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妄語額角幾乎滲出汗來, 他定了定神,又問:“兇器,兇器是什么?”
金滿堂回答道:“兇器倒很普通, 不過是一把匕首。”
“什么樣的匕首?”莫妄語問。
“這就不得而知了……”金滿堂搖了搖頭說:“大概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大廳里沒什么可看, 又轉了一圈后, 改道去書房找找有沒有被遺漏的線索。書房建在西側, 推門進去, 傍晚光線有些微弱,飄著厚重的灰塵,空間狹窄。
莫妄語一進去鼻子便瘙癢起來, 嗆得直咳嗽。他難受得揉了揉鼻子,讓幾個小孩在屋外待著, 將帶著的干糧分了, 讓顧風歸的師弟們幫忙照看, 自己一個人進入房間。
放了十年的書長滿了蛀蟲,一本本錯落有致的擺放在書架上。莫妄語俯身從書柜里隨手抽出幾本書冊。這戶人家的老爺應該是個規規矩矩的老學究, 藏書多是《論語》、《史記》、《左傳》之類的大部頭,既不見市井間奇聞異事,更不見邪魔外道。
莫妄語翻了翻書頁,突然考究的線裝書里飄落出幾頁畫報,竟然是幾張不怎么規矩, 衣衫輕薄, 舉止奔放的仕女圖。
“嗤!”莫妄語瞧見, 嗤笑一聲。瞇眼好好看了看, 的確就畫報, 沒別的什么。
他毫無感覺地要將書卷放回原處,抬眼卻撞見一根蒼白的手指輕輕抵在一冊《楚辭》書脊上。莫妄語心中微顫, 不消抬頭看,便能猜中這手指的主人是誰。圓弧的指尖干凈一塵不緇,然而這只白玉無瑕的手背上有一片圓形的疤。一個多月,那處傷口到底長好了。
方才不覺有異的畫紙在懷中頓時像著火了一樣燙手。
他慌亂將書往原位塞,然而這本書原來位置被倒下的書占了個嚴嚴實實,怎么也塞不回去。
那只白皙的手便又覆上來了,蓋在他手中握著的書脊上,然后輕輕往里一推,書卷物回原處。然而那張畫紙卻被擠得更突出。
莫妄語欲蓋彌彰地要用手遮,顧風歸眸色一暗,搶先抽了出來。
“我,我沒看!”莫妄語莫名心虛,雙手舉天。
其實這種畫報,看了就看了,能怎么樣?正是血氣方剛的大男人,有誰不愛看仕女圖呢?不愛看的才腦子有毛病!心里有鬼!他臉皮本是要稍厚一些的,大大方方承認本沒什么,但此時對上那雙冰藍色眼睛,總覺氣短了些。
莫妄語心中叫苦不迭,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難不成顧風歸摸自己額頭的時候給他下了蠱,鬧得他動不動就上躥下跳。
顧風歸撩起眼皮,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越發清冽了,冷漠得像一把寒光凜凜的霜刀。顧風歸不咸不淡地說:“原來莫道長喜歡看這樣的?”
莫妄語哪兒愛看著種?說老實話,他天生對那檔子事兒沒多大興趣。小姑娘,漂亮是漂亮,特別漂亮的,多看個幾眼,討個心里舒服就夠了,一百本仕女圖放在他面前,真的還不如一本劍譜對他有誘惑力。
但話到嘴邊,他立刻覺得變了味兒。心里又被昨晚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事件弄得七上八下,虛得很,于是一摸鼻尖,嘴硬道:“當然愛看,我,我天天看,夜夜看,難道顧道長不愛看?”
顧風歸沒有立刻說話。他看起來很安靜,又太安靜了。那過于白皙的臉頰融進了窗外微弱的夕陽里,俊朗而深刻的輪廓被夕陽細心描出了一層光。他安靜地眨了眨眼,纖長而卷曲的睫毛鎧甲一樣遮蓋住他淺藍色瞳仁,也完美的藏匿了他全部的情緒。
他不動聲色,只是點了點頭,然后將那張仕女圖整整齊齊地折了起來,放在了莫妄語懷里。
莫妄語猜不透顧風歸道在想什么,這個動作卻讓他感覺難受了。他胡亂將那仕女圖一揉,硬塞進了書架的角落里。“對了,”他聳了聳肩,無所謂地說:“昨天晚上的事,還沒跟你說一聲謝。你還是把躺椅讓給我了。我睡相不好,顧道長沒看我笑話吧?”
