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想的,不是你娘親。”
“你爹想的,不是你娘親,是你娘親的溫柔嫻雅,秀外慧中。是自小的青梅竹馬到后頭的舉案齊眉相濡以沫。”
盡歡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仍是聽不見他腳步聲的本事,輕描淡寫的幾句,配了淺淺勾著的嘴角,引得初晴方才繃緊的肩膀卸了一半力道。
抬頭望著盡歡,盈盈笑意浸滿的眸子蕩了來,卻似含著利刃鋼針一般刺的心頭腦海皆是一凜。映著日光如同玉雕冰砌般的男子,伸手取下初晴發上的一片落葉,溫潤的如同一位諄諄使者。
“展大小姐何必執著從前,既然知曉有些事問了也不會有答案,便不要再令令尊徒添傷懷了。”
輕聲慢語,帶著這人特有的清淺,在這初秋的日光下如同沉水香般緩緩滲了身子,撫平了方才因著自己的話語帶來的驚動。初晴淺笑著點了點頭,相較自己,她總是更聽盡歡的話。
“朱雀樓主正因著要為梨落上人甄選禮物忙的焦頭爛額,你自小便認得首座明白他的喜好,不去幫幫他么?”
與往常一般,小丫頭一聽雀兒有了麻煩便什么也顧不上了,急急的便跑了開去。盡歡望著她的背影遠去,緩緩的轉身望了過來。
不肯去看他,似是頭一回,自己沒法子瞧著那墨玉似的眸子,將方才自己的卑劣投映其中。
“去我那兒坐坐吧。”
聽不出語氣的一句,白衣衣袂在眼前拂過,沒有一絲多余的怪責和質問,卻比給自己一巴掌還讓人難受。跟在他身后一路默默,入了白虎樓方才細細看著四處與花云舒在時全然不同的布置。
與其說是司殺白虎,不如說更像是清雅書齋。
所有貴重古董玉器皆被撤了去,目之所及滿是書卷字畫,滿室茶香混著沉水香的淡淡,莫名的讓人心靜。
“白虎樓右使杜休拜見青龍樓主。”
抬頭看了看眼前右使打扮的男子,面生的很,瞧上去不過剛及弱冠,清秀的更像是一屆白衣書生。
“免了,這位右使瞧上去面生的很,起先在哪樓受訓的?”
杜休抬頭望了一眼盡歡,隨后說到
“杜休并非樓中弟子,千魂引總管是我義父。屬下原本不過一屆鄉野村夫,蒙月主子不棄方才能盡些綿薄之力,讓樓主見笑了。”
“哪里,英雄不論出處,右使不必妄自菲薄。以月樓主素日的眼光能選中你定是因著你的過人之處。”
“置些清淡小菜過來書齋,我與青龍樓主有話說,不用伺候。”
“是,主子。”
盡歡輕聲吩咐,杜休答應著去了,引了自己向里,南邊原本的客房砌了墻隔了,圈出一方肅靜書齋來。不過片刻功夫酒菜皆上齊了,全是素日自己喜歡的,酒在熱水中溫著,是清明釀的淡香。下人腳步利落輕巧,上了菜便全都退了下去不敢有絲毫耽擱,如此便可見往日里盡歡是如何調教的了。
盡歡抬手斟了酒,接過喝了。便再斟上一杯,依舊一語不發的飲盡。如此往復,一壺清明釀很快便空了,盡歡吩咐人抬了三壇進來,仍舊是不發一語不置一詞,任著自己澆愁。
第二壇空了的時候頓了頓,盡歡將第三壇放在了桌上。
“喝吧,白虎樓中旁的沒有,解酒藥管夠。”
握著酒壇,胸口被什么放肆的堵滿,滿的很,憋的透不過氣,墜的說不出話,只覺得身子也好,心也好,沉得要命。
眼前攏了紗的白衣緩緩的近了,近的,自己甚至能瞧見上頭暗紋織錦繡著的藤蔓紋樣。
太近了,太......
沉水香浸透了的荼白觸了鼻尖,裹進了那人朝思暮想的懷抱。
耳畔是他輕柔的聲音,如當日知曉影衛全歿之事他捂了自己雙眼時說的那句。
“哭吧。”
哭吧。
哭,嗎?
師父,師父,師父,師父,師父,師父,師父。
師父。
闔了雙眸,有什么沿著臉滾燙的墜下,停不得一般,停不下一般,涌了出來。
用帕子擦了臉,在院中站了好一會兒,眼中的紅褪了些方才進了書齋。盡歡換了衣裳坐在桌邊,盛了碗薏米百合粥遞過來。
“空著肚子喝了好些酒,吃點東西仔細晚些時候胃痛。”
點了點頭,接了粥慢慢喝著。盡歡總是如此,他從不會問,也不會在此時戲謔取笑,他會擋了自己的眼睛遮了他自己的眸子,不去看自己不想他瞧見的,關于過往在心上割下的血肉模糊。
“先生沒什么要對我說的么?”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自從盡歡任了這白虎樓主后,他的氣韻較之從前淡雅了許多,少了些微涼,著實多了些溫潤的味道。
盡歡夾了一筷子山藥牛蒡過來,聞言彎了彎嘴角。
“吃過飯,樓主可愿帶我去瞧瞧唐姑娘么?“
手上頓了頓,抬頭看著似是并不知曉他說了什么的盡歡。
“怎么?可是不方便么?”
