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等修士住的偏房里, 突然飛進一道金絲線。金絲線直擊在帷幔內一道影子上,緊接“砰”地一聲響,一個灰撲撲的人從陰影里滾了出來。
“該死的臭小子。”金滿堂怒不可恕, 狠抓著那人頭發, 硬生生從床上拖了下來。
那人的臉頓時暴露在月光之下, 他穿了一身灰撲撲罩衣, 腦門被撞出了一只大洞, 汩汩往外流血,流得滿臉都是,迷住了眼珠。即便如此狼狽, 依然能依稀看出這人模樣秀氣,與金滿堂這種口中整日喊打喊殺的老大粗有著云壤之別, 也難怪體弱多病的金悅星一見傾心了。
“哥哥, 哥哥!”床上帷帳中, 還出來一人。金悅星蓬亂著頭發,單薄的內衣外披著錦被, 衣衫不整地撲過去要救那小子。
金滿堂將金悅星往邊上一推,大吼道:“你給我回去。”
金悅星被推得一個趔趄,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金滿堂喝道:“不許再哭了,哭有什么用?”
見金滿堂心若磐石,金悅星“哇”地一身撲進莫妄語懷里, 哭訴道:“莫道長, 求您了, 幫幫我們吧, 我哥哥會把他殺了的?!?
“金小姐, ”莫妄語嚇了一跳,他也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放, 僵直著手臂,笨拙地拍了拍金悅星的背,勸慰道:“冷靜一點,金少主是個理性的人,不會殺人的……”
莫妄語話音剛落,便見金滿堂將手中的銅錢劍一豎,往這人心口上扎去。
“誒!”
這人別說什么靈力修為,就算在普通人里,都算得上身材孱弱。金滿堂這一劍下去,他真要見閻王。莫妄語連忙亮劍,劍鋒插地,劍氣嗖地將人震了出去。那小個子男人擦著地面滾出去很遠,狠撞在一邊的桌角上。而金滿堂手中銅錢劍,劍尖沒入土中近半寸。
金滿堂語氣不善,道:“莫妄語,這是我自家事,你別逼我跟你動手?!?
莫妄語好聲好氣道:“爺,您是我大爺行不行?剛剛不是說好了不發瘋的嗎?這人跟金小姐關系匪淺,很有可能那日他也上了山。你把我唯一的線索給殺了,要我怎么賺錢?”
金滿堂這才恢復了一點理性,握著劍,氣呼呼地半跪在原地。
莫妄語便接著說:“而且你剛剛不還答應了我么?不發瘋?!?
“好,我不發瘋?!苯饾M堂收了劍,踢了踢那小子的腿,粗聲粗氣道:“說話?!?
“說……說什么?”那小子一臉迷茫。
“你知道什么就說什么。”金滿堂道。
“我……我叫屠鴻禎?!边@小子也是慌了神。他不知道金滿堂到底要問什么,于是干脆自報家門。
“鴻禎……”金悅星哭哭啼啼地撲過去,將那人抱在懷里,用手中的帕子按住那涓涓涌動的傷口。
金滿堂見這畫面,更是氣得要殺人。但莫妄語不許他殺,他只能轉過身去,不看這兩人了。
莫妄語替金滿堂問金悅星道,“他是什么身份?”
金悅星說:“他是修士?!?
“你們府上的?”莫妄語困惑道:“那他為什么看起來這么窮?”
金悅星道:“因為他靈根低劣……”
凡世間,人被分作了三六九等,就算修仙,也逃不開高低貴賤,有的人天生靈根優越,一修行便成名士;而有的人天資愚鈍,再怎么刻苦修行,也只能是一名勤勤懇懇的下等修士。
像這位名叫屠鴻禎的小伙子,他就屬于那倒霉的后者。有那么一點點靈根,于是不甘心當一個普通人,可那靈根又不足以助他成仙,于是只能在金山天門門下討份雜役的差事,聊以度日。
莫妄語點了點頭,又問那人:“那日金小姐上山燒香,可是想跟你相會?”
“我……”屠鴻禎當然不敢說實話,驚恐地看向金滿堂。
金滿堂腦門上青筋大爆,又要殺人了。
這個沒有第一時間拒絕的反應,其實已經給了莫妄語答案。莫妄語便接著盤問:“你上山后,可注意到什么奇怪之處?”
