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靈冷冰冰地盯著莫妄語。
莫妄語眼光不閃,接著他的目光。顧風歸的眼皮很薄,很白,上面有淺淡細碎的青色血管,淺藍色玻璃珠似的眼眸里卻跳動著一團強烈的火,似乎要將他一口吞入腹中。但很快的,這雙過于激烈以至于近乎脆弱的藍眼睛垂了下去,再次避開了他的目光。
“看劍。”莫妄語不再多言,一拍劍鞘,騰空躍了出去。
紅如火焰的刀刃刮向顧風歸耳側低垂的淺色碎發,一根頭發飄了起來,顧風歸挺拔的上身往左一偏,躲開來勢洶洶的劍鋒,兩根白皙的手指夾住莫妄語熊熊燃燒的刀刃,低聲道:“我說過,你打不過我。”
莫妄語嘴角往上一揚,瞇起眼,笑了起來,道:“還沒過招呢,說什么大話。輸了可不要哭鼻子!”他猛地往回抽劍,刷刷甩出一串琉璃似的煙花,然后左手兩指往劍口一擦,劍光中兩眼血紅,再次舉劍向顧風歸刺了過去。
大廳前這一陣打斗,很快便引來了青城山一眾弟子簇擁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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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顧風歸雖然修為極高,但他常年在海外降妖,甚少露面,僅有年末清談才會出席,極其神秘,修為究竟如何,也只存在江湖傳說之中。所以大家都想借此機會好好開下眼界。
“排好隊排好隊,個高的站后面點……”顧左尹捧了一把香茗茶,坐在一張黃藤椅上觀戰。他也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學習機會,邊看邊對大家提點道:“難得的機會,大家都好好看看你們大師兄是如何用劍的,學著點學著點。”
“是師父!”
“這就是無修派的‘一燈照世’嗎?當真厲害!”
“那是當然,”資歷稍深的弟子說道:“無修閑人平日雖不問江湖事,但能成開宗立派的師尊,自然道行極深了。”
大家小聲議論。打到酣暢處,有弟子出聲問道,“師父,您說我們青城仙府的‘天寒不渡’,對上無修派的‘一燈照世’,孰優孰劣?”
顧左尹道:“陰陽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我們青城五行屬水,無修派五行屬火。但滔滔江海能撲滅火苗,熊熊烈火也能烤干晨曦朝露。所以兩者絕無優劣之分,只有道行修為高低。”
弟子立刻又問:“那大師兄和無修派的這位莫師兄,兩位師兄又誰勝誰負呢?”
大廳前的光景,被一紅一青兩道明光分成兩半。一片赤紅霞光當中,莫妄語召出一條火龍,火龍繞著他的肩膀和手臂而上,不斷噴出巨大的火焰,將滿地白雪灼燒出大小不一的坑洼。與之相對的一片無盡青白里,顧風歸默立期間,后背顯出一只龐大的冰麒麟,數百只無眼的冰錐懸浮在他周身,宛如一方密不透風的屏障。
顧風歸修為如何,作為師父,顧左尹再清楚不過。顧風歸靈根極佳,而且相當純凈,不存半點雜念,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上好苗子。而天資再佳也需苦練,顧風歸除了天賦異稟之外,還有一條道走到黑的韌勁兒。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練便是十余年,到現在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卻是這一輩人中翹楚,一騎絕塵,無人能及。
