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林翎,楊應麒始終覺得有些難以琢磨。自兩人歡好以來,林翎反而盡量與楊應麒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公事上,林家初期在立場上似乎有過搖擺,但經楊應麒警告過后便老實起來,再沒犯過他的忌,并高度配合楊應麒所推行的各種涉商事務。而在私事上,林翎也始終和楊應麒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楊應麒很希望兩人的距離能再拉近一些,但林翎卻總是制造一些不太過份的隔閡——包括利益上的隔閡和情感上的隔閡——以維持目前的狀態。
“她干嘛老干這種不招人喜歡的事情?”楊應麒不懂,他忽然有些羨幕蕭鐵奴,老六身邊的女人個個對他服服帖帖的,哪一個敢給她們的主人臉色看?不過轉念一想他又覺得算了,其實他既不像蕭鐵奴那樣有大納女寵的癖好,也沒多少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上,情感上的空虛偶爾也有,但那種情況并不多。至于說到建立一個比較穩定的家庭,他卻覺得還早。
“二哥四哥六哥都不成親,憑什么要我先成親?”
“七將軍。”
這聲急報把楊應麒從私情中拉了回來:“什么事?”
“趙良嗣到了。”
楊應麒眉毛動了動,接過紙條,掃了一眼道:“好。大宋終于出兵了。他現在在什么地方?”
“正與鄧肅大人談話。”那幕僚問道:“七將軍可要見他?”
楊應麒想了想道:“不見。”
那幕僚道:“但只是由鄧大人接待,恐怕不足以令他安心。”
楊應麒道:“要安他的心的話,就讓他去見四將軍。等他會過了四將軍,再讓鄧肅跟他談具體事宜。”
那幕僚應命去后,楊應麒嘆道:“大宋的家底可真厚。敗了這么多年還有這樣的財力物力-我原以為趙官人想再次北伐至少得準各個一年半載的,沒想到說興兵便興兵。”
原來大宋宰相王稀不甘北伐大功就此擱淺,聽說耶律淳病死,便慫恿趙佶,命童貫、蔡攸治兵,以劉延慶為都統制,遣陳遘經制江、淮七路以供饋餉。雖然在短時間內就籌到大筆的錢糧,但江淮七路經過這一輪盤剝民怨又沸騰了三分。這次林翎北上,雖然沒有評議漢部的政略,卻詳詳細細地跟楊應麒述說東南七路百姓所受紛擾之苦楚,楊應麒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心里也不好受:“東南百姓因這次事情如此受苦,唉,這件事到底是對還是錯?”
然而事情干到這份上卻再容不得他回頭,眼下最迫切的事情,仍然是拿下燕京。
他召來負責燕京秘事的幕僚問:“趙觀那邊進度如何?”
那幕僚道:“趙大人己與李處溫接上了頭,李處溫收了我們的禮物,但楊樸大人、張浩大人的書信則被當場燒掉。”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他有什么新的要求么?”
那幕僚道:“要求沒說,但似乎對我們的立場有些疑惑。”
楊應麒奇道:“立場?”
那幕僚道:“他奇怪我們漢部明明是大金附屬,為何卻要他投誠大宋。”
楊應麒被這句話撞得心頭一悶,心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我們之前那種‘心照不宣’的做法開始碰到硬石頭了。”臉上卻沒在下屬面前透露半分,揮手對那幕僚道:“等趙良嗣見過四將軍,安排他到我的辦事廳與鄧肅說話。”
那幕僚問道:“七將軍要在簾后指點?”
楊應麒點頭道:“我的意思鄧肅早己知曉,何必指點’我只是想當場聽聽趙良嗣的口風
當晚鄧肅便在楊應麒日常辦公的地方與趙良嗣密談,趙良嗣透露大宋此次興師二十萬,號稱二百萬,分東西兩路進軍。有了上次慘敗的經驗,童貫這回謹慎多了,消了之前的狂妄,不求壟斷戰功,但求能順利收復燕云重拾趙佶對他的信任。而趙佶面對舉國上下的民怨士疑,也巴不得快點大功告成——只要能收復這片疆土,那他便是太祖太宗皇帝以下在開邊上功業最著的皇帝,士林就算有什么怨言也可以那這塊擋箭牌來搪塞了。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大宋朝廷對金國的期望越來越大,而童貫對歐陽適的姿態也低了三分。說到后來,趙良嗣競試探性地請求漢部出兵相助。
楊應麒吃了一驚:“童貫瘋了么?當初好不容易說得國主答應不入榆關,現在竟然要向金國借兵!這究竟是童貫的意思,還是趙佶也有這種想法?”