金滿堂沉著臉,提劍過來,用劍柄朝那小子腦門上敲了敲,道:“給我老老實實說真話?!?
“我真的不知道,”
金滿堂又是一劍,往那人腦袋后的木柜上扎出一只碗大的窟窿,“再想?!?
那人一臉恐慌,道:“我真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金滿堂見這人這般恐嚇也不肯說,問無可問,又怕他說的是實話,心中一陣煩悶。這時突然聽見身后一陣噼里啪啦亂響,回頭一看,莫妄語竟抬了一面椅子,在屠鴻禎面前坐下了。
屠鴻禎慌張地將他看著,金滿堂也是一臉疑惑。
莫妄語露出笑容,他克制地壓了壓嘴角,保證這個笑看起來是善良的?!斑@位小友別激動嘛,”他好脾氣地說:“我也不是不信你說的話,你說沒上山,那就沒上山吧,畢竟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你在山上對不對?我呢,就是有件事兒想問問你……”
屠鴻禎被莫妄語騙了個徹底,真以為這是個比金滿堂更好對付的主兒。他稍稍放下戒心,信任道:“什么,什么事,莫道長請問。”
莫妄語依舊笑盈盈地,說:“我就想問問,您的佩劍呢?”
屠鴻禎臉色頓時慘白,像是從水里撈出的一張白紙。
初上金山時,這人手中就沒有佩劍。
那時莫妄語心中雖然古怪,但并沒有想明白是為什么,直到找到那枚銅錢之后。
為什么不帶佩劍,因為那柄銅錢劍少了一枚銅錢。
“好小子!好小子!”
金滿堂如夢初醒,銅錢劍狠狠往屠鴻禎腦后的桌上砸出一只碗大的窟窿。
“我我我……”屠鴻禎舌頭像是被人抓住了,整張臉由白便成紫紅,脖子粗大了整整一圈,“我冤枉?。 ?
莫妄語淡淡地說:“我還沒有說完?!?
他干脆地打斷屠鴻禎地啼哭,舉起了一根食指,“甲:魔陣陣眼寶器,取自你們金山天府銅錢劍上的一枚銅錢。而在幾乎完全相同的時間,你的佩劍不見了、壞了、沒有了,我不信世上會有這種巧合?!?
“乙,”莫妄語豎起第二根手指:“眾所周知,金家大小姐去金山上香后丟了半條性命,這種情形下,常人應該都會擔憂上山撞見怨邪、邪陣之物,而你沒有劍還敢上山,究竟是因為膽子太大了,還是因為本來就沒有什么好怕的?”
“我……”
“丙,”莫妄語豎起第三根手指:“金山上陣法眾多,上了山后再沒有活著出來的,即便這次我和顧道長二人同時破陣,也都差點被困死在山上。而你的修為不可能比顧道長更高明,又是如何在與金小姐幽會后毫發無傷的從山上下來?”
莫妄語列完三點,手指在半空中畫了個圈,召來已縮成短匕首形狀的飛虹劍,在手中把玩。他用“我就看你怎么編”的目光憐愛地看著屠鴻禎,說:“以上三點,如果你能解釋清楚其中一點,我就不為難你?!?
屠鴻禎不斷深呼吸,說:“我,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行為突然看起來這么可疑,您這么說,我真的自己都蒙了。我的劍是自己壞掉的,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有一早上,我出門的時候帶上劍,結果剛一握上,那銅錢就全散了,我當時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的修為出了什么岔子,但運過氣后,并沒察覺身體有什么差池。于是也沒去細數那銅錢的數目,并不知道其中少了一粒,只是將它們收在匣子里,打算日后慢慢用靈力再鑄一把?!?
“你的意思是,”莫妄語說:“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劍是怎么壞的?”
“是的?!蓖励櫟澾B連點頭。
莫妄語沉默不語,根據金滿堂的說法,這種情況并不是不存在,所以屠鴻禎有一半的可能性并沒有撒謊。而且這個故事聽起來實在普通,反而不像是故意編造出來的。
“這么大一件事,你怎么不稟告,讓人重新給你配銅錢?”金滿堂質問道。
屠鴻禎訕訕一笑,說:“金少主是天之驕子,若是您的寶器出現問題,當然會有人幫您重新換新銅錢,可像我們這些下等修士,每一枚銅錢都極其珍貴,弄掉了、弄壞了,可就再也沒有了,哪兒有人重新給我們配呢?”