反觀莫妄語,這孩子出招顧左尹倒是頭一回見。沒曾想,這表面看起來不大穩重、愛哭愛鬧愛做鬼臉的少年,一旦握上那柄飛虹劍,立刻眼中冒火,殺氣四起。
他的出招極其干凈利落,舉重若輕。該收的時候收,絕不戀戰;該狠的時候狠,吃人碎骨,收放之間,環環相扣,酣暢淋漓,頗有幾分無修閑人那糟老頭年輕時的風采,與他愛徒一時瑜亮,難分伯仲。
但若硬要一分高低,顧風歸還是勝了一籌。顧左尹歸因于顧風歸年長一歲,這多出一年的修行,不僅讓顧風歸的修為更加精深,也增益了經驗,磨煉了性子。所以出招穩重,不急不躁。唯一的變數在于,顧風歸收了勁道,只守不攻,說是比武,卻更像是陪著友人打鬧,不肯出手傷人。這便給對面人遞去了一把刀子。所以誰贏誰輸,實在難以預料。
“誰勝誰負?”顧左尹一捋下巴上白蒼蒼的胡須,悠悠道:“這還當真難說。”
“祭!”莫妄語翻身后跳,躍至長虹劍劍尖之上。
莫妄語不是蠢蛋,恰恰相反,他機敏伶俐絕不在顧風歸之下。所以同顧風歸幾招下來,已看出他遲遲不肯暴露自己真正的水平,而是敷衍了事。于是他心中一動,便下狠招,想辦法硬逼顧風歸出手。
他運轉丹田靈氣,低嘯一聲,體內一團火焰噴涌而出,在他肉|身外形成一只飛旋著的火龍。那龍頭咆哮,龍身盤旋,龍爪有力,他站在那巨龍之中,猶如天降戰神。地上半人高的積雪還沒來得及融化成水,便蒸發成霧,莫妄語手中長虹劍破開重重霧氣,直刺向顧風歸的左肩。
青城仙府五行屬水,怕猛火,此時火光沖天,半空中充滿炎炎熱氣,膽子稍小,道行尚淺的弟子,已經受不了的縮在了后面。
顧左尹在一旁觀這戰事,本沒將這小孩子拉頭花的小事放在心上,但此時一窺莫妄語的實力,委實震驚。
無修閑人臨走前拜托他照料自己門下弟子,提到大弟子莫妄語時,說此時的莫妄語才剛剛修煉到“一燈照世”的第三重天。“一燈照世”共有九重天,這行路才至三分之一處,便如此可怕,可想而知,這最后一重將是何等的毀天滅地?
但顧左尹僅僅訝異了一下,并沒有動作,更沒有暗中助力顧風歸。名門正派之人,愿賭服輸,被打敗了便是被打敗了,沒什么好丟臉的,他也想看看如今的顧風歸道行又到了什么境界。
只見白茫茫中,霧氣散開,顧風歸長袖翻轉,左右手雙手合十,食指畫撇抹揦,周身顯出一層銀藍色冰罩同那火龍狠狠撞在一起,地面哄哄震動,一條雪脈隆起,地龍似的逼至莫妄語面前。
莫妄語只覺自己丹田一顫,右腳和顧風歸同時往后退了一步。這一大招出去,沒有打得顧風歸滿地找牙,他非但不惱,反而生出了一種棋逢知己的暢然,他沖顧風歸大呼一聲:“顧道長,漂亮啊!”然后上身一轉,劍鋒反挑,沖顧風歸飛了過去。
這次顧風歸終于出劍了,他那柄劍刀刃映雪,鐺鐺兩聲抵在莫妄語劍鋒上,然后緊接著手肘發力,向外一震,一股冰冷刺骨的氣流頓時擊打在莫妄語的手腕上。
莫妄語虎口發麻,隱隱知道顧風歸功力絕對在他之上。
打是打不過了,莫妄語輸也要輸得驚天動地。他玩心大起,故意借顧風歸擊過來的勁道往后一躲,左側拋出一破綻,讓腹部受敵。
果然,顧風歸眼眸一沉,急速收了劍勢,生怕傷人一分。
莫妄語見人上當,連忙趁機一把抓上了顧風歸的手腕。
顧風歸大驚,慌忙掙手,道:“你做甚!”
“嘖嘖,顧道長,”莫妄語似笑非笑道:“你怎么脈搏跳得這么快啊……”
“你……”顧風歸好似亂了分寸,耳尖滴血,一雙菱形的嘴唇也因為惱火劇烈顫抖起來,“放手。”
“不放!”
“放開!”顧風歸猛地抽回手去,匆忙轉身提劍便走。
“顧風歸,你別走啊!”莫妄語在他身后得寸進尺道:“接著打啊!來啊!”