“沒有,”顧風歸淡淡地說:“莫道長睡著的時候很安靜。”
“是嗎?”莫妄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我師尊一直說我睡覺愛動彈,沒嚇到顧道長就好……顧道長昨晚睡得可好?”莫妄語趁這機會抬頭細細觀察顧風歸,故意說:“我看顧道長眼皮都青了。”這話當然是假話,顧風歸何等修為?即便一宿未眠,此時面色如常,跟他對打粗略預估,還是個五五開。
顧風歸淡淡道:“莫道長說笑了。”
“你們在這兒嘰里咕嚕說啥呢?”金滿堂突然從書架后來半個腦袋道。
莫妄語按了按眉心,敢情這么半天,就金滿堂一個人在好好收集證據。他心虛地低頭佯裝翻書,將書翻得嘩啦嘩啦響,道:“沒說什么,你,你查到了什么了?”
金滿堂揚了揚手里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說:“我找到這戶人家的族譜了。”
族譜是非常重要地信息,他們可以根據族譜找出跟這家人有關系的所有族人。大多數滅門慘案都是自家人下手,所以他們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其中。
莫妄語說:“拿來看看。”金滿堂將書飛了過去。
莫妄語一目十行,飛速翻閱。這戶人家姓曾,老爺叫曾成周,膝下一共有三雙兒女,其中一個早夭。五個孩子年齡都很接近,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只有六歲。除了最小的一個,叫曾高行,是二夫人所出,剩下幾個全是大夫人所生。族譜的邊邊角角還留有一些批注,多是一些門當戶對人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大概是預備成年后合婚所用。
其中,曾高行的名字旁邊卻寫了兩個生日。一個生日是臘月初七,但用墨筆劃掉了,用朱筆另寫了一個正月初三。
金滿堂走了過來,在曾高行名下點了點,道:“這小子有點問題。”
“怎么說?”莫妄語問。
金滿堂瞥了莫妄語一眼,搖搖頭,道:“像你這種出生,當然不懂了。像我們這種大戶人家出生的,都講一個嫡庶有別。大老婆生的呢,就是嫡子,能繼承這萬千家業;而小老婆生的呢,就是庶子,在家里沒什么地位,早早就會被趕出去討生活。這個曾高行,是曾家唯一的庶子,又是老幺,你說他的這些哥哥姐姐、大娘,不欺負他,欺負誰去?”
莫妄語若有所思,他的確不懂這種大家庭里的勾心斗角。金滿堂說出來的想法乍一看似乎有那么點道理,但按照這個思路深了想,又有些地方解釋不通了。
莫妄語道:“你的意思是,你覺得是曾高行干的?”
金滿堂振振有詞道:“沒錯。”
莫妄語道:“如果是因為分家產而內斗,二夫人的死該怎么說呢?她可是曾高行的親生母親;其次,死亡的人數也對不上,金滿堂說當時曾家所有的少爺都列在門外了,這個怎么說?總該不會曾高行殺完自殺了,自殺前還把自己的位置安排好。光這兩點,就怎么也說不通。”
“也是,”金滿堂摸了摸下巴,“那就肯定不是他了,誒,不對,這樣他們誰都不是……”
“對,”莫妄語道:“如果他們中所有人都在這,那么恰恰說明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可能不在這兒。”
“什么意思?”金滿堂這下徹底被莫妄語繞進去了。
莫妄語便換了一種方式解釋道:“誰對這家人最了解?”
金滿堂想了想,道:“大概是周圍街坊鄰居了。”
“不對,”莫妄語搖頭道:“人只會對自己的事情感興趣。你知道你鄰居家里有幾口人,每個人又長什么模樣嗎?所以最了解這家人的只有這家人,而這家人全死在院子里了。因此他們中到底有誰,作為外人概念里是模糊的。所以當他們看見房門外有六具尸體,他們不一定真的能分清楚誰是誰。”
“哦哦哦!”金滿堂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說里面有一個可能是替身!”
莫妄語道:“我沒有說一定,我只是說不排除這一可能性。”
金滿堂撇了撇嘴,道:“我還不知道你小子嗎?一般你說的,都是對的。說實話,若不是我跟你太熟了,我真要以為這事是你干的呢。”
金滿堂這局胡說八道莫妄語只當他在打趣,并沒有放在心上。他將書卷合上,道:“而且你別忘了,你說的這個曾高行,當年事發的時候才多大,大概六歲?才比莫小丙大多少,怎么可能是他干的呢?”