大宋朝廷不知是何緣故,在那次以拙劣手段收買折彥沖不成后,便一直將漢部簡單理解為大金的一部分雖然這個理解從某個層面上來說也沒錯,但漢部本身有自己的政治意志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而讓楊應麒難以理解的是,以童貫為主導的對金外交一直沒有將會寧的意志與津門的意志區分開來哪怕楊應麒在許多場合中己經給足了暗示。
直到此刻趙良嗣提出借兵的話里頭,大金與四將軍都是混著用一所以楊應麒對于童貫有意請求漢部出兵才會氣急,因為童貫眼下請求漢部出兵,等于是有意請求金國出兵-這可是楊應麒極不愿意看到的情況。他由這個提議便猜到童貫己有些氣急敗壞,所以才會冒出向金國借兵攻打燕京的念頭。
鄧肅聽到趙良嗣忽然提出這個請求也吃驚不小。他對說服楊應麒直接出兵也頗為動心,但想起這樣做后患甚大,終于壓下沖動對趙良嗣道:“北國出兵燕京,與海上之盟不合。”
趙良嗣聽了有些失望,鄧肅又道:“不過塘沽己為大宋養了一支兵馬,所募均為宋人,統領也是宋將。將來伐燕之舉,或有奇效。”
趙良嗣大喜,忙問端的,等聽到這支兵馬才一千人不到情緒又馬上跌入谷底,再聽到領兵的是種師道的孫子,不由得搖頭道:“鄧大人、童太師和種相公不和你又不是不知道,讓種相公羈留在塘沽養病的孫子作統帥,這支人馬就是再能打,太師也不會重用的。”
鄧肅道:“國事當前,這等小恩怨卻且放下。還望童太師能給這支部伍一個番號才好。將來這支打著種氏旗號的部伍行動之時,漢部的兵卒在后邊吶喊助威也是可以的。”
趙良嗣聞言大喜,知道鄧肅是在暗示漢部兵馬可能會借著這個旗號行動那又大大不同了。當下保證回去后定奏稟太師盡棄前嫌,給種彥崧一個正式的品階。
跟著鄧肅又與趙良嗣說起燕京內部的局勢,之前漢部向童貫透露己和李處溫取得聯系之事,只是李處溫未得大宋高層應承有些猶疑。這次趙良嗣北來特地帶了童貫的親筆書信來,還蓋上了他的關防大印,保證只要李處溫能在燕云歸附的事情上立功,宋廷不但賜爵封侯,而且還會讓李家在北地為牧,世襲罔替。
楊應麒在幕后聽二人密談,心道:“這次大宋扔下的籌碼又比上次闊氣得多了,看來是勢在必得。但看趙良嗣這樣沉不住氣,多半是背后童貫催得他急了。而童貫如此急切,怕是受了趙官人的影響。君臣將相使者都如此操切可不是好事。以如此浮躁之人領銜北征,太也令人擔心-看來種彥崧這支部隊還是很有必要的。唉,只是老這樣偷偷摸摸做事,太不爽了在燕云遇到的這一連挫折,讓楊應麒將漢部從幕后帶到臺前的越來越烈,他忽然很希望這次要奪取燕云的是漢部而不是大宋,那他就能明目張膽的布兵用謀,不用像現在這樣干什么都畏首畏尾,更不用擔心整個方略被沒有執行力的腐兵頹將弄得一團糟。
“那一天會到來么?什么時候才能到來?”