金滿堂沒再說話,他依然將信將疑,但對于這個解釋,他并沒有挑出毛病。他扣了扣桌子,道:“那第二個呢?”
屠鴻禎有些慚愧道:“說老實話,其實一般像我們這樣的小嘍啰,關鍵時候是排不上什么用場的。每次降妖除魔,我都是躲在師兄師弟們的后面,他們出招就行了,從來沒碰上過麻煩。如果運氣好,還能撿著一些他們不要的法器呢!所以這次上山,我雖然有些發憷,但想金少主、莫道長、顧道長這樣的高手都去了,我應該……應該又能撿些法器……”
莫妄語幾乎被他的這番寒酸話氣笑了,豎起大拇指道:“屠兄會做買賣。”
屠鴻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再就是第三個了?!蓖励櫟澃櫰鹈?,說:“這個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本是想同金小姐在山上見面的。金小姐說,我們金山,又叫楠香山,是姻緣山……”他警惕地看了看金滿堂,說:“她說,她的兄長是絕對不會喜歡我的,所以我若想跟她一生一世在一起,只能求,只能求天神庇護了……但上山后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睡著了,醒來后就下了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可以了吧!”金悅星突然將渾身沾血的屠鴻禎抱進懷中,憤怒道:“你們可盤問完了?”她目光尖銳地看向莫妄語,說:“莫道長,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您剛剛說了,只要你的三個疑問,鴻禎能答出其中一點,就再不為難他,他現在三點全答了,你們還想怎么樣?我跟你們說,他跟祭魔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答是答了,”金滿堂道:“但信不信由我說的算,我看這小子,就是滿口胡言亂語、胡說八道?!彼薏坏盟毫诉@張嘴,憤憤道:“星兒,你還不明白嗎?這臭小子就是靠這張嘴,靠這張嘴說甜言蜜語騙了你的心!”
他一把提上屠鴻禎的后衣領,強硬地將他從金悅星懷里拖出來,“在我看來,這小子還是脫不了干系,必須關進地牢嚴加看管。”
“不要,不要?。 苯鹕教扉T的地牢可不是普通的地牢。屠鴻禎好似聽見了什么十八層地獄,驚若寒蟬,兩腿打顫。他向金悅星伸出手臂,“小姐,小姐救我?!?
金悅星趴在地上,幾乎要哭暈過去,半晌不能起身。
屋子里鬧哄哄的,鬼哭狼嚎此起彼伏。
莫妄語像一尊雕塑似的默坐其中,長眉微蹙,在眉心形成一條淺淡的紋路。為什么人抓到了,還是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現了紕漏?可不可能,屠鴻禎沒有撒謊?
自從踏入金山天門之后的一幕幕,此時好似一片又一片金黃色的楓葉,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盤旋。先是驅魔、再是招魂、最后破陣,這一環扣一環的計謀,將他們套得死死的。
他們依然在明處,而那個人在暗處。
就好像蒙著眼睛獨自行走,永遠有無數雙眼睛在看不見的黑暗里窺探著他的背影。
莫妄語突然在混沌中抓住了一絲清明。
他錯了,真的錯了,有一點巨大的疏漏就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卻視而不見。
他站起身,握住啼哭著的金悅星手腕上的命門,溫和地將她扶了起來。
“金少主?!彼_口喚住金滿堂。
金滿堂:“什么?”
“不必抓他了?!蹦Z說。
“為什么?”
“屠鴻禎沒有說謊,”他轉頭看向了金悅星。明明方才哀嚎了半晌的一雙燕眼,此時卻依舊清亮。
他清了清嗓子,柔聲道:“金小姐?!?
握住的手腕中,金悅星的脈搏劇烈地跳動。
“莫道長,男女授受不親,您這是作甚?”
莫妄語撩起眼皮,淡淡道:“我只想問,我從來沒有在你面前說過‘祭魔’二字,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