天色漸晚,再不回去,就要點夜燈,這地方白天陽氣盛還能待人,就怕夜里鬼就鬧起來了。莫妄語便從書房出來。莫妄思還帶著莫小丙在門外瞎轉。莫小丙這小子,雖然除了在吃和睡上天賦異稟之外,并不算上乘的修道的好苗子,但他偏偏就有一個本事,那就是讓他周圍的人都心甘情愿的照顧他。
青城仙府那幾個小孩,雖然表面看起來是跟顧風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古板,現在也一個抱著莫小丙,另一個上樹給莫小丙摘桑葚,還有一個用青城仙府的靈符紙疊了個千紙鶴,給莫小丙抓著玩兒。
莫妄語看見有些好笑,道:“兇宅硬是被你們玩兒成了菜市場,你讓厲鬼們情何以堪?”
青城仙府那幾個孩子見顧風歸也跟著莫妄語出來,連忙不玩了,規規矩矩站著。顧風歸沒說話,只是瞥了他們一眼,領著人往外走。莫妄思連忙將莫小丙扔竹簍子里,桑葚也不要了,背好,亦步亦趨地跟在莫妄語身后,唯獨莫玉還舍不得走,被莫妄語狠狠瞪了一眼。
“話說莫道長,你能不能幫我個忙?”金滿堂大跨一步,湊近莫妄語,用手肘拱了他一下說道。
莫妄語無所謂地撓了撓耳背,歪頭道:“金少主找我幫忙?真稀奇了。”
“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金滿堂打商量道。
雖說在茶館里他是義正言辭、大義凌然,說這次不給錢他也要差,但他到底是個生意人,手里不撈上一筆,渾身都不舒服,于是難得敲竹杠的機會送到嘴邊了,不要他真怕日后會遭報應。“行啊,”莫妄語吹氣道,“看金少主的誠意如何。”他兩指一并,做出一個標準的搓手指的動作。
即便早就知道莫妄語認錢不認人,毫無良心,金滿堂此時也差點背過氣去。他們不是說好了是兄弟嗎?兄弟這么講錢嗎?當然,這話他不能說出來,因為莫妄語不僅會說,親兄弟,明算賬,還會說,什么時候跟你兄弟了?金滿堂強壓下給這座兇宅再添一筆戰績的沖動,說:“你能不能幫我跟顧道長說說,這事別查了。”
金滿堂嘀咕道:“誒,我真就是搞不明白了,那么多年以前的舊案,不過就是剛好有鬼火,還硬要查,還有什么能查的呢?人都死了,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也早不見了,想查也沒得查啊。十年的懸案啊,要是好差,能到現在還一點眉目都沒有嗎?
“也是倒霉,這事兒偏偏發生在荊南城,是我的地盤我就說了算了,可也是他們青城仙府的地盤。你也知道,青城仙府這群人,麻煩得要死,不管什么事兒,都要給你查個水落石出、清清白白。這次來的還是那個顧風歸……我家里亂七八糟你也不是不知道,星兒現在還在地牢里關著,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一口氣,我人在外頭,心真的不在外頭,真想早點趕回去算了……”
“你的意思是?”
金滿堂瞥了顧風歸一眼,見他走在前方,并沒有留意這邊的動靜,便放心地說道:“就,你就跟顧風歸說一下,這事就算了吧。你看,我們來了一兩天,到處都看了,真的沒線索,死胡同,還在這兒較個什么勁兒?現在回了茶館,對下話,一起編個說法,我回去這么說給我爹,他呢也這么回去說給他師尊,皆大歡喜,可不好?”
莫妄語聽完,嗤笑一聲,道:“這錢雖然太好賺,但我真不想坑你了。因為顧風歸肯定不會答應你的。”
“這個我知道,”金滿堂道:“所以我才找你當說客啊。難道你沒發現?只要你說的話,顧風歸都會聽。”
金滿堂嘴巴沒個把門兒的,什么話都敢說,驚得莫妄語幾乎跳起來,低喝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呢?他,他哪兒聽我的了?”
“還沒有,”金滿堂鄙視地瞥了莫妄語一眼,道:“何止是聽,他簡直什么都依你好嗎?你自己想想,出來這么久了,打過這么多次交道了,顧風歸可跟你說個一次‘不’字?”
莫妄語心一跳,越發七上八下了,似乎是這樣,但……但那是因為他并沒有提什么需要拒絕的要求,就像顧風歸也沒跟金滿堂說過一次“不”字,因為他壓根沒搭理過金滿堂。莫妄語氣急敗壞,握拳正要揍金滿堂一頓,卻聽見前方傳來一陣驚呼。
一名青城仙府的弟子滿臉驚恐地對顧風歸匯報道:“大師兄,門……這個大門,開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