趙良嗣帶來的書信,由鄧肅收了,交給楊應麒的幕僚備份后通過海上快船在平州西界登陸,走一條由燕云商人發掘的秘密商路,避開遼人盤查嚴密的南邊軍鎮,過新倉、香河,進入大遼南京道析津府。
其時耶律淳才病死,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北遼政權更是人心惶惶,在政權中央有李處溫等人密謀不軌,在地方上則有張覺之流暗中擴展自己的勢力以窺時局。
趙觀得到書信后密晤李處溫,出示童貫親筆,李處溫見了再無懷疑,大喜道:“圣天子洪福齊天,此次兵馬未動,耶律淳這邊虜便己歸西。趙大人放心,上次進兵王師雖為耶律大石、蕭干等悖逆不識天命之人所阻,但這次本相己有計較,定叫王師兵不血刃,平定燕京。
趙觀一開始聽得有點懵,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李處溫這樣說話己經是完全自居為大宋臣子,所以連剛剛死掉的北遼皇帝耶律淳也斥為邊虜,而圣天子云云自然指的是道君皇帝趙佶。趙觀腦袋轉了幾轉,才勉強弄清楚了李處溫的意思,問道:“李相,按照我們七將軍嗯,還有童太師的意思,是希望在王師與契丹兵馬接鋒之時,李相想辦法探知耶律大石的軍謀,以利劉大帥知己知彼。若王師打到燕京,更請李相開城相迎。但聽李相剛才的意思,莫非另有計較?”
李處溫笑道:“不錯。這段時間本相沒有答應趙大人什么并非故意推諉拖延,而是一邊等待童太師的回音,一邊暗中做了安排。還請趙大人秘達童太師:燕京己在李某掌握當中。請王師速速北上,交接防務。”
趙觀又驚又喜又疑,問道:“李相,趙觀雖知道李相所謀必然機密,但此事非同小可,還請告知一二,否則趙某人如何取信于太師?”
李處溫含笑道:“如今皇宮宿衛均己向我暗中投誠,四門將領也在我掌控之中,滿朝文武更是唯我馬首是瞻。本相只需一聲令下,蕭妃(耶律淳之妻蕭太后)便成階下之囚。燕京既在我控制之中,要捉耶律大石、蕭干之輩不過反掌之間。待得童太師入駐析津府,平州與居庸關人馬可傳檄而定。”
趙觀驚道:“如今驚人謀略,若能成功確是奇功一件。只是事關重大,還請李相謹慎。
李處溫笑道:“耶律淳死后,燕京一路人人危懼。除了歸附大宋,哪里還有別的出路?燕京本是漢地,漢人士子遍布朝野。上次之所以抵抗王師,一來是畏懼耶律淳等積威,二來也是士林大多不知朝廷圣諭推恩之旨。如今卻不同了。”說著又取出兩封書信來道:“易州知州高風來信,信中所言與我不謀而合。常勝軍首領郭藥師也來信問訊,希望為本相行走。由此可知歸附大宋己是燕京軍民共識。趙大人無須擔心,但催童太師早日進兵便可。”
趙觀離開以后,李處溫便知會兒子親信準備動手,他兒子李爽道:“爹爹,等南朝的大軍到達以后再動手會不會穩妥些?”
李處溫冷笑道:“你懂什么。若等童貫兵臨城下我們再開城出降,那時我便只是一眾降臣之首,有何功勞可言?但現在我們只要劫了蕭氏,再賺得耶律大石、蕭干等人進城誅之,到時候六州十一縣均在我等掌中,他童貫就是想要湮沒我等功勞也難了。”
且不說李處溫加緊布置謀劃,卻說趙觀當時聽李處溫說的頭頭是道,一時也沒看出什么不妥,只是將所聞牢牢記住,回去后給楊應麒連寫三道密碼鴿書,告知李處溫將謀之事。
鴿書南飛,其中一只遇野鷹被食;一只在低掠時被遼軍射下,幸而遼軍看不懂鴿書上那扭扭曲曲的文字,才沒識破機關;只有最后一只安全到達。飛信處人員的遞上鴿書,密碼員細心翻譯后呈給楊應麒主管北路要事的幕僚。那幕僚見是頂級要秘,不敢拆看,直接呈給楊應麒。楊應麒正在點看之前在李處溫處得到的‘燕京六州十一縣要吏名表),隨手接過鴿書掃了一眼,只看了兩行便叫了起來,左右都吃了一驚,忙問何事。楊應麒憋著氣把鴿書讀完,大聲問道:“趙良嗣回去沒有?”左右道:“昨日回去了。”
楊應麒又問:“鄧肅呢?跟著走了沒?”