“只是這個?”
盡歡含了一抹淡若山嵐的笑意,側了側頭
“待我想到旁的再告訴你。”
是了,他總是這般出其不意,沒有旁人那些瑣碎心思。
尊上和景漣舟不在盟中,眼線少了自然自在些。馬號牽了自己的馬過來,另一匹雪白的倒是頭回見著,這馬一瞧便是正宗的大宛駒,周身雪白唯有眉心一點紅,當真是良駒。盡歡伸手牽了,瞥了自己一眼。
“尊上上月收了幾匹好馬,我瞧著它好看便留下了,性子倒還好。不似毒步寒疾風那般烈,我取了個眉間雪的名兒,也算應景。”
“月樓主是風雅之人,起的名字也是這般雅致。”
眉間雪?怕是眉間血吧,這小蹄子現下當真是厲害得很。一路倒是未敢有尾巴跟著,這幾月來盡歡將千魂引上上下下調教的這般服帖,誰人敢造次跟來?但自己這和他的馬實是有些注目,拴在一旁的客棧處步行了一段方才進了雀兒安排的那個茶坊。
普一進去便是火鶴推的門,他們兩人自從唐馨蕊移到此處便每日輪流來看顧,也著實是辛苦。
“二位主子。”
火鶴見了自己身后的盡歡愣了愣,側身讓了。盡歡點了點頭,火鶴豎起一根食指比了比,示意噤聲。
“睡著?”
小聲問到,里頭換了薄薄的紗簾,較之上回來的時候藥氣淡了許多,隱約能瞧見里頭的人睡著。火鶴點了點頭,引著自己與盡歡在外間坐了上了茶。
“每日此時都會午間小憩?”
盡歡輕聲問到。
“是,每日午時必會安穩睡上一個時辰,這些日子減了藥量也未見不適,反而夜間是全然沒了夢魘之狀,踏實的很。比起早先兩三個時辰的覺中間還會夢魘不寧好的太多,只是吃食上比兩月前少了些。“
“精神可還好么?還有發作么?”
“一月前有一回,倒是不嚴重也未曾有大的哭鬧,只是......”
見火鶴略有些猶疑,心下便明了幾分,怕是又與裴熠辰有關。
“只是......小姐說想吃谷王府的玉寇糕,主子尋了好幾個地方,最后還是在早前老夫人喜歡的那家茶坊少主人那兒方才尋到了,小姐說那味道是一模一樣的,這些日子便日日都在吃,旁的倒是不碰了。”
谷王府的玉寇糕么......轉頭望向盡歡,雖說他神色如常,但眉間一絲卻是唯有自己瞧得出的悵然。起身隨他一同進了帷帳內,唐馨蕊一把青絲散在床沿上,烏黑油亮養的甚好,早已然沒了當初的憔悴支離,但她眉間仍是隱隱帶了一絲微青,怕仍是余毒未清。
盡歡低頭望著她,床榻上的女子比先前來的時候臉色見了些紅潤,雖說仍是纖瘦的很,但也較先前的弱不禁風好多了。
留意到唐馨蕊向來不加贅飾的耳上掛著兩個嫣紅的珊瑚耳珰,望向了身后的火鶴,火鶴輕聲說著
“從上回青主子來后,唐小姐就到處尋紅色的耳珰,戴上了便不肯摘下,日夜都這么戴著。“
“鎏金紅寶的簪子是她從前最喜歡的,珊瑚耳墜兒和紅玉髓芙蓉纏金的項鏈,襯的馨蕊白若皓雪。只是她平日總嫌累贅不肯帶,唯有那次見我的時候,方才戴了一對通紅的紅瑪瑙的耳珰,隨著她的笑在臉側晃著,晃著,像熟透了的櫻桃。”
裴熠辰的話語在耳畔響起,不覺得蹙了眉,轉頭望向盡歡,他聽著火鶴的話也是眼睫微閃。
她記得。
唐馨蕊,即便是瘋癲不覺,卻仍是記得豆蔻年華的初見。也好,如此,這苦命的女子便能如裴熠辰所愿,永遠留在了那最美的杏花微雨四月天。
出了茶坊,盡歡一路皆是默默。尋了一處茶攤,望著神思寂寥的盡歡。
“神游到何處去了?今日為何想要去看她?”
盡歡捧著手中的茶低頭望著杯中,緩緩說到
“我想要瞧得不是她。是我自己的良心。”
盡歡勾了一抹笑抬起頭,那神色瞧得人黯然。
“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到底瘋了的是唐馨蕊,還是我?“
靜靜地望著這個不過幾月便已然得了呼風喚雨本事的人兒,只覺得這問題的答案,怕是無人能答得上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