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姨娘的身子越發的不好了。早年月子里做下的病,又因著孩子早夭哭壞了眼睛,針線活做不了了。夫人的年紀比她輕些,便也不準她繼續做活,只是隨意在小姐房中幫些制點心甜羹的輕省活兒,小姐總說喜歡姨娘做的點心,甜的咸的都喜歡。姨娘原本便是蘇州人,一手點心做得格外精致可口,幼時小姐吃便在一旁看著,姨娘總會留下一塊給自己,后來小姐也總是留著了,這么一來二去似是吃的都胖了。
從小姐房中辭了,個子似是一下子就竄了起來,一般的丫鬟都比不上的碩長身量,做衣裳也是夫人單獨給做的送來,男式女式各一套,但卻從來都不碰女子的那一套,只是偶爾看見還會想起在小姐房中時候......那時候倒是比現下輕省不少。在廚房里打雜幫忙,有一把子力氣,還和姨娘有個照應,只是每回吩咐給小姐送夜宵的時候都是躲出去的,若是去送了,怕是便不想走了。
臘月初雪,為著過年忙活個不停的府中一個消息傳了又傳,說是今年老爺夫人要帶著小姐去杭州城里過年,這還是頭一回。
小姐今年十五了呢,比自己大上一個月的生辰,幼時總是纏著自己叫她姐姐。跟在她后頭稚氣十足的喚她姐姐,像個小尾巴。
老爺喜歡梅花,寒府后院種了不少,各色的梅花到了雪天好看的很,開的比春日還熱鬧,往年這時候定是和小姐一同采了梅花上的雪水泡茶的。小姐喜歡的碧螺春,下回林叔出門的時候要讓他帶回來些,切莫忘了。
這般想著便入了梅林,雖說這時候凍人的厲害,但只瞧著這些梅花心里頭就好了,指尖拂過那些嫣紅或是粉白的花瓣,就像拂過小姐被風吹的紅紅的臉。
身后是踏雪的輕響,以為是老爺屋里的丫頭來采花枝,剛要轉身讓了,猩紅的斗篷衣角就落在了眼前。
是小姐。
四個月未曾見了,她瞧上去瘦了不少,明明每日都要吃上一次夜宵的。
她,有什么不一樣了。
與四個月前不同,似是......
小姐可是有心事?
聽到自己這般問她,用擔憂的神色和語氣問她。
一千四百四十個時辰,你終于對我說話了。還好你說的第一句是這個,否則,我大約要好好修理你了。
小姐輕聲說著,她居然記得,記得有多久沒見過了。原來是一日里頭總黏在一起片刻不離的,現下倒是想說一句話都要人通傳了。
你這樣也好看。
小姐說,帶著淡淡的笑。
從前,她的笑總是大大的,像是一朵芙蓉綻開了似的好看。低頭看了看自己男子的打扮,竟是不自覺的臉熱了。
后來說了什么不記得了,仿佛是回了那時,女兒身陪著小姐自在的嬉鬧玩笑,日子過不完似的開心。
卻有一句是記得清楚的,直到現在也記得格外清楚。
小姐說她喜歡梅花,并非因著梅花凌寒傲雪,而是因著梅花與眾不同。她就是喜歡梅花的這份拼了命的與眾不同。
小姐說這話的時候,是望著我的。
這話,是對著我說的。
這一句話,記了一輩子。
三日后,老爺夫人帶著小姐出發去了杭州城,府里冷清了不少,除夕那天夜里,陪著姨娘吃過餃子服侍她喝了藥,便換上了夫人給的新衣裳站在窗邊,望著遠處杭州城里頭竄的半天高的煙火,一個人守歲。
祈福的時候燒的香好得很,說是貴人已至,百業俱興。
但只是為了小姐祈福的,只是希望她能萬事平安。
只是如此。
廚房里的婆子開玩笑,說自己的臉長得越發俊俏了,即像個小伙子,又像個漂亮姑娘。
總覺得這話是罵人,但又不好真的跟她們計較。只是每日都默默的等小姐回來。
初一那日去街上施粥,雖說是頭一回,但是這活計不難做,只不過乞兒們有許多因著天冷已經凍得拿不住粥碗了。一個老婆婆被擠得摔了碗,坐在地上掉眼淚,看不過去,拿了個新碗有捎了兩個饅頭悄悄塞給她。那婆婆千恩萬謝的喝了,一抬頭的時候卻一把抓了自己手,她干癟的手竟是那般有勁,一時間掙不開,只能任她抓著。婆婆湊近了望了半晌,方才從懷中掏出一本破破慥慥的書,縫著的線都快開了。她就這么塞了過來,搖了搖頭。念叨著孽緣啊,孽債啊便松了手,捧著那書回了攤子,再轉頭時候婆婆已經不見了。
小姐是正月十二那日回來的,外頭過了年,遠遠的瞧著小姐似是又長高了不少,雖然隔得不遠似是杭州城到底養人,她的臉上更見光暈,望上去像姨娘偷偷藏給自己的蘋果,水汪汪的甜亮。
夫人又照例給自己帶了衣裳和一些小玩意兒,手釧兒和一把小木刀,男娃子和女孩子的玩意兒都有,仍是悄悄送來的。只不過這一回送東西來的是小姐房中的翠翹。
這丫頭確實比自己靈巧,說話行動都是利落得很。只不過一雙眼睛里頭透著與小姐一樣的剛強,是個烈性的。有這樣的人護著小姐,也放心些。
漸漸地,府中開始傳了些細碎的謠言,說是小姐此次去杭州城并非是老爺拜訪舊故,而是為小姐相親去的。說是蕭家兩位公子都是青年才俊,要小姐擇一個選婿的。
青年才俊?選婿?