左右道:“鄧大人并未與趙良嗣一起啟程,他本準備今日出發,不知去了未曾。”
楊應麒叫道:“去,把他找來。就算己經出發也給我追回來。”
一個擅長騎術的幕僚去了,楊應麒又道:“筆墨,筆墨。”寫了一封書信,命密碼員趕緊譯成鴿書,連發五道。書信才送出去,鄧肅便風塵滿面趕來了,問出了何事。
楊應麒摒退左右,取了鴿書給鄧肅看,鄧肅讀完驚道:“這個李處溫,這么大膽。”
楊應麒冷笑道:“這不是大膽,這是爭功勞迷了心竅。”
鄧肅道:“這事我看有點玄,七將軍,你以為如何?”
“當然是必敗無疑、”楊應麒道:“自古意圖叛國之兵變,哪有由文官來發起的-他李處溫說好聽了是文官之首,但在這動亂四起之地,胡漢并存之城,他說白了也只是一個書生,如何干得了這事?我己經給趙觀發信讓他盡力勸阻,希望來得及才好。”
鄧肅也甚是憂心,若他和趙觀易地而處定會力勸李處溫謹慎,但這時身在百里之外也只能盼局勢不要朝壞的方面發展,安慰楊應麒道:“七將軍你也莫要太過擔憂。漢唐宦官亦非有甚強武力,只因掌控了宮廷禁衛,所以常能劫持帝主。若李處溫確實成功收買了遼宮將領,成敗尚未可知。”
楊應麒拍桌道:“鄧志宏你怎么這樣糊涂,漢唐宦官之所以能劫持帝主,一來因為那時皇室權威甚重,大臣們投鼠忌器,不敢妄動;二來被劫持的不是孤兒寡婦,就是文弱無謀之君。如今且不說這個蕭妃未必軟弱,就算宮廷真被李處溫控制了,契丹、奚族的將帥也不會乖乖聽他李處溫擺布的啊-別忘了大遼的正主兒可是耶律延禧,耶律淳己屬篡位,何況他留下來的寡婦’耶律大石他們會為了這個不敢動李處溫?”說到這里嘆道:“趙觀畢竟小器,做個間諜、密使他算是合格了,但遇到這等大事卻未能縱觀全局。”
鄧肅卻覺得楊應麒對趙觀苛求了,畢竟趙觀的身份只是一個密使,要他不經中樞授意而全力阻止這件事情既超乎他的能力,也超乎他的權限。當下道:“要不要我馬上趕往燕京一趟?”
楊應麒道:“不。你現在過去太過危險。我可不想連你也陷進去。”
鄧肅心中頗為感動,說道:“謝七將軍關心。不過公事在前,豈敢惜身’”
楊應麒搖頭道:“你不惜,我惜,咱們漢部最大的財富就是人。土地城池這次沒取成可以再想辦法,人才沒了可就不能重生了——何況這次我們要取的地方還不是裝進自己口袋的。”
鄧肅還要請纓,楊應麒揮手道:“我己經知會趙觀讓他全力阻止了,若他阻止不了或者來不及,你去了恐怕也一樣。我們還是安排下一步的計劃吧。”
“下一步?”
楊應麒道:“就是李處溫萬一敗了的補救措施。嗯,這次鴿書中有個次重要的信息大可利用,那就是易州高風己有投宋之心。你馬上南下和童貫聯系,無論李處溫倒不倒,都想辦法勸誘這個高風歸降大宋、”
鄧肅沉吟道:“降了一個易州,未必能動搖全局。”
楊應麒道:“以現在的時局,邊地降附的事情是很容易引發連鎖反應的。易州若降,和他相鄰的涿州也會受到影響!涿州駐軍是郭藥師所率常勝軍,那是遼地漢人的隊伍。若能招降郭藥師,整個燕地的漢民都會聞風心動,而契丹本族又會加深對麾下漢人的猜忌,屆時契丹、奚族和遼地漢人互起疑心,仗還沒打,整個北遼便先分崩離析了。”