“比武點到為止,”顧左尹站在一邊觀賞完莫妄語狠毆自己的親徒弟后,終于出聲打圓場。他打發觀戰的眾弟子退下,囑咐此次觀戰機會難得,回去一定要好好復盤,吸取經驗。然后又領著莫妄語回大廳喝茶。
“沒想到莫小友修為這么高,不虧是無修閑人愛徒。”顧左尹樂呵呵道。
莫妄語牛飲似的一口喝完他們青城仙府特產大紅袍,又看見面前果盤上盛了一把雪堆子似的冬瓜糖。他抓了一枚,塞進嘴里,嘗著味道不錯,又抓了一把,揣入懷中。他吃完糖,也不跟顧左尹瞎掰,開口便道:“慈尊,您跟我說實話,我家師尊到底去哪兒了?”
顧左尹面上一僵,無修閑人臨走前的確來找過他,但他沒想到這件事竟然被這小子一猜就猜中了。他知道這是個機靈人,沒必要跟他兜圈子,于是干脆放棄絞盡腦汁地編謊,給莫妄語又推了一杯茶去,柔聲道:“你師尊臨走前沒說這個。”
“他同您說什么了?”
“自然是一些讓我幫忙照顧的話了,”顧左尹溫和地說:“我同你們師尊交情頗深,現在你們師尊不在,我自會好好關照你們。我聽說,無修派現在囊中羞澀,缺衣少糧,十分艱難。我聽了非常過意不去,于是想幫你們一把。”
莫妄語眉梢一抬,頗有傲氣道:“我們無修派頂天立地,用不著誰照顧、關照。”
“不必照顧自然更好。”顧左尹愣了一愣,又好脾氣道,“但少年郎,你別不肯聽我這糟老頭的話。再頂天立地的人,必要的時候也需要一個幫手,現世百魔橫出,不甚太平,遇著麻煩事兒了,也別一個人硬抗。”
莫妄語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又塞了一塊糖瓜,腮幫子鼓起了一只泡。
顧左尹見莫妄語冥頑不化,油鹽不進,說什么也不愿接受他的這份好意。他一方面在心里罵了一句無修閑人帶的是個什么徒弟,脾氣性子就是茅坑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簡直跟他一模一樣;另一方面又有些佩服,少年的骨氣,能扛山河,能抗日月,無修派有這樣的弟子,也算后繼有人了。
吃罷一盞茶,又閑聊小坐半晌,顧左尹要留莫妄語吃頓家宴。莫妄語卻嘆了口氣,婉拒道:“晚飯真的不是不想吃,而是不能吃,你們是不知道我家里那群師弟們,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出來這些日,再不回去看看,他們能給我把天掀了,我真得趕回去了。”
顧左尹便道:“莫小友,那我就不留你了。顧靈,送送。”
顧風歸出面護送莫妄語到他來的地方,手一揮,召來一團白雪似的霞云,輕飄飄地落在他面前。
莫妄語第一次見這玩意兒,有些稀奇,跳上去后,發現那云又柔又軟,寬敞舒服,他在里面打了一個滾,說:“哈,這東西有意思。”
顧左尹笑道:“此云能瞬行百里,若日后有什么麻煩事,小友召來霞云,來見我們便是。我若不在,我的徒兒顧風歸也是一樣。”他見顧風歸不答,又喚了一聲:“顧靈?”
“是。”顧風歸應聲道。
“哈哈,”莫妄語托著腮,笑盈盈地趴在那白云上對顧風歸說:“顧靈,你拳腳功夫不錯,我知道你今天是讓著我,有機會再切磋切磋,我會來找你的,等我啊。”說罷云朵一閃,呼呼地躥到天上。
“行了,走吧。”顧左尹帶領弟子離開。
其他人漸漸散了,只有顧風歸一人默立原地。
他看了一眼那人消失的方向,招了招衣袖,細不可聞地低聲輕語道:“到現在,也改不了說空話的壞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