心里頭一陣憋悶。
可,到底是為何如此?
那天,那天晚上,原本不就已經定了心意的么?要做小姐的弟弟,要做......妹妹也好,小姐是親人,是一母同胞的親人。
所以,應該高興的,若是小姐當真是能遇到托付終身之人,自然是高興的。
心煩意亂,莫名的心煩。老爺著人喚自己過去,這些年了倒是頭一回。
換了衣裳去了前廳,老爺和夫人在那處等著,都是笑吟吟的。
大約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瞧見的老爺仍是記憶中那般模樣,書上說的豐神俊朗大約便是如此。
老爺說知道你自小與小姐交好,小姐又是自幼沒有修習武功的弱身子,是否愿意為了她修習寒家的外家拳法,以便以后方便照顧。
又驚又喜的望著夫人,見她那般深深的笑意便知曉此事定是夫人提及,甚至是力薦的。
在府中的皆是有功夫底子的,除卻自己大約便是一些丫鬟不曾修習武功了。現下老爺給的可是寒家的武功,寒家的,不傳外戚的武功,即便只是外家拳法也已經是說不出的榮耀了。
自然是愿意的,無論是功夫還是護著小姐,自然是萬般愿意的。
哪怕豁出命去,也愿意的。
學功夫,比學識字難上太多了。
已經十五了,自小便沒得什么法門練功,比尋常人還要慢上不少。加之這身子亂的很,走氣的法門也與旁人不同,總覺得一不小心便會岔了氣。這般小心翼翼的哪里可能有大成?
進展慢的很,雖說不是老爺親自教的,但府里的武師也是連連搖頭,只是未曾明說自己沒有天分罷了。
氣惱得很。
氣自己,這般沒用,如此好的機會也不
懂得把握。
姨娘見了倒是不憂心,只說勤能補拙,多練上幾遍總會能摸到方法。于是便練起來,一遍不成兩遍,兩遍不成三遍,遍不成四遍。就這么日日最早起床,最晚歇息,兩三個時辰便起身練功,整個寒家后起的弟子里頭,除了自己沒有旁人一日之內將這套拳法打上千遍。
外家拳法沒有法門,原本就會慢一些,但因著這股子擰勁兒,竟也熬到可以用掌風劈斷一臂粗的樹了。
那些原本修習了武功有些底子的人里頭也比不上,自己在一次比試中奪了頭籌。
老爺和夫人都是真心高興的,連連夸贊,只是小姐并不如此想,她每每見了只說讓自己不要過猶不及,以免傷了身子。常聽她這般勸,卻并未當真進了腦子,大約便是這股沒得成就便已然飄了起來的心智,才會讓后頭的事猝不及防的應驗。
寒家七絕是江湖獨步的功夫,但寒家卻有一條奇怪的規矩,便是寒家七絕不傳外戚。即是說若是寒家家主只有一獨女,那這武學便是決不可傳給女婿的,旁人看來這規矩怪得很,但自己卻是安心的,這樣便讓那些貪圖寒家七絕之人可以離小姐遠遠的了,這樣小姐的良人便定是真心待她的才行。但也是因著這規矩,所以寒家家主的擔子便重了不少,因著想要搶奪七絕法門的人成千上萬,若不是諸葛先生在寒家附近置了奇門遁甲不可破,成日里說不準要多少人喊打喊殺呢。
老爺的七絕似是仍未大成,不過對付江湖上的那些宵小已經足夠了,即便是未至大成,在自己看來已然是齊天一般高不可攀。
自從開始學功夫,外頭的值夜便開始輪班。每當輪到自己的時候,小姐都會送來些平日喜歡的吃食,伴著姨娘的熱菜熱湯,倒是絲毫覺不出辛苦。
越發近了,總覺得離可以護著她們守著她們的日子,越發近了。
夫人,姨娘,小姐,我想護著你們,我可以,護著你們。
那天晚上,伴著這樣的念想剛躺下,外頭便是獵獵破空之聲。
猛地坐起,即便功夫是靠勤學,但自己的耳力卻是天生的,有人闖陣。
報信的煙花在天空炸開,原本應是等著后頭增援的兄弟們過來的,但,不知怎的,竟是有人聲越發近了。
竟是破了陣?!
這不成,若是自己不攔下,里頭晚了半分,小姐和夫人......
不成。
提了劍便躍了出去,正撞見有人破了陣闖了進來,手中握著的是足有幾尺長的蛇矛。
瞧得這般眼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仗劍攔了,卻在兵器相抵的一瞬覺出了今夜怕是兇多吉少。
虎口被震得裂了,這人的內勁功夫并非自己能比得了的。決不能硬拼,否則定是要......
在他手上硬拼怕是十招都走不過。猴兒似的繞著,不能硬拼更是比不過他智取,此人已然是老江湖了,雖說蒙著面卻覺出他總能判出自己想要攻向何處。
遠處的人聲漸近,這人大吼一聲終是惱了,運了足有八分勁刺了過來,手中劍被震脫了手,這一下怕是逃不過了。蛇矛從左肩刺了進來,鎖了琵琶骨,痛的眼淚都流了出來。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想攀了上來,決不能讓此人就這般逃了。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透了身子的蛇矛一頭,緊緊地握著。那人扯了兩下,見自己是拼死的勁頭更是惱得很。
背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掌,只覺得身子某處轟的一聲,經脈也跟著一震,腔子里頭的血哽了似的,隱隱約約覺得身后支著的力道一空,眼前,是老爺的狐裘一閃,便再沒了意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