除妖,回來后發現星兒病得厲害,一查才知,那群千殺的混蛋,竟然趁我不在,將我妹子吃的保命藥掉了包,要將她害死!我實在生氣,沖到他們院里去,當著四娘的面,給了他們家那小丫頭一巴掌。我告訴他們,我金滿堂不是什么好人,只知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們如何待我和我妹子,日后我便如何待你們。四娘嚇得大哭一場,也病了個把月,害我挨了我爹的一大耳刮子。
“這事之前,如果表面上還裝一下兄友弟恭,這件事之后,就完全撕破臉了。”金滿堂說道。
莫妄語聽完金滿堂家中剪不清、理還亂的家族史后,問:“現在你最懷疑的人就是四娘屋里的人?”
金滿堂沒有否認,但說道:“金悅晨心眼雖然壞,但能力真不怎么樣。我四娘這一支是普通人,這么多代,也就出了金悅晨這一個能修道的苗苗,所以根基實在淺。就算他想動用魔道邪術,他也不會,更沒有人能告訴他。”
莫妄語聽完,覺得言之有理,又想了想,問:“那么金小姐有什么和男子相見的機會?”
金滿堂道:“沒什么機會,她身體不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身邊都是認識的人。”
莫妄語道:“原來是兔子在偷吃窩邊草。”
金滿堂道:“可以這么說吧。”
莫妄語搖搖頭,道:“要我說,娶老婆還是娶一個的好。一生一世一雙人,省了多少麻煩。”
一直沉默思索地顧風歸開口道:“你想娶妻?”
莫妄語被顧風歸突然一問,愣是問紅了臉,他尷尬地摸了摸耳朵,道:“嗯?有誰不想呢?”
正說著,這時屋里突然進來了一個人。這人一身金絲錦衣,面相天圓地方不怒自威,鼻梁骨很粗,中間突起一個小結,鼻尖呈鷹鉤狀,眉宇同金滿堂有幾分相似。
“堂兒。”
那人叫了金滿堂一聲,只見金滿堂立刻哐當一聲,在這人腳邊跪下,低聲